送消息來的是戲志才,他從中尉丞院趕到中尉府裏的正堂,憂心忡忡地對荀貞說道:“中尉,今兒上午接連有醫來報,市裏各家醫館都有病症相似的病人求醫,或體熱、或體寒,并大多伴有體痛、嘔逆之症。”
體熱、體寒、體痛、嘔逆,這四個病症并不相同,戲志才爲何卻說“病症相似”?
卻是因爲這四個都是傷寒的病症。
近數十年來,天下數次大疫,有漢以來,出現過的疫病種類很多,有寄生蟲病、有痢疾、有瘧疾等等,而近幾十年的這幾次大疫卻均是傷寒爆發,對傷寒的症狀當下之人就算不是學醫的,也都大多知道,荀貞對此更是非常了解,他這一世的“父母兄長”便是因爲傷寒而死。
而且,早在去年下半年時,他就擔憂過今年春天會不會再度爆發疫病。
他心道:“屋漏偏逢連夜雨。黃巾新破,流民無數,郡縣缺糧,已是難以安定地方,緻使群盜蜂起、山賊如麻,而今又要再起傷寒了麽?”強自定住心神,問道,“你去醫館裏看了麽?”
“看了。兩個市裏的醫館我都去了,每個醫館裏都有此類症狀的病人,多則十餘,少則數人。”
邯鄲縣是趙郡的郡治,古之名都,人口衆多,且又在南北交通之要道上,太平時節,來往縣中的商人也有很多,所以縣裏有兩個“市”,一個在縣南,一個在縣北,每個“市”裏都有醫館。
戲志才頓了頓,接着說道:“不但市裏的醫館裏均有此類病患,而且我派了幾人去縣外,縣外鄉亭裏舍裏的鄉民和道上野地裏的流民中也有不少人出現了此類病症。”
荀貞默然無語,在堂上坐了片刻,問道:“相君知道此事了麽?”
“醫館裏的瘍醫不止給我中尉府送了訊,也給相府送了訊,相君已經知道了。我在兩個市裏的醫館中均碰上了相府的掾吏。”
“吩咐府中備車,你跟我一起去相府面見相君。”
雖然嚴格說來,疫病也是民事,然而茲事體大,荀貞卻顧不上軍事、民事之分了。
事實上,在眼下這個關頭,一旦再爆發大規模的疫病,那就不僅僅是民事,也是軍事了。
試想一下,郡中現有數萬流民,缺衣少食也就罷了,如果再有疫病,可謂是雪上加霜,必然會有不願坐着等死的人結夥成群、幹脆淪爲盜賊。
出了中尉府,縣上的街道行人稀疏,偶有路過的也是行色匆匆,或掩口鼻,或低頭疾行。
戲志才撩着車簾,看到了這一幕,蹙眉說道:“看來縣裏出現傷寒病患的事兒已經傳開了。”
正如前文所說,近幾十年來數次大疫,傷寒這種疫病的症狀百姓們很多都是知道的。“市”作爲縣中集中買賣東西的場所,每天去的人都很多,魚龍混雜,同時也人多口雜,半天的功夫足夠這個消息傳遍縣中了。上午戲志才去醫館的時候,街上尚很熱鬧,或談不上揮汗成雨,也算熙熙融融,然隻半天過去就幾無行人了,想來縣民應都是爲躲避染上傷寒而躲在了家裏。
穿過小半座縣城,車夫抄近道到了相府。
在府門外下車,荀貞、戲志才步入府中。
國相劉衡這個人盡管唠叨,對荀貞“言聽計從”,可禦下還是比較嚴,很講規矩的,以往荀貞來相府,目之所見,相府裏的吏員、奴仆均進退有規、井然有序,今日相府裏卻一片亂糟糟的,進進出出、經過的府吏、奴仆無不面現驚惶,有的乃至見到荀貞都忘了行禮。
相府正堂之上,魏暢、樂彪等相府大吏俱在。
見荀貞來到,劉衡下堂迎接,神色沉重,說道:“中尉也獲訊了?”
“是啊,所以趕來相府,想問問相君打算如何應對。”
“正與魏、樂諸君商議。”
荀貞、戲志才在堂外脫去鞋履,随在劉衡身後登入堂上。堂中雖燃有火盆,溫然如春,剛踏入其上,地闆仍覺涼意。劉衡轉到案後的正座坐好,荀貞、戲志才相繼跪坐席上。
待他們三人俱坐下後,起身相迎的相府諸吏這才歸座。
盡管疫病來勢洶洶,荀貞心中憂慮,不過依舊從容不迫,微笑着沖魏暢、樂彪等相府吏員點了點頭。樂彪忙還禮,經與劉備一道行了個縣後,魏暢對荀貞的觀感有所變好,亦還了一禮。
在座的諸人無論官職高低,均是士子出身,事情再緊急,該有的禮節不能荒廢。
荀貞說道:“按理說,傷寒疫病不歸中尉府管,實在是此事關系太大,故此冒昧前來。适聞相君說,諸君正在商議如何應對此事,不知可有章程了麽?”
劉衡說道:“我等也是剛開始商議不久。君來前,樂卿正在說話。”對樂彪說道,“卿接着說。”
樂彪應了聲諾,說道:“正旦方過,即發傷寒,莫不是有縣民沒有在歲首逐疫的?”
傷寒等疫病多在早春爆發,兩漢遂有“歲首逐疫”之俗,尤其近些年,因爲疫病頻頻,各地郡縣官寺、百姓對此更爲重視。所謂“逐疫”,不是具體行政的措施,而全是形式上的,比如在正旦這一天“祝椒酒飲之”、“畫雞於門”等等。
雖有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說,可因爲科技條件不足等等緣故,兩漢之民還是很迷信的。
樂彪把縣中起了傷寒歸結爲是因爲“有縣民沒有在歲首逐疫”,這句話還不是最荒誕不經的。荀貞聽過的最荒誕不經的話是:去年黃巾生亂後,有好幾個朝中、郡縣吏員和地方的名士都曾說過“對賊讀《孝經》,賊自消弭”。
不過,樂彪荒誕,卻不代表别人也荒誕,荀貞不用說了,戲志才對此也是不信的,聞言皺了皺眉頭。說起來,戲志才的脾氣比起以前好了很多,若是放在以前在陽翟時,聽到樂彪這句荒唐之極的話,他恐怕當場就要直言駁斥之,現如今他跟随荀貞,移氣養體,亦是久居上位,養出了一點城府,卻隻是皺了皺眉頭而已,沒有說話。
堂上諸人裏邊,不信“歲首逐疫”這一套的也隻有荀貞、戲志才兩人罷了,包括劉衡、魏暢在内對此也都是深信不疑的。劉衡唉聲歎氣,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樂彪說道:“亡羊補牢,未爲晚也。相君,不如馬上傳檄諸縣,令各縣吏、民凡有在正旦那一天沒有畫雞於門的,立刻補上。六畜之中,雞随日起,陽氣最旺,畫了雞於門上,則傷寒疫病自難入門。”
“卿言甚是!好,我這就起草檄文,傳發諸縣。”
沒想到劉衡“從善如流”,還真接納了樂彪這個荒唐的建議,荀貞聽不下去了,開口說道:“相君,貞愚以爲,傳檄諸縣固是當務之急,可令諸縣做的第一件事卻似非是令畫雞於門。”
“噢?中尉有何高見?”
“傷寒既然出現,不可能隻出現在邯鄲一縣,郡中餘縣極有可能也已經出現染上此病的患者。貞在來相府的路上,見街上行人寥寥,縣裏出現了傷寒的事兒可能已經傳開。以此度之,餘下諸縣如果出現傷寒,可能也已經傳開了。現在第一件事,似應是命令諸縣吏員安撫民心。”
劉衡老於政務、精通民事,出現疫病,第一件事自然是應該确定疫情、安撫民心,以免生亂,特别是在黃巾新破之後的現在。這件事本不該由荀貞來提醒,隻是因爲劉衡幾乎是親曆了近數十年來的每一次大疫,耳聞目睹,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恐怖印象,對傷寒、疫病早已是“聞虎色變”,因此一聽縣裏又出現了傷寒病患便就六神無主,失了分寸把握,忘了此條。
他如夢初醒,連聲說道:“正是,正是。”
“第二件事,似應是傳令諸縣,傷寒患者如有病逝的,必須馬上掩埋,不得暴露野外。”
漢人不知道傷寒是通過什麽傳染的,可已經知道如果在傷寒病患死後,不能掩埋之的話,那麽傷寒就會繼續傳染。每當疫病之時,及時掩埋死去的病患這已是地方郡縣控制疫情的慣例。
“對,對。”
“第三件事,似應是令相府醫曹和各縣的醫曹馬上熬制對症之藥,分發給百姓。”
施醫藥給民,這是控制疫情的一個慣例。
“是,是。”
“第四件事,似應是令諸縣不惜一代價,加大對流民的赈粥,并對縣中無食的貧民也要開始赈粥。”
這一條是爲了增強人體的免疫力,也是控制疫情常用的一個辦法。
“對,對。”
“第五件事,似應是令諸縣組織人手,分門别戶地挨家上告,縣民也好、流民也罷,叫他們日常多洗澡沐手,注意通風。”
“沒錯,沒錯。”
“第六件事,凡是感染了傷寒的患者,必須集中管理,要把他們集中在一處,禁止他們出入,并除了給他們醫治的醫者外,禁止任何人進入。”
這一條的難度有點大。流民還好說,把他們中的患者集中起來不難,可縣民中的患者要想集中看管就難了。劉衡爲難地說道:“若是縣民不願?”
“甯聞一家人哭,不能聞一郡人哭!爲防縣民有不願的,可令諸縣出動縣卒辦理此事,并爲防止縣民有染患傷寒而家人卻瞞不上報的,可暫時賦予縣吏入民居檢查之權。”
依照漢律,吏卒無故是不得進入民宅的,而今是非常之期,可以讓吏卒入民宅檢查。
“好,就按中尉說的辦!……,還有麽?”
“第七件事,似應是傳令諸縣,不許縣中的流民出境,同時也要控制縣界,不許縣外、郡外的流民入境。”
這一條的難度更大。荀貞也知道以當下的條件來說,是很難把各個縣以及本郡與外郡徹底隔絕開的,說完了這一條,他頓了下,複又歎道:“這一條執行起來也許會很難,但是雖然難,卻也需得令諸縣盡力爲之。”
“還有麽?”
荀貞也就隻能想出來這麽多,搖了搖頭,說道:“暫時隻有這些了。”
魏暢接口說道:“去年黃巾起,郡民死者極多,有的沒能得以安葬,以暢之見,還應傳令諸縣,設台奉祀亡者。”
在戰亂中死去或者在其它災害死去的人,屍體往往不能得到埋葬,無法得到奉祀,漢人以爲,這些亡者會對此不滿,甚至認爲疫病就是它們爲洩憤而散播的。
劉衡點頭應道:“然也,然也。”又不放心似的問了一遍荀貞,“便按此數條傳令諸縣,中尉以爲可否?”
“可以。”
“還有别的補充麽?”
“别的?别的就是軍事了。”
要是在太平時,出現幾例傷寒患者可能還不會導緻疫情,可現下黃巾方定,郡縣缺糧,流民無數,郡裏既缺乏管理手段,也缺乏預防手段,荀貞心知,即便他說的那幾條管控辦法能得到實施,今年春的這一場疫病怕也是在劫難逃了,大規模的爆發、流行隻是早晚的事兒。
疫病一旦大規模地爆發,内有流民,外有山賊,治疫是一方面,防備生亂卻也是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