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說,隻說他們各自麾下的一幹虎臣。
曹操是在起事讨董後才漸漸招攬、收服來了一幹勇将,大名鼎鼎的“五子良将”裏四個都是降将,是從征戰中得來的。孫堅雖然現已有了祖茂、程普、韓當等,可他年少成名,并且早就出仕,能招攬來一些輕俠勇士也在情理之中。唯有這劉備,既沒有出仕,聲名也不顯,年紀輕輕地卻就能結交到關張,且情同兄弟,也實在是個異數,隻能說他運氣太好了。
時也,運也。一個人要想成就事業,還是那句老話:能力和機會缺一不可。
劉備盡管出身低微,可本身有能力,有雄才,若是隻他一人也許難以成事,可偏偏就在涿郡、就在涿縣,天上掉下來個關、張。三人一相遇,便勝卻人間無數。對劉備來說,他有了爪牙,對關張來說,他二人有了依靠。可以說,劉備日後争雄天下的資本就是在這個時期奠定的。
當然,劉關張現在都還年輕,最小的張飛才二十出頭,剛加冠不久,最年長的劉備也才二十四歲,和荀貞的年歲相差不大。可是,盡管年輕,當他三人坐在一起時,荀貞卻忽有一種恍惚之感,似乎時光流逝、蒼狗白雲,從他們年輕的臉上看到了他們日後的風雲叱咤:威震華夏的關雲長,當陽長阪的張益德,流離半生、堅忍不拔而終成大業的漢昭烈皇帝。
“這是一條龍啊!”他心中想道,兩句詩油然躍上心頭,“彼輩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變化龍。”
“軍中無酒。玄德兄,我等便以此涼湯代酒,請滿飲此杯。”
劉備捧起湯碗,以袖掩口,将碗中涼湯飲下,飲盡之後,沖着荀貞把碗底翻出,以示他已将涼湯飲完,笑道:“炎炎熱暑,飲此涼湯,如冰下腹,頓覺清涼。”
荀貞哈哈一笑,也将碗中涼湯飲下,笑道:“兄飲涼湯,頓覺清涼,今我見兄,亦覺清涼,一掃連月征戰之苦,一掃連日行軍之累,隻恨未能與兄早識!請再飲一碗。”
他殷勤勸客,待連飲三碗涼湯,見劉備、關羽、張飛、簡雍幾人額上的汗水下去了,這才招呼帳外,令原中卿、左伯侯等奉飯菜上來。帳中諸人每人一個案幾,案上各擺一個食盒。
劉備注目觀看,見食盒裏的菜肴很簡單,一湯、一醬、一菜、一餅而已。他暗自稱罕,心道:“荀貞先後爲郡督郵、郡兵曹掾,又爲佐軍司馬,稍遷别部司馬,今已爲千石之吏,征戰疆場,多立殊功,黃巾賊聞其名而駭。如此年少得志、威震賊兵的一個人日常飲食卻如此簡陋?”
與荀貞在董卓帳前别後,他打聽了一下荀貞的事迹,雖然了解得還不夠詳細,但大體上已經知道了荀貞過往的升遷經曆。六百石爲下大夫,千石已是一個中級将領了,就軍職而言,再往上升遷便是比二千石的校尉,也就是鄒靖現在的職務了。劉備一來軍中就被盧植撥入了鄒靖麾下,鄒靖因盧植之故,對劉備也是較爲看重的,平時常讓他随從左右,所以對鄒靖的日常飲食,劉備很清楚,雖說不上山珍海味,但卻也絕對比荀貞這份簡陋的餐食要奢侈得多。
他心中想道:“觀荀貞此人,不像個矯情做作之人,他應該不會是在我等面前故作儉樸,不但不會是故作儉樸,因爲是招待我等之故,這頓餐食說不定比他平時所用還更好一點。招待人的已是如此簡陋,那他平時都吃些什麽?”不覺喟歎。
荀貞問道:“玄德兄爲何舉箸不食,反而喟歎?怎麽?莫非是不合胃口?想吃些什麽?盡管說來,我叫底下人去辦。”
劉備放下筷箸,正色說道:“非是不合胃口,而是因見君餐食儉樸,故此不覺喟歎出聲。”
荀貞笑道:“原來如此!”頓了頓,歉意地說道,“軍中簡陋,還請玄德兄不要見怪啊。”
宣康插口說道:“劉君有所不知,我家司馬日常與士卒同衣食,卧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赢糧,與士卒分勞苦。今晚此餐,看似簡陋,然因招待劉君諸位之故,較之我家司馬往常所用已是好上了許多!”
簡雍拈須笑道:“司馬治軍,有古吳起之風。”
劉備歎道:“備怎會見怪?我久聞皇甫将軍與兵卒同甘共苦,日常起居飲食與兵卒同,卻不意司馬也是如此!有如此将軍,有如此司馬,賊兵何愁不破?也難怪司馬從皇甫将軍征戰,戰無不克,攻無不勝,數月之間連平數郡。有如此将軍,有如此司馬,我大漢之幸也!”
荀貞拿眼觀量,見大約因敬佩他肯與兵卒同甘共苦之故,張飛動容,關羽的臉色也好了一些。
他心中想道:“史書記載,關羽驕於士大夫而善待部卒,張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他倆對部卒,對‘小人’是何态度現尚不得而知,而對士大夫,對‘君子’的态度,就目前觀之,他倆的表現卻是與史書記載的一般無二。”這個“士大夫”、“君子”,他當然說的就是他自己了,從在轅門相見開始,關羽對他就冷臉相待,而張飛卻一直彬彬有禮。
對關張的這種不同态度,荀貞倒是很能理解。
說白了,傲士大夫也好,愛敬君子也罷,實際上是一體兩面。何爲“一體兩面”?關羽、張飛的出身與劉備一樣都是寒家。寒家出身的人在面對高高在上的士族時通常會表現出兩種姿态,或者愛敬,或者傲慢。往深裏說,愛敬可能是因爲“自慚”,傲慢則可能是因爲“憤世”。
荀貞轉目戲志才,心道:“要說起來,關羽的這份傲與志才在面對庸俗士子時的故意不拘禮節倒是有點相像。”不過細細想來,卻又覺得他兩人有根本的不同。
結合前世對關羽的印象,他尋思想道:“志才雖憤世而傲,但他的‘憤世’主要是因爲本身有才幹卻無用武之地,才能不得施展,所以嫉俗傲慢,而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卻也能積極地融入其中,融入被他此前‘傲慢’的士族之中。關羽的憤世,固有恃才而傲的成分,可更多的卻似乎是對現實的不滿,對權貴壓迫黔首的不滿,所以他驕於士大夫但卻善待部卒。”
簡單的說,戲志才傲慢士大夫,但并不反對士族高人一等的地位,關羽則不然,他似乎是從骨子裏就痛恨這個權貴壓迫黔首的社會。隻可惜因時代之局限性,他沒有能力去打破這個階級的藩籬,而最後,他自己也成了這個他所痛恨的階級的一部分,且是最頂層的一部分。
與關羽才是初見,到現在連一句話都還沒有交談過,對關羽這份傲慢之緣由的推斷隻是猜測,荀貞也不知是否準确。
他心中想道:“關羽亡命涿郡肯定是因爲犯了事,但到底犯了什麽事?卻不知是不是演義中所說的:在河東殺了恃強淩人的豪強?”拿筷箸取菜,就着餅吃了幾口,觑着時機,乃緩緩笑問劉備,“玄德兄,下午時,我聞你說雲長是河東解人,卻不知爲何安身涿郡?”
劉備停箸,回顧了眼關羽,對荀貞笑道:“卻是與君麾下典韋一樣,雲長在河東郡犯了命案,故此亡命涿郡,我因得以與他結交。”
“噢?犯了命案?是怎麽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不如由雲長來說。……,雲長,你給荀君講講吧。”
關羽心道:“這荀貞與我隻是初見,适才在轅門處卻目光灼灼,一再觀我相貌,若人之視猴,真是十分無禮!”傲慢的人裏有不少生性敏感,關羽就是一個敏感的人。剛才荀貞在轅門處不但看了關羽,還看了張飛,張飛對此并無惡感,而關羽卻就十分不滿。
盡管因爲荀貞肯與兵卒同甘共苦,使得他對荀貞的觀感略有改變,但他卻仍然不想不理會荀貞,可是劉備的話卻不能不聽,當下應道,“是。”也不看荀貞,正襟危坐地淡然說道,“羽鄉中有一豪強倚勢淩人,鄉人苦之,羽因将他殺了,亡命涿郡。”
劉備說“此事說來話長”,到了關羽的嘴裏卻隻有寥寥數語,在說話的時候,關羽還不看荀貞,荀貞知他是不願與自己多說話,雖然不見怪,未免有些尴尬,好在他城府深沉,臉皮頗厚,哈哈了兩聲,贊道:“‘見義不爲,無勇也’。雲長此舉,爲鄉民除害,可謂義而且勇。”心道,“真是沒想到,關羽之所以亡命涿郡的緣故卻竟是被演義說中了!”
關羽倨傲,對荀貞掉臉色,劉備有點不安。
簡雍在旁邊看得清楚,忙出言打圓場,笑道:“要說義勇,怎比得上司馬?司馬昔在西鄉,斬除第三氏,繼爲督郵,驅逐颍川郡北濁吏,這才是爲民除害,義勇兼備也。”
荀攸、戲志才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皆想道:“劉備默默無名,門下諸人卻各不同凡響。”
關羽雄壯高健,雖才二十出頭,然日後的美須髯如今已有了雛形。漢人尚武,身材偉岸、美須髯,具有男性陽剛之美的常能得到世人的稱贊。身材碩大偉岸且不說,隻說胡髭,“髭”這個字的意思便是“姿,姿容之美”。關羽既雄健,又有美須,胡須濃密,黑黝發亮,雖然傲慢,卻不影響荀攸、戲志才對他外表的驚奇稱美。張飛雖無美須,然亦高大雄壯,且腹圍不小,雖非“腰帶十圍”,可也異於常人,儀狀魁岸,一觀即知必有勇力,言談舉止卻偏又彬彬有禮,如一君子。簡雍的外表比不上關張,可察言觀色,善解人意,非常人能爲。
這三個人都不是庸人。
劉備盡管少言語,自轅門相見至今,說的話不多,可他能得到關羽、張飛、簡雍的效忠,足見其能。荀攸心道:“難怪貞之與此人今天剛剛結識,就對我等稱贊他是英雄。”
借着簡雍話語的圓場,荀貞趁機轉開話題,笑對簡雍說道:“簡君,我剛才見你挪動膝腿,可是席子太硬,坐着不舒服麽?”
簡雍斂衣笑道:“非也非也。實不相瞞,荀君,雍年少時頑皮喜鬧,爬高上低,從不安歇,有次從樹上掉下,摔壞了腿膝,卧床數月方起,現在還留着疤痕。人若無腿,不能行路。我從樹上掉下後,深深害怕,本以爲從此以後就再也不能走路玩鬧了,卻不料我的腿膝雖然受了這樣的無妄之災,仍卻無怨無愧,傷好之後依舊載我行路,我對此深爲愧疚,爲答謝它們的厚恩,也爲彌償愧疚,所以平時能卧的時候絕不會坐,……,”他拍了拍自家的腿膝,“也正因爲平時卧多坐少,這腿膝二物反倒不覺變得嬌貴起來,一旦長坐,便就生疼。玄德常說我上不得台面,一見到貴人就失态出醜。司馬貴人大量,請不要與我一般見識。”
他這番話說的一本正經,荀貞不覺失笑,笑道:“知恩圖報,君子也。君既有報恩之念,我樂爲玉成,便請君且放開了膝腿,随意卧坐!”
簡雍也真不客氣,當即不再跪坐,箕踞斜倚,靠着案幾伸了個懶腰,舒暢地說道:“蜷曲良久,終得伸展。”再又拍了拍腿膝,笑言道,“爾今能得舒展,皆因司馬之恩,需得銘記不忘,日後如有機會當報今晚之恩。”
他語言滑稽,舉止雖然任意,但卻給人從容不迫,儀态大方之感,并不惹人厭惡。帳中諸人聞言,盡皆大笑。荀貞指着他,笑與劉備說道:“玄德兄,這位簡君端得是位妙人也。”
劉備微微一笑,說道:“簡雍放縱,失禮君前了。”
“诶,話不能這麽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君子!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人生在世,短短數十春秋,正該縱意暢快,恣意從容,如此,方不負天、不負地、不負己。”
餐食儉樸,話到此處,衆人皆已用完飯,原中卿、左伯侯等把飯食收拾走,把燭火點上。
帳外夜至,帳中燭影。
荀貞目注劉備,接着說道:“玄德兄,人生如白駒過隙,疏忽而已。大丈夫長人世間,不但要縱意暢快,還要建功立業。兄乃漢家宗室,高皇帝苗裔,想必定胸有壯志,貞願聞之。”
本在閑聊,荀貞忽問劉備志向,劉備怔了一怔,躊躇片刻,心道:“交淺言深,君子大忌。我與他隻是初識,即使‘一見如故’,卻似也還沒有到述說志願的熟稔程度。他卻爲何忽問我此話?”荀貞盡管現在隻是個千石的别部司馬,但出身荀氏,又是皇甫嵩的愛将,對目前的劉備來說已經是個值得一抱的大粗腿了,可劉備是個性格深沉的人,正如他所想:“交淺言深,君子大忌”,因此雖有欲借荀貞之力的想法,卻仍是不願貿然地對荀貞吐露心扉。
心裏這樣想,他臉上不動聲色,誠懇地說道:“備現在隻希望皇甫将軍能早日平定黃巾,上安朝廷,下撫百姓。”
荀貞拍案贊歎,一臉找到同道的歡喜模樣,說道:“好,說得好!玄德兄此志正與我同。”
劉備是在胡扯,荀貞也是在胡扯。不過兩人雖然都是在胡扯,卻不耽誤荀貞接着往下說,他贊歎了幾句後,順着劉備這話,接着往下說道:“皇甫将軍用兵如神,計不二用,冀州黃巾雖衆,烏合之衆耳,非我漢兵敵手,遲則兩月,短則一月,皇甫将軍必能平定冀州,安民報國。玄德兄,你我一見如故,且又志願相同,那麽你可願前來助我?”
荀貞這一問,問得毫無預兆,劉備對此毫無準備,一時語塞,說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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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張飛雖無美須,然亦高大雄壯,且腹圍不小。
漢人對男性的審美大多與後世無異,主要有這麽幾條:眼亮、齒白、胡須濃密、眉毛濃重,膚白口方,并及頭大鼻碩,時有“長面大鼻,來解吾憂”之吉語。除此外,身材魁梧、腰圍寬大也是重要的一條,如許褚“長八尺餘,腰大十圍”,因得到時人的驚奇和美評。陝縣出土的漢俑胸肌和臂膀肌肉均十分發達,唯肥腹前傾,由此看見當時人對腹部肥厚的審美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