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很謙虛,盡管部曲打了個勝仗,卻不驕不傲,說這隻是“小人物僥幸取得了一場小勝”罷了。他這樣的謙沖自牧,劉衡越發歡喜,更加堅持要親自出縣迎接。
荀貞於是又說道:“國中賊寇滿溢,遍布山谷,許仲、荀攸所敗之僅是其中一股,而且還不是最大的一支。郡北山中有名王當者,衆至數千,又有名黃髯者,衆亦近千,其餘種種股股,恐怕不下數十。相君如果親自出迎君卿、公達,也許會被他們小看,以爲我郡中無人,以至君卿、公達隻是取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而卻就勞動相君親迎!傳出去,恐漲賊驕恣之勢。
“再則,《春秋外傳》雲:‘先王耀德不觀兵’。太平時需耀德,亂時更需耀德。今戰亂方罷,國内不定,縣鄉紛亂,民多狐疑,林有聚集之賊,野藏不軌之徒,當此之時,非忠孝禮樂不能定之,貞竊以爲,相君眼下應當以德爲重,遠兵事,崇教養善,如此,國将不治而化。”
《春秋外傳》即《國語》。漢人視《國語》爲《左傳》的外傳,而《左傳》又被漢人視爲是解釋《春秋》的一本書,所以《國語》又被名爲《春秋外傳》。
劉衡是個純儒,很贊同荀貞的話,深以爲然,當下欣然納谏,撫着胡須說道:“中尉所言甚是!好,那我就不出城迎接君卿、公達了。中尉不但多謀善戰,而且崇教敬德,真偉士也!趙國有中尉,實在是趙國的幸事啊!那麽從今以後,兵事就多多依托中尉了。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郡中盜賊雖多,不難平也;國民雖然狐疑,不難安也。”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
荀貞也是開心喜笑。
一國之中,雖然中尉掌武職,但國相才是最高的長吏。
漢初,國相的地位極高,乃至秩中二千石,系金印,位在郡守之上,直到吳、楚反後才改爲二千石,系銀印,又在前漢元帝初元三年,朝廷下诏書,明令“諸侯相位在郡守下”,其在帝國高級官吏中的排次方才落到了郡守之下,不過這卻都是爲了殺諸侯王的氣焰,是爲了避免再出現諸侯王造反的事情,與國相在國中的權力無關。在國中,國相一直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王國裏二千石的官吏共有兩個,一個國相,一個傅,“傅當導王以善,禮如師不臣也”,位雖尊崇卻無實權,不得參與國政,國中一切政務悉歸國相,總綱紀,統衆官,無所不包,必要時有典兵之權,實際擁有國中的一切權力,并對諸侯王實行監督。
所以,荀貞雖有“掌武職”之權,可如果沒有國相的配合,換而言之,若是碰上一個好攬權的國相,就像颍川的那位文太守,不肯放權給他,那麽他也隻能徒呼奈何。現如今,得了劉衡“兵事就多多依托中尉,耀德有我,揚威有君”這句話,挾許仲、荀攸大勝之威,就可以用街頭遇刺爲借口,逐一地開始着手進行控制城防、整編郡兵、插手縣中治安諸事了。
較之許仲、荀攸獲勝,這件事更讓他開心喜悅。
許仲、荀攸歸來,荀貞出城迎之。
縣内、縣外來看勝軍的百姓多不可數,人頭簇擁,歡聲雷動。
原中卿、左伯侯等謹慎警覺地從衛在荀貞左右,攔阻熱情的百姓太過近前。前天才剛出現黃巾餘部行刺的事件,他們不得不提高警惕。
在縣門外,荀貞迎到了許仲、荀攸、許仲、荀攸、江禽、劉鄧、陳到、典韋諸人下拜行禮。
荀貞把他們一一扶起,笑對他們說道:“諸君辛苦了。”
許仲請他去看斬獲,他卻不看,帶着許仲、荀攸等先去看軍中的傷者,撫問慰勞,随後,他示意左伯侯把他的乘車駕過來,登於車上,扶住車轅,對列在縣前的千餘兵卒大聲說道:“汝等從我征戰數州,累與黃巾血戰,今又於馬服山破賊左須部,勞苦功高!我已令營中給你們備下了醇酒好肉,今天可以破例在營中飲酒,等會兒我也會去營中,與諸位把酒同歡。”
千餘兵卒齊舉矛劍,同聲呼道:“甘爲君效死!”
這句話是許仲、荀攸等提前教好他們的,故此能異口同聲。圍觀的百姓不知是預先準備好的,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蓦然聞此千餘人同聲共呼,見其铠甲耀目,矛劍如林,盡皆震服。
馬服山在邯鄲縣西北,對許仲、荀攸來說,他們可以選擇從縣西門入城,也可以選擇從縣北門入城,按理說,中尉府在城西,他們應該選擇縣西門,離中尉府近,荀貞可以少走些路,但他們卻選擇了縣北門,這卻是荀貞給他們的密令,乃是因爲縣中之豪強、士族多居城北。
北門内不多遠有一個裏,裏中民大多複姓邯鄲。
邯鄲這個姓不多見,此姓出自趙氏。春秋時,晉國的趙穿,——便是那個殺了晉靈公的趙穿,他的封邑在邯鄲,因被稱爲邯鄲君,其後世子孫中遂多有以邯鄲爲姓的。兩漢之際,邯鄲氏大多分布在趙國、廣平、颍川。颍川陽翟縣裏就有姓邯鄲者,其中有一名叫邯鄲淳的,博學有才章,嘗師從章帝年間的著名書法家曹喜,善古文大篆,與同縣另一個有名的書家劉德升齊名郡中。荀貞在前世讀過邯鄲淳編寫的《笑林》,因在爲颍川郡吏時還曾專門去拜訪過他。
颍川的邯鄲氏不算大族,但邯鄲縣的邯鄲氏卻是大族,其族人遍布趙國諸縣,各縣皆有。
此時,在裏中的一座高樓上,正有數人臨欄憑眺。
這數人或老或者壯,最中間的這人年過五旬,頭戴高冠,身着黑色的絲衣,腰圍美帶,長須飄飄,正聚精會神地看荀貞迎接許仲、荀攸等,先見許仲、典韋、劉鄧、陳到、江禽、李骧等重甲帶劍,行動矯捷,虎虎生風,顯是俱爲悍将,然而到得荀貞面前卻皆跪拜如羊,不覺說道:“我聽說中尉從州伯擊黃巾,常勝,是州伯的愛将,先前聞他被刺身亡,已疑之,今其部凱旋,果然是在用計。”又見荀貞不看斬獲,先撫慰兵卒傷者,又說道,“中尉非常人。”
這個老者即是縣中邯鄲氏的族長,名叫邯鄲相。
站在他左右的這幾個人兩個年過四十,是他的弟弟,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是他的長子。他共有子三人,二子、三子皆碌碌,唯此長子幹練果決,年少時便聞名郡中,最得他的喜歡。
他的這個長子名叫邯鄲榮,字公宰,長七尺九寸,相貌魁昂,儀表不凡。
聽到邯鄲相稱許荀貞,邯鄲榮說道:“中尉年輕早貴,待人卻很謙謹。前幾天樂伯節請他飲宴,我陪坐席側,伯節數次盛贊他的軍功,他都謙虛自抑,把功勞悉數歸於州伯和部衆,酒宴罷了,伯節送他與我出府,到門口,他兩次請我先行。我當時還想:他戰功赫赫,卻怎麽這般謙恭?懷疑他的戰功是怎麽得來的。今見其出迎部曲,方知此人實能得衆。”
樂伯節,名彪,是相府主簿。
邯鄲縣大姓有五,士族三,豪強二。三個士族分爲魏氏、邯鄲氏、樂氏。魏氏在郡裏的名氣最大,家聲最響,勢力也最大,邯鄲氏其次,樂氏再其次。樂彪是樂氏族長的長子。
邯鄲相點了點頭,眺望縣外,忽然喟歎。
邯鄲榮問道:“翁緣何突發喟歎?”
邯鄲相遙指荀貞,歎道:“中尉年方二十餘,已登比二千石之位。先時黨锢,颍陰荀氏在其中,其家雖廢,十餘年至今而有中尉卓然鵲起,荀氏的家聲将要重振了啊!”
他顧視他的兩個弟弟,說道:“吾等祖仕至南陽太守,父仕至使匈奴中郎将,所在皆有美聲,州郡知之。至吾等卻一事無成。我因小過被免官去職,仲弟因黃巾起而棄官歸家。族中子弟雖多,盡是庸人俗才。唉,我邯鄲氏的家聲眼見一日不如一日,有辱父祖之名,這是不孝啊!”他歎了口氣,說道,“唉,誰又能重振我邯鄲氏的家聲?”
邯鄲相早年做過青州刺史,坐法免。兩漢的吏員“坐法免”得很多,犯了法,被免了官,不要緊,隻要你有才能,有名氣,朝廷還會再起用你。可問題卻是,邯鄲相首先名聲不大,其次他犯的不是“小過”,是因爲受赇而獲罪,受赇即受賄,“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兩漢對贓罪的處罰很嚴厲,章帝以前,貪贓十萬就棄市,并且“禁锢三代”,即贓官的三代人禁止做官,此兩法後雖弛廢,然犯此罪的官吏如果沒有過硬的後台卻也難以再被起用。
邯鄲相的二弟邯鄲修去年遷任泰山郡蓋縣長,上任未及半年,黃巾起事。他們的父親雖然當過使匈奴中郎将,但邯鄲修卻無其父之膽勇,遂棄官逃歸家。守土保境是縣令長的職責,邯鄲修倒好,不僅不守土,還棄官逃跑,雖然賴其祖、父留下的一點人脈,經過活動免除了朝廷的追究,可要想再被朝廷起用估計也是千難萬難了。
邯鄲相的三弟邯鄲賢沒有出過仕,在邯鄲相、邯鄲修出去當官爲吏的時候,他在家守廬墓。
邯鄲相的祖、父皆高官大吏,所在有政績,到了他們這一代,出去當官的兄弟兩人卻并皆仕途不順,且因一個受赇、一個逃跑而頗受郡人嘲笑,使得家聲受損蒙塵。眼見荀氏受了十餘年的黨锢,現如今卻能重振家聲,而他們沒有受黨锢卻一代不如一代。邯鄲相因有感而發。
邯鄲榮昂首按劍,說道:“翁毋憂!榮今年二十八,十年内必振我家聲!”他的嗓音本來就大,聲若洪鍾,這時慷慨而言,落入諸人耳中更是铿锵有力,激昂雄壯,如聞金石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