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好容,人所好也”。漢人以爲:“容,用也,和事宜之用也”。蔡邕曾上書今之天子,說:“太子官屬,亦搜選令德,豈有但取丘墓兇醜之人?其爲不祥,莫與大焉”,視兇醜之人爲不祥。較之長美壯麗之人,貌醜之人本就很難入仕,即便入仕也無威嚴,會被人笑話,如本朝先帝年間的跋扈将軍梁冀就曾以此爲手段來打擊其弟梁不疑,他忌恨梁不疑的聲望,便使人舉薦不疑之子梁胤爲河南尹,胤小名胡狗,容貌甚陋,不勝冠帶,“道路見者,莫不嗤笑焉”。梁冀以梁胤的醜貌來打擊、貶損梁不疑的聲望,可見漢人對容貌之重視。
程嘉貌醜,而且個矮,漢法:罷癃之人不許爲吏,他僅比“罷癃”高數寸而已,蹉跎至今未得入仕卻也就不足爲奇了。
這要是個尋常的長吏,在見到程嘉的醜貌之後可能會改變主意。不再辟用他爲吏,荀貞卻半點也無此顧忌,即按照辟書上之所言,辟除程嘉爲中尉府門下掾。中尉府内與相府内一般無二,有諸多的曹,功曹、議曹等,便用程嘉爲議曹掾。
先辟邯鄲榮爲中尉主簿,再又辟程嘉爲中尉議曹掾,荀貞接連任用的這兩個趙國本地人都是有些缺陷、不被國相和前任中尉所用的。這既是荀貞不拘一格用人才,也是不得不如此。國相劉衡在趙國很久了,趙國隻有五個縣,有美名而又能用的人,他早就辟除完了,荀貞總不能把手伸到國相府裏去和他搶人,所以也隻能從劉衡沒有用的這些人中選取可用之人。
話說回來,邯鄲榮和程嘉也算是一對難兄難弟了,一個家聲不好,一個長得矮醜,要非遇上荀貞,恐怕他們就算是急切地想要入仕,也是遙遙無期。難怪他倆交好。
他倆交好一是因同病相憐,再一個則是因脾氣相投:兩人均是性格爽朗之人。程嘉雖然矮醜,頗有豪爽氣,說次日去替荀貞招降山賊,等到次日一早起來,他就來辭别荀貞,要去山中。
這時天方蒙蒙亮,荀貞剛起來不久,正在院中洗漱,見他來辭,丢下用楊柳枝做成的牙刷,吐掉鹽水,随手拿巾擦拭了嘴,指了指晨空,笑道:“天尚未大亮,君即來請辭去山中,何其早也!”
“爲明君效力,披星戴月尚嫌不夠,況乎早已雞鳴?”
漢人蓄須分爲兩類,一是八字胡、颔下飄髯,此爲士大夫之蓄須,一是唇上蓄八字或倒八字胡,颔下無須,此爲下級吏員或武士之蓄須,甚少有如程嘉這樣唇上蓄倒八字胡,颔下卻亦蓄須的。以荀貞料來,這大約是因爲程嘉自知個矮,故此特意不蓄八字胡,而改蓄多爲武士所蓄的倒八字胡,以此來顯示他的勇悍威猛。
在蓄須上程嘉煞費苦心,在言辭舉止上他亦處處刻意表現得爽快豪邁。
他沖荀貞作了一揖,豪爽地說道:“嘉此即行矣!中尉請在府中稍候,少則三兩日,多則四五日,嘉必将那幾人帶來拜見中尉。”
“山中路險賊多,君一人去可行否?要不要我遣幾個人從君同去?也好衛護君之安全。”
“不必!嘉昨來邯鄲卻非是一人來的,帶了有四五個易陽壯士,有此數人從行足矣!”
“好!我就在府中靜候君之佳音了。”
程嘉按劍仰頭,哈哈一笑,辭别荀貞,轉身自去。
荀貞目送他出了院中,轉對典韋、宣康說道:“程君言辭慷慨,有郭解俠氣。我今辟他爲中尉議曹掾,汝等切不可以其短小而輕視之。”前漢大俠郭解也是個子不高,短小精悍。
典韋、宣康應諾。
……
荀貞管得住府中人,不許他們輕視程嘉,卻管不住縣中人。
正如國相府人多口雜,所以沒有秘密一樣,中尉府裏也是人多口雜,亦無秘密。
荀貞的舊部如宣康、典韋等知他軍法森嚴,不會外傳府中之事,可府中那些前中尉留下的舊吏、舊奴婢卻不知他軍法的厲害,在昨天晚上就把他辟用程嘉爲中尉議曹掾的事情傳了出去。消息不胫而走,經過一夜的散播,到這天早上縣中諸大姓已是家家皆知,人人得聞了。
聞其辟用了程嘉爲中尉議曹掾,縣中諸大姓多嘲笑之。
邯鄲冠族魏氏的家長魏松吃驚而笑,對家人說道:“前幾天魏暢對我說:中尉‘其志不小’。我觀中尉昨日校場都試、沙汰郡兵,果敢英武,賞罰有信,似乎确實‘其志不小’,卻奈何在都試後竟就辟了一個筇倯爲議曹掾?荀氏是豫州名族,天下知名,中尉用人卻有點不智!”
“筇倯”是罵人的話,意爲羸小可憎之人。
魏松的父親是故九卿,他本人是故二千石,他的從子是現二千石,家中世仕二千石以上,在趙國是一個重量級的存在,因其重量級,所以不像邯鄲、樂、楊等諸家士族豪強那樣看重在郡縣裏的權勢,又因敬荀貞是皇甫嵩的愛将、荀氏的子弟,故此前兩天在得了魏暢之勸後便将己家在郡兵裏的奴客悉數召回,此時聞得荀貞用程嘉爲中尉議曹掾,卻是略微後悔前舉了。
魏松還好點,隻是“略微後悔”,隻說荀貞“有點不智”,邯鄲最大的豪強楊氏家長聞聽得此事後卻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他冷笑說道:“前後數任國相雖知程嘉之名而卻均不用之,中尉獨用此醜爲中尉議曹掾,這是輕視我趙郡無人麽?我且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邯鄲的五個大姓、豪強裏邊,魏氏自覺尊貴,不欲與荀貞争,以免失了身份;邯鄲氏投靠了荀貞;樂氏的樂彪宴請過荀貞,也算是示過了好;韓氏的勢力最小,沒資格領頭和荀貞争;現如今對荀貞最不滿,也最有潛力和荀貞争一争的就是楊氏了。
楊氏和荀貞本無仇怨,結怨始自昨天。
昨天都試的時候,荀貞行軍法誅殺的那個屯長就是楊氏的賓客,随後驅逐的那些軍吏中又有好些是楊家的人。楊家不是以經書傳家的儒學家族,家中的子弟沒有在郡府裏任職的,也正因此,他們十分重視他們在郡兵裏的勢力,卻不料荀貞一點情面不講,把他們家在郡兵裏的子弟、奴客幾乎逐之一空,隻留用了一人,還将此人從隊率貶爲了什長。
他們對此當然是深爲不滿,由是與荀貞結怨。
昨天晚上楊家的家長就大發雷霆,摔碎了好幾個碗碟,隻是因爲荀貞既是皇甫嵩的愛将,又剛打了個勝仗,正勢盛,不可強争,所以才強自按捺下了怨怒。
楊家家長有二子,次子狡詐,爲其父出謀劃策,說道:“中尉昨天都試,把樂、韓等家與我家的子弟、奴客幾乎逐之一空,縣中已多有怨言,隻是因爲魏氏提早退讓,無人帶頭,故而不得不忍之也,今他又用‘凍梨’爲中尉議曹掾,如此倒行逆施,必令縣人越發失望。”
“凍梨”,意爲皮膚上有斑點,如凍梨色。程嘉鼻上有黑頭,膚上有斑點,郡人因此爲他做了兩句民謠,唱之曰:“程君昌,凍梨裳”。
楊家的次子繼續往下說道:“阿翁,縣中民怨累聚,之所以積而不發者,是因爲缺少一個帶頭之人,魏氏既然不肯領頭,那麽這個領頭的重任就非阿翁不可了。不如今晚設宴,把樂、韓等家之家長請來,阿翁可於席上微露牢騷,以誘探諸家之意。”
“以誘探諸家之意?”
“如兒前邊所說,縣中諸家必定對中尉均有怨言,待誘探出了他們的意思後,父親便可與他們結黨成朋。現今中尉勢正盛,固不可與之争鋒,可老話有說:‘盈滿則虧’,盈滿不可持久,像他這樣倒行逆施,其勢早晚會有衰落之時,等到那時,阿翁便可率縣中群豪群起而攻之!”
楊家的家長轉怒爲喜,說道:“吾兒妙計!”
他當即令人寫請柬,送去給縣中諸家的家長并及郎中令段聰,邀請他們今晚赴宴,——邀請段聰卻是因爲他家一向對段聰刻意讨好、阿谀送禮,段聰實爲他家如今在郡中最大的倚仗,他家那些在郡卒裏爲軍吏的子弟、奴客就是通過段聰安插到郡兵裏的。
……
除了樂氏、韓氏、楊氏,邯鄲氏在郡卒裏的子弟、賓客也有被荀貞逐走的,隻是邯鄲榮現爲荀貞門下主簿,邯鄲氏顯是投靠了荀貞,所以楊家遍邀縣中大姓,隻不邀邯鄲氏。
邯鄲氏世代居住邯鄲,是本地土著,消息靈通,很快就得知了楊氏今晚要宴請諸家的消息。邯鄲相召來邯鄲榮,對他說道:“楊家今晚設宴,遍邀諸姓,唯獨不請我家和魏家,此中必有古怪,你可将此事報與中尉。”
邯鄲榮便去中尉府報告此事。
路上碰到盧廣。
盧廣也是去中尉府的,他昨夜在郡兵營裏住了一宿,剛從郡兵營裏出來,打算去給荀貞彙報昨晚在郡兵營裏的情況。
兩人遂并車而行。
入到府内中院,看見荀貞、典韋、宣康、李博幾個人立在院中,不知在做什麽。
在他們幾人邊兒上是輛皂蓋朱轓的馬車,黑色的車蓋、兩邊塗紅,這卻是荀貞的坐車。一個前中尉辟用的府中舊吏立在荀貞面前,正在說話,又一個鬥食小吏伏拜在此吏邊兒上。
邯鄲榮、盧廣走到荀貞身邊,聽這個舊吏講話,聽了幾句聽得明白,卻原來是這個鬥食小吏昨晚喝醉了酒,半夜跑出吏舍,不知怎麽跑到了荀貞的坐車上,不但在車上睡了一夜,而且還吐到車上了。講話的這個府中舊吏是專管府中車馬的,剛剛發現了此事,因向荀貞上禀。
荀貞見邯鄲榮、盧廣來了,微笑着沖他倆點了點頭,随口問邯鄲榮,說道:“主簿以爲此事當如何處理?”
簡核府中吏員的優劣是中尉功曹之職,劉備還沒來,中尉功曹之位尚無人,由中尉主簿代爲處理也是可以的。邯鄲榮瞄了眼跪伏在地上的這個小吏,隻見這小吏惶恐害怕,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荀貞随口問之,他亦随口答之:“爲下吏而眠、吐長吏車,失尊卑之序,黜退可也。”
這個小吏簌簌發抖,哀聲求饒。
荀貞笑道:“他在我的車上又是醉眠,又是醉吐,如果逐走了他,誰還會再用他?喝酒沒有不醉的,醉了沒有不失态、不吐的,此小錯也。他隻是睡錯、吐錯了地方,不過眠中尉車茵、濕中尉車茵耳。何必黜退之!”溫聲對這小吏說道,“你起來吧。酒是不是還沒醒?一身酒味。快回舍中去洗沐一下,換身衣服吧。酒可以喝,但以後不可喝得這麽醉了。”
這小吏感激涕零,又連連磕了好幾個頭,這才起身,倒退着出了院子。那個上禀此事的吏員見荀貞竟不懲治這個小吏,深服荀貞之寬仁大度,衷心贊頌了好幾句,随後也退了下去。
邯鄲榮頗是訝然,亦服荀貞氣度,坦誠地說道:“這若是我,必不能饒此吏!”
荀貞笑道:“卿是山虎雄鷹,虎鷹自當發奮勇擊。”
荀貞昨天校場立威,殺那個犯了軍法的屯長如殺一雞,而今天卻寬仁大度,不懲治那個小吏,這一嚴一寬,反差太大。
邯鄲榮倒也罷了,他心存遠志,一心隻想恢複邯鄲氏昔日的家聲,現今是心無旁骛,雖然服氣荀貞的氣度,卻也隻是在心中贊了一聲“中尉寬仁”,如此而已,沒有細究。
盧廣就不行了。
盧廣生性較真,往好聽了說是堅毅強執,往不好聽了說是偏狹固執,他有點接受不了荀貞在性格上的這種兩面性,他更欣賞荀貞峻厲威嚴的一面,勸谏荀貞說道:“此小吏眠、吐中尉車上,中尉卻不懲治之,此端一開,廣憂府中諸吏、乃至奴婢會小看中尉,以爲中尉無威。”
荀貞笑道:“中尉之威卻不是表現在這種小事上的。”
“爲大人者應該杜漸防萌,怎可因爲是小事就輕視之呢?”
“不過是換一塊車茵的事兒。”
“今日是換一塊車茵的事兒,明日也許就是中尉府換主的事兒了。”
“何至於此!”
“府中的諸吏、奴,悉小人也。小人者,近之則不遜。中尉萬不可以仁待之,需得以威駕馭。”
荀貞有一答,盧廣就有一應,如是者四。看盧廣這架勢,隻要荀貞不納谏,他就要勸谏不休。
荀貞無奈地想道:“盧子公真是一個固執強谏之士!罷了,反正我也正有意整頓一下府中的秩序,打算一如我在颍川時,以軍法約束府吏、奴婢,便就以他的固執強谏爲由頭将此事宣布下去吧。”笑對盧廣說道,“好吧!子公,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從今天開始就以軍法來約束府中吏、奴,如何?”
“中尉爲武職,正當如此!”
“子元、叔業,你兩人立一章程,把禁止之事悉數寫清,寫完後懸於府内,令府吏、奴婢看後遵行。”
李博、宣康應諾。
見荀貞納谏,盧廣方才罷休。
他來見荀貞是爲禀報郡兵營的情況,當下,把昨晚在營中的見聞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昨夜廣耳聞目見,所聞所見都是郡兵在稱頌中尉賞罰嚴明,言而有信,可以說這三百餘郡卒已經歸心中尉了。隻要再稍加操練,使其彼此熟悉,就可以用之於戰場之上了。”
“子公,這幾天要多多辛苦你了,郡卒的具體操練就由你來安排,協助志才主之吧。”
“諾。”盧廣久在相府郡兵曹,耳聞目濡,朝夕接觸兵事,雖沒系統地學過兵法,但對該怎麽操練郡卒卻是熟知於心的。這件事對他來說一點兒不難。
“公宰,前幾天布置校場,你多受勞累,我今天不是給你放了一天休沐的假麽?卻怎麽又來府中了?是有事麽?”
“縣中楊氏今晚設宴,遍邀縣中諸姓,樂、韓諸姓皆在其列,聽說郎中令段聰也被他家邀請了,卻沒有邀請我家與魏氏。昨天剛都試畢,他家今天就來這一出,榮以爲必有玄虛。”
“噢?”荀貞略作忖思,心道,“遍邀諸姓,隻不邀魏氏和邯鄲氏,楊家這是想搞串聯,密謀與我作對麽?”笑道,“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家設宴啊。他想設宴便由他設去。”
邯鄲榮應道:“是。”心道,“中尉說的是。設宴不違法,卻是明知其有玄虛但也管不了。中尉是外州人,我等作爲他在本郡的爪牙卻得多下些功夫,探聽探聽楊氏究竟想做什麽。”
一人快步從内院出來,來到荀貞等人近前。
荀貞等轉頭看去,來人卻是原中卿。
荀貞問道:“何事這般匆急?”
“那妖女子吳妦熬刑不住,像是快要不行了。”
——
1,筇倯。
非筇字,音筇,字爲左邊單人旁,右邊上爲工與口、下爲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