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之風俗,在這個月要收枳實、治場圃、修窦窯,同時制作葵菹、幹葵。
九月十一這天薄暮,邯鄲縣西北二十來裏處,距馬服山最近的一個小鄉裏外,田地上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些婦人、孩童,彎着腰在田中、壟上和起伏在野間的丘陵中搜找秋葵等諸般野菜。
趙國多山林,野上常見狐、狼,太平時還好說,狐狼不敢近人煙密集地,然而今年從春天戰亂到上個月,民死者狼藉,最亂的時候出鄉裏不多遠就能見到伏屍,這就引來了許多的狐狸豺狼出沒附近。如今常有狼群野狐在各個鄉外轉悠,觊觎裏中。
外既有狐狼,那麽當天色晚時,鄉人本該是待在裏中、最好不要出外的,大部分的鄉人也的确是這麽做的,可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況乎尋常百姓?同樣都是百姓,但家裏邊的情況各有不同。有的人家壯丁多,男子多,有的人家經過戰亂則隻剩下了孤兒寡母。男子多的,家裏在鄉中的勢力就大,勢力大就可以從容找吃食,甚至結隊出去打獵,隻剩下孤兒寡母的争不過人家,就隻能在人家收獲歸鄉後出門碰碰運氣。野上的這些婦人、孩童便是這種情況。
婦人衣不蔽體,孩童蓬頭垢面。
爲防狼狐來,婦人們各帶了武器,俱是些農家常用的農具,木鏟鐮棒之類。她們一邊帶着孩子細心地在野上搜尋野菜,一邊時而起身擡頭,警覺地向四面望上一望。
這個時候,遠處的官道上塵煙彌漫,從西邊邊來了一支部隊。孩童們尚記得前數月黃巾侵掠、盜賊四起的可怕情景,看到路上有兵卒行近,頓受驚吓,紛紛躲到婦人們的身後。婦人們亦惶恐害怕,有的護子心切,抱起孩子便往裏中跑去,有的則按着孩子伏身野中,希望能不被來兵發現。不過,卻也有鎮定膽大的,翹着腳望了會兒,說道:“這不像是賊寇,像是郡兵。”
來的這路人馬正是許仲、荀攸所帶之部隊。
他們在馬服山打了一個勝仗,左須被李骧斬殺後那股黃巾餘部群龍無首,登無鬥志,四散逃跑,被許仲、江禽、陳到、劉鄧四面截殺,傷亡大半。隻用了半個時辰,許仲就結束了戰鬥。戰後檢點戰果,斃、傷、俘獲敵人千三百餘人。一千五百多人的黃巾隻逃出去了不到二百人。
這逃出去的一二百黃巾兵大多逃進了馬服山,因爲對此處的山形尚不太熟悉,爲避免無謂的折損,許仲沒有追擊,整頓了下隊伍,掩埋掉死者之屍體,放走了那些被黃巾裹挾的老弱婦孺,全軍即轉回邯鄲。這個小鄉裏正在回去邯鄲的路上,卻是路經此地。——昨晚他們就路過過這裏,但當時行軍隐秘,沒打火把,鄉民時又都在裏中,所以竟是無人知曉。
獨自指揮部隊打了一個勝仗,許仲的心情輕松很多。
來之前他是很有壓力的。這是荀貞帶着他們來到趙國後的第一戰,荀貞又特别交代他:隻許勝,不許負,他怎能不壓力重重?好在仗打得很順利,沒有出什麽纰漏,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他受荀貞的影響,治軍寬嚴相濟,待兵如子,與兵卒同甘共苦,行軍的時候從來不騎馬,這會兒徒步走在部隊中,瞧見了遠處野上的婦人、孩童。他扭頭往後邊瞧了眼,令道:“把車子往外邊挪一挪,把我等的斬獲都露出來,給鄉民們看看。”
親兵接令,飛奔向後去傳達他的軍命。很快,後頭的辎車被移到了隊伍的兩邊。三十多輛車上滿載人頭和繳獲的铠甲兵械。許仲又令道:“告訴劉鄧,叫他帶人走在最前。”
劉鄧部下悉爲荀貞麾下死士,是猛勇敢戰,悍不畏死的,别的部曲在戰後都是把斬獲的首級放到車上,他的部卒卻是或将首級提在手裏,或将首級挂到腰上,看起來甚是吓人。何爲兵威?從某種方面理解,威就是吓人。越能令人害怕就越有威。得了許仲命令,劉鄧帶本部兵卒趕到了部隊的最前邊。荀攸在邊兒上聽到了許仲的這兩個命令,笑道:“君卿,你的這兩個命令甚妙。從今天起,馬服山自邯鄲縣三十裏地間,将無人不知中尉之威矣!”
許仲笑了一笑。他的臉上蒙有黑巾,荀攸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見他的眼略微彎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又恢複原樣。荀攸暗自喟歎,惋惜地想道:“君卿忠孝勇健,讷言敏行,喜怒不形於色,将才雖尚未知,然已有将風,盡管出身鄉野,卻足堪大用,将來的成就定不止於此,隻可惜他毀容自殘,有貞之舉薦、辟除,郡國小吏或可爲之,終究難爲朝将。”
漢法:面有創傷者,不得升朝爲官。許仲自殘毀容,就算日後再有成就,也難爲漢之高官。
荀攸在想許仲,許仲也在想荀攸。
許仲心道:“我在西鄉初識小荀君時,他很少說話,總默默地從在荀貞左右,看起來甚是怯弱,如不能言者,後來相識日久方知他實善謀多智,乃是人傑。擊黃巾以來,他屢屢建言,不管賊有多少,從來沒見過他有過懼色,今與左部賊兵激戰,他立在戰場近處,箭矢及眼,神色如常,荀君稱贊他‘外怯内勇’,一點兒不假!隻是,卻沒想到他殺人也這麽狠!”
荀攸早孤,年少失怙,從小就在親族家中寄居,先依祖父荀昙,荀昙死後,又依從父荀衢,昙、衢待他雖都很好,但到底比不上自家的父母。他七八歲時,有次荀衢喝醉,還誤傷了他的耳朵,他因此“出入遊戲,常避護不欲令衢見”。孩童時的這些經曆給他性格的形成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當面對陌生人時他謹慎自護,甚少言語,通俗點說,讓人覺得他很沒有存在感,這也是爲何許仲覺得他“外怯”。至於說他“殺人狠”,說的卻是今天戰後發生的一件事。
左須部兵卒共有千五百餘人,騎數十,除掉逃走的一二百人,餘下的或陣亡或被俘,陣亡的不多,不到五百人,被俘的多,差不多八百來人。許仲問荀攸這些俘虜如何處置?荀攸毫不猶豫地回答說道:“國中賊多,中尉初至,難以促除,當此之際,不可懷柔,當示以誅罰。可盡斬之,以威懾餘賊。”該懷柔示恩的時候懷柔示恩,該雷霆誅罰的時候就要雷霆誅罰。
荀攸這一句話,許仲斬了八百俘虜。
裝載斬獲的三十餘輛辎車上,其中有十輛裝的都是人頭。
遠處野中的婦人、孩童确定了道上的這支軍馬是郡兵。劉衡施政寬仁,在地方上聲譽不錯,黃巾起後他盡力約束郡兵,郡兵也極少犯民作惡,因此這幾個婦人、孩童倒是不懼郡兵。
遠見這支郡兵隊列整齊,辎車上裝滿了不知道什麽物事,堆積得如小山也似,似是剛打了勝仗。他們壯起膽子,沿着田壟從野上過來,想到近處仔細看看。
還沒走到路邊,有眼尖的婦人看清了辎車上裝的東西,吓得一屁股坐倒地上,驚駭之餘,沒忘了孩子,一把将孩子拉到懷裏,捂住了孩子的眼睛。隻見前邊一長列的辎車上撞載得盡是血淋淋的人頭。人頭盡皆散發,有的人頭上還留着抹額的黃巾,橫七豎八地堆壘在一處,把辎車填塞得滿滿騰騰,車縫裏滴滴答答地還在往下邊滴血,灑了一路,恐怖駭人。
又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百十兵卒剽悍粗蠻,竟是人皆手持首級或腰帶人頭。此地離邯鄲縣不遠,這些婦人此前見過郡兵。若論駭人,以往她們見過的那些郡兵卻又哪裏比得上眼前這支?
鄉下本來就消息閉塞,婦人對郡中的人事變動又不感興趣,加上荀貞又是初至,這幾個人婦人卻沒人知道國中的中尉已然換了人,更不知道這支兵馬乃是荀貞所部。
荀攸對許仲說道:“趙國狼狐多,暮色将深,天時已晚,鄉人多歸於家中以避野獸,這幾個婦人卻持鏟鐮、攜孩童在茫茫野上尋吃,此必是家無男子、釜無餘食的孤寡貧寒之人。君卿,可給她們些糧食,告訴她們我等是荀君的部曲。”
荀攸這是要給荀貞揚名,敵人的首級可宣揚荀貞之威,給婦人孩童糧食可宣揚荀貞之仁。
許仲點頭應諾,他率帶的諸将裏陳到最是相貌堂堂,便即令陳到去野上分糧。
陳到取了些軍糧,去到野上對這幾個婦人說道:“汝等不要害怕,我等是新任趙中尉荀君的部曲,剛在馬服山剿滅了一股黃巾餘賊,斬獲五千餘。”指車中人頭,“那些都是賊之首級。”他知鄉間野婦無知,恐怕不會知道荀貞是誰,又詳加解釋,叙述荀貞的出身和之前的功績,“荀君乃豫州冠族荀家的子弟,本颍川郡兵曹掾,後從皇甫将軍征戰擊黃巾,轉戰數州,功常第一。張角知道麽?就是被荀君斬殺的。有荀君來貴郡爲中尉,汝等以後可以安枕無憂了!”把糧食分給她們,溫和地笑道,“天晚了,野外有狼,你們快點回裏去吧。”
這幾個婦人千恩萬謝,拿了糧食,帶着孩童目送許仲等遠去,這才歸鄉回裏。回到裏中,免不了要去相熟的人家說一說剛才的見聞。
如此這般,許仲、荀攸走了一路,爲荀貞宣揚了一路的威德。爲了能更好地揚威宣德,他們在入夜後即停下了行軍,就地露營歇息,待到天亮,鄉人們從家裏出來後才接着繼續行軍。
次日下午,将至邯鄲縣,遙已可見邯鄲縣城。
許仲命部隊稍停,把各部、曲的營将召集過來,令他們重整隊伍,以能以最佳的姿态出現在邯鄲縣民的面前。諸将得令,各自歸回本隊去整頓部曲,大勝之後,諸将均興高采烈,唯江禽面有不怿,悻悻然的。許仲與他親若兄弟,見他不快,因便單獨留他詢問,問他怎麽了。
江禽不肯說。許仲了解江禽的脾性,知他必是遇到了什麽事兒,固問之,江禽見推脫不掉,隻好回答說道:“我有一短處落在李骧的手裏,我私下請他毋對外言,他卻默不作答。昨日擊賊,李骧陣斬左須,待回入城中,荀君必會召他去見,我恐怕他會将我短處告訴荀君,所以爲此擔憂。……,阿兄,要不你再去給他說說?讓他謹慎毋言!”
他這話沒頭沒尾,許仲莫名其妙,待問清楚了前因後果,正色對江禽說道:“大丈夫坦蕩磊落,既然有錯,改了就是,何必爲此擔憂呢?你更不該私下對李骧說那些話!他勸谏你的内容很對,要非他之勸谏,你險些鑄下大錯!你應該感謝他。此子是個人才。中尉初至趙國,正缺人手,李骧雖爲降将,我等不可隐其功勞。伯禽,我勸你主動将此事報與中尉,并向中尉舉薦李骧。中尉恢廓大度,必不緻因此事怪你,得了你的舉薦,說不定反會更加器重你呢!”
“這……。”江禽吞吞吐吐,說道,“我知中尉必不會因此怪罪於我,可這次是我初掌一部之兵,頭一回帶這麽多的兵卒擔負主攻之責,若是被中尉知道我險鑄大錯,我怕以後會……。”
他卻是擔憂以後會得不到荀貞的重用,再不能擔當主攻之責。
許仲怫然不悅,說道:“伯禽,大丈夫豈可如此行事?李骧使你免鑄大錯,你本當報之,不報,是不義。我等是中尉的部曲,李骧有功,自當報與中尉,不報,是不忠。隐李骧之功,瞞其才而不舉薦,是不忠不義。不忠不義的人怎麽能立於世間、爲大丈夫?你我情逾骨肉,故此我方勸你将此事主動上報、舉薦李骧。既然你不願意,那便就算了,我會告訴中尉的。”
聽得許仲此言,江禽連忙改口說道:“阿兄莫要動怒!禽知道錯了。等回到城中,我就将此事報與荀君、薦舉李骧。”
許仲轉怒爲喜,說道:“這才對嘛!”
重整過隊伍,劉鄧帶部居前,陳到壓陣,許仲、荀攸、江禽、典韋等率部行在其中,辎車在外,精卒在内,千餘人旗幟鮮明,耀武揚威行至邯鄲縣外。
許仲等率部出兵時,除趙王、劉衡等寥寥數人,滿縣吏民不知,今見其軍歸,初以爲是賊,後知是勝軍凱旋,沿途的鄉人奔走相告,觀者如堵。邯鄲數敗,如劉衡所言,前數月嘗一日三驚,荀貞至未及一月而竟獲大勝,殺賊“數千”,繳獲二十餘車,縣民雀躍歡呼。
縣中的吏員、豪強、士族至此方知前日荀貞遇刺身亡卻居然是荀貞之計,無不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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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葵菹。
葵“爲百菜之主,備四時之馔,可防荒儉”,兩漢學童的識字書《急救篇》列菜名十三,均以此菜居首,可見其地位,“古人種爲常食,今之種者頗少”。菹,腌菜。葵菹就是鹹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