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大概會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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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買不管怎麽說也是個“故西鄉鄉吏”,又是荀貞昔在繁陽亭時的副手,而且此人雖然毛病多多,因爲做過“求盜”之故,勇氣還是有一些的,比尋常人要強,給他一個中尉史的職位,别人不會說什麽,可繁譚、繁尚兄弟就不然了,繁氏兄弟過去隻是亭卒,連個鬥食小吏都不是,本身又沒什麽才能,如果擢任爲中尉府吏,那麽肯定會引人非議,說荀貞用人不明。
故此,荀貞卻沒有給他倆任命職務,在問清楚他倆也想留下來後,隻是令人取來寶劍兩柄、金餅兩盤、缣帛十匹,賜給他倆,命府吏在中尉府的客舍裏打掃出兩間住室供他倆居住,卻是要他倆當成賓客來養着了。
繁譚、繁尚兄弟雖然沒有得到官職,可他倆的眼皮子本來就淺,沒甚志向,以前在繁陽亭時就锱铢必較,吝啬貪财,寶劍、金餅、缣帛之厚賜卻也讓他倆眉開眼笑,連連叩頭謝恩不止。
快到傍晚的時候,許仲、江禽、辛瑷、劉鄧、陳到、原盼等今晚不值夜的都來了。
許仲與許季兄弟相見,自有許多話說。
江禽、辛瑷、劉鄧、陳到、高甲、高丙、蘇則、蘇正、原盼、史巨先等與陳褒、高素、文聘諸人相見,亦話題不斷,或是江禽等吹噓在擊黃巾、擊左須與黃髯中的戰功,或是高素吹噓自家在颍川郡兵裏的威風,又或是江禽等向高素、陳褒詢問家鄉的情況。
他們大多是颍陰西鄉人,說起家鄉,江禽等不覺均泛起思鄉之情。
陳褒、荀成還好點,至少回家了一趟,如江禽、辛瑷、劉鄧等自跟着荀貞出了颍川之後,卻是行行複行行,離家越來越遠,和荀貞一樣都是近一年沒有回家了,便是在交通便利的後世,近一年不歸家,離人也會想念家鄉,況乎交通不便、離家百裏就算是出遠門的當下?
思鄉之情一發,便如春草,勃勃不可抑制,又如夏柳,時刻拂撥心弦。
坐在荀貞側邊的荀攸最先發現了江禽等聚坐之處的變化,發現他們由适才的歡聲笑語、吹牛自誇漸變成了悄然對思、少人言聲。
荀攸細膩敏感,就像早先在柏人縣堯山腳下他察覺出了宣康、典韋等人的思鄉,這會兒也立刻猜出此必是江禽等升起了鄉愁,他咳嗽一聲,示意辛瑷過來,附耳低語了兩句。
辛瑷點頭應是,步至堂中,拍了拍手,待堂上靜下,說道:“仲仁、阿褒歸來,仲業、子繡、幼節諸君也來了,諸君非但是中尉的故人,而且昔在西鄉時諸君都已是舊交了,雖非同姓,情投意合,卻親如手足,歌詩雲:‘結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當此嘉會,不可無歌。月前,中尉微服行縣,遊柏人堯山,作歌一首,傳於軍中,令健兒舞唱,瑷不才,請獻此歌於諸君。”
“歌詩”是漢人對樂府詩的稱呼。
辛瑷精通音律,能歌善舞,聽得他自薦請纓,願意獻歌,諸人轟然應好。
辛瑷乃回身,對荀貞說道:“歌不可無樂,請中尉賜樂器。”
荀貞笑問道:“玉郎欲以何物伴奏?”
“築。”
“築”在後世已經失傳,在外形上,這種樂器和琴瑟筝有相似之處,都是長形的,而且都有弦,與琴瑟筝不同的是,這種樂器不是撥弦、彈弦,而是用竹片等器物擊弦,在音調上要比琴瑟筝的音調悲亢激越。細分之下,築又分三類,有源自楚地的楚築,有源自越地的越築,有盛行於北方的北方之築,三種築的形态大小又各有不同,其中以北方之築的形體最大,音調也因之最爲激越。荊轲離燕刺秦,在易水河畔,高漸離擊的就是北方之築,使“士皆嗔目,發盡上指冠”,前漢高祖劉邦酒酣唱《大風歌》時擊的也是北方之築,“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辛瑷是北人,他此時獻歌爲的又是激起思鄉諸人的慷慨情懷,以消除思鄉之愁,那麽他問荀貞要的當然隻能是音調最爲激越的北地之築。
荀貞日常的飲食起居很比較簡樸的,歌舞之樂也很少聽,不過畢竟他是比二千石的中尉,如築這類常見的樂器府中都有,遂傳下令去,命侍立堂外的典韋、原中卿等遣人去取築來。
很快,樂女應召登堂,伏拜奉築。
楚築的形狀是大頭細頸,演奏時,一頭着地,演奏者以一手握着細頸,使其一端離開地面,與地面形成不大的夾角,演奏者的另一手持竹片擊弦發音。越築的外形似筝,演奏時,演奏者将之近乎平放的置於身前,一手撥弦,另一手亦拿竹片擊弦發音。
北地之築和楚、越之築均不同,外形似琴,演奏時,演奏者将築近乎豎抱,一手握住築體或者低端,把築的另一端靠在肩頭,用另一手持竹片等物擊弦。
辛瑷拿築在手,便就坐於堂中的地上,背對荀貞,面向堂外的落雪,将築豎抱在懷,左手握住築體,右手執拿竹片,先閉上眼醞釀了片刻情緒,竹片輕擊,弦動發音。
滿堂二三十人,無人說話,鴉雀無聲,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弦音初時輕緩,如輕風過池塘,漸轉迅快,如寒風掠山林,音調由低而高,漸至激亢,諸人恍忽似見山高水遠的背景,近處田野間的鄉亭如墨點染,道邊林木蕭疏,一個高冠黑衣的士子正按劍獨行,正寒冬臘月,雪密風急,而雖然頂着風雪苦寒,這人卻昂然向前,絕不後顧。
來送築的那個樂女本是伏首跪拜在堂外廊中的,随着辛瑷樂聲的漸入激昂,她不知不覺地擡起了頭,先是滿面敬佩之色,敬服辛瑷擊築技巧之高明,眼見辛瑷相貌美如婦人,卻自有慷慨之氣生於其内,暮雪昏沉的堂内,他軒如朝霞,乃不覺心神迷醉,眼中盡是慕愛之情。
辛瑷放聲歌曰:“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昔我辭家,楊柳依依,今我北馳,落葉蕭蕭。棄身赴國難,思家不可歸,捐軀鋒刃端,視死忽如歸!”
歌聲清越,襯以紛紛落雪,宛似冷泉,凜冽侵透人的心脾。
許仲率先擊案,應聲合之。
陳褒雖是頭次聽到這曲歌,但他反應快,馬上就領會了荀攸叫辛瑷唱此歌的用意,緊跟着拍案應和。江禽、陳到、劉鄧、荀成、高素、文聘、徐福等也相繼和聲。
堂上不止有許仲、陳褒等荀貞的颍川舊人,邯鄲榮、程嘉、盧廣、夏侯蘭、岑竦、陳午等冀州人也在,劉備、關羽、張飛、簡雍也在,黃巾降将如李骧和傷勢初愈的何儀也在。
衆人按照地域、親疏分别聚坐在不同的位置。
此時出身颍川的諸文士、武臣群歌,餘下諸人旁觀靜聽之,各自的觀感、心思不同。
邯鄲榮心道:“久聞汝、颍多奇士,颍川不愧是我漢家名郡,所産英傑諸多,英武如中尉,風流如玉郎,善謀如志才,明智如公達,慷慨忠勇如君卿、伯禽諸輩。”
他生起了争強之意,又想道:“較之志才、君卿諸人,我與君昌、子公效從中尉得本來就晚,從才幹上來說,又非強過他們,今雖借地利之故,僥幸得到了中尉的信重,可要想不失去這份信重,尚需得再接再砺才行!”不由想起了豪強楊氏,而今募糧雖畢,可還有“一件事”沒有收尾,即他向荀貞誇口,要把楊家的胭脂紅馬獻給荀貞,遂又暗自想道,“我奉中尉之令,募一郡之糧,唯在楊家粒谷未得,實在可恨!我誓要誅滅此家,爲中尉取彼良駒!”
想到這裏,他蓦然心中一動,卻是想到了一個收拾楊家的辦法,看了看堂上,歌聲未畢,這會兒不是向荀貞獻策之時,他心道:“且等入夜酒宴上,我再與中尉商議此事。”
程嘉、盧廣、夏侯蘭、岑竦、陳午等也是各有感觸。
李骧、何儀是許仲、江禽等的手下敗将,和許仲、江禽等認識的較早,相比之下,感觸小了點。
李骧頗爲遺憾自己不是颍川人,沒能與荀貞早識,如能與荀貞早識,也許他今日就不是降将的身份了。不過,他雖是降将,荀貞用人卻是獎罰分明,并不袒護舊人,他自知他可能永遠不能像許仲、陳褒這樣與荀貞那麽親近,可隻要憑自身的才能得到荀貞的重用他也就滿足了。
何儀降荀貞後,自覺是個降将,比許仲、陳褒、江禽等低了一頭,平時在軍中寡言少語,又因他投降前在黃巾軍中的地位遠比李骧高,是一方渠帥,難免疑神疑鬼,總覺得荀貞有朝一日會對他下手,把他從部隊中清洗掉,直到擊黃髯一戰,他傷重瀕死,荀貞卻遣人送他下山救醫,治好了他,他才疑慮盡消,死心塌地地要爲荀貞賣命了。此時堂上聽歌,他隻有欣賞之意,而無别樣的想法。
劉備的感觸很豐富,他又是羨慕荀貞麾下人才濟濟,又是感歎荀貞待人寬厚。
羨慕荀貞麾下人才濟濟自是說的堂上所見,感歎荀貞待人寬厚說的則是此前荀貞除用杜買爲中尉史,又厚賞财貨給繁譚、繁尚兄弟。
劉備現今雖然年輕,可既能爲涿縣一小霸,能結交到關羽、張飛、簡雍,在識人上卻也早有了他日後的幾分能耐,自然看得出來杜買、繁譚、繁尚三人,杜買馬馬虎虎也許還有一把勇力,繁家兄弟完全就是兩個鄉野小人,可荀貞以比二千石的尊位,卻不嫌棄他三人,除用杜買爲中尉史,厚賜财貨給繁家兄弟,别的不說,就這一點念舊的仁厚就不是常人能及的。
劉備心道:“這些天我常聞中尉府的府吏、奴婢贊美兄長,說兄長禦下雖嚴,但在小事、小節上卻極是寬仁,於今觀之,誠不虛言。辟用杜買、厚賜繁家兄弟的事兒想必不日就會傳出府外,郡縣皆知,知兵善戰、英武勇銳之外,兄長将又要收獲念舊仁厚的美名了也!”
劉備猜測得不錯,荀貞除用杜買、厚賜繁家兄弟時,堂中在場的人不少,堂外亦有甚多府吏、奴婢候立,至遲明天,此事就必會傳到邯鄲縣中,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全郡,甚至州中有聞了。荀貞上任趙郡以來,多以軍功出名,軍功再著也隻是個武人,此非他之所願,所以他擢用岑竦、陳午,以得開襟下士之名,於今再厚待杜買、繁家兄弟,以邀念舊仁厚之名。
開襟下士、念舊仁厚,這都是爲士人們所稱頌的美德。
堂上歌罷,辛瑷還築,回到席中。
經他這一曲悲亢激越之歌,一掃江禽、劉鄧等的思鄉之愁懷,堂中的氣氛重歡快起來。
雪落暮深,堂上燃起燈蠟,亮若白晝。
見夜已将至,荀貞傳下話去,歌舞女樂成隊而來,列於堂下,鼓樂歌舞,侍女們簪佩叮當,繡衣麗裙,魚貫上堂,美食好酒流水也似的端呈入來。
是夜,荀貞親盛酒給歸來的陳褒、荀成,又親端酒給久别的高素、文聘等,複又拉着中尉功曹劉備、中尉主簿邯鄲榮旋舞堂上,盡情歡飲,宴上之人多半大醉。
荀貞心裏想着陳芷、唐兒,沒有喝多,待夜半席散,他命侍衛廊中、在風雪裏站了大半夜的典韋、原中卿、左伯侯分遣親兵,送喝醉了的諸人俱去客舍安歇,——漢制,入夜後有宵禁,無公文不得夜行,邯鄲榮、劉備、許仲等卻都沒辦法走,隻能住在中尉府裏。
安排好了這些事,荀貞在典韋等的護從下,沿廊東去,去往後院。
前堂離後院相距頗遠,廊中悄寂,荀貞左右無事,取出荀绲、荀衢、荀彧、鍾繇等人寫給他的信,令典韋持行燈近前,邊走邊看。
荀绲的信大意是囑咐他謹慎爲官,不可恃功驕恣,以免惹禍上身。荀彧、鍾繇、杜佑、郭俊等親友的信都是問候,并略述了這近一年來颍川的變化和自己的經曆。
荀衢的信最長,先是表達了自己對荀貞出人頭地的欣慰,說若他的父母兄長沒有故去,現在不知該有多麽的高興,繼之說了點族裏近期的一些事,詳說了下荀貞買來的那些田地以及那些依從荀貞的徒附們的近況,說一切都按荀貞走前的意思,有關田裏的收成,一成自用,四成分給貧寒的親友,五分留存倉庫,以備不時之需,至於徒附,則每月操練兩次,務使他們不忘兵戈戰陣,萬一有賊寇侵襲,足能保全家族,并說上有新任的郡守王環、樂進在郡裏,下有他在家裏照料,讓荀貞盡管放心,不必挂念。
在信的最後,他說了下辦的荀氏家學的事兒,雖然依照荀貞的建議,對傑出的貧寒學子非但不收學費,還仿照後世的獎學金給他們按月供給吃用,可現下黃巾新破,大亂方定,道多賊寇,州郡不甯,遊學之風遠不如前,來求學的人不是很多,且多是本郡人,罕有外來的學子。
盡管如此,看着自家的私學辦起,學堂裏每日都有學子虔誠地誦經學習,荀氏家學的影響力日益擴大,包括荀绲在内的荀家長輩都很喜悅。單個的士人靠言談行爲來提升名氣,放之家族,天下的士族繁多,如想鶴立雞群,卓然獨異,隻能依靠門生、故吏,換而言之,依荀氏眼下無高官在朝的情況,如想再進一步提高家族的名望,隻能依靠門生,也就是傳播家學了。現如今在荀氏私學裏求學的這些學子,誰也不知道等到若幹年後會不會出現一個如李膺、杜密這樣的大名士,又或出現一個位居公卿的重臣貴人,隻要能出一個,就不枉家學之開辦了。
對求學的學子,荀衢特地提到了一個人,卻是郭嘉。
荀氏天下知名,私學一開,郭嘉來求學就讀并不奇怪。荀貞對郭嘉非常看重,早在陽翟爲郡吏時,就專門派了兩個人“監護”他,離開颍川時,“監護”郭嘉的這兩個人他沒有帶走,留了下來,并告訴荀衢,說陽翟有一“王佐之才”,如他來私學裏求學可多加照顧。
荀衢在信裏說,郭嘉的确聰慧異常,可似乎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經書上,倒是對兵書、權術謀略之類的很感興趣。才華洋溢的人多會自負才幹、特立獨行,不以時人的褒貶爲意,郭嘉年雖不大,可也已有了這方面的趨勢,與那些方領規步、循規蹈矩的學子不同,他在小節上不甚在意。不過因爲荀貞的提醒,荀衢平時對他多加注意,認可了荀貞對他“王佐才”的評價。
看到郭嘉的消息,荀貞精神一振。
陽翟的兩個将來之奇士,徐庶已入囊中,郭嘉既入荀氏私學,那麽離他的“囊”也不遠了。
幾封信看罷,剛好入到後院。
“小别勝新婚”,荀貞與陳芷、唐兒近一年未見,十分想念。
他加快了腳步,穿廊過室,來到屋外,敲開了門,入得其内,屋中火盆散熱,香爐燃香,迎面暖暖如春,與屋外的風雪晦寒如兩個天地。陳芷、唐兒皆在屋中,荀貞的目光從她兩人臉上拂過,落到了屋中第三個人的臉上,卻是不由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