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滔滔,滾滾東去。蔔己與李骧兩騎立在河邊堤上,遠望高天寬河,水氣撲面彌漫,河水洶湧奔流之音如滾滾的雷聲,隻見河水奔騰如龍,浩浩蕩蕩,日夜不息,不見其首,不知從何處來,亦不見其尾,不知往何處去,頓覺人之渺小。
自古以來,黃河常有水患,隻東郡一地在兩漢期間就發生過多次的水患。前漢武帝元光三年,“河水決濮陽,泛郡十六,發卒十萬救決河”,武帝因令臣吏治河,先用汲黯、鄭當時,未能成功,又用汲仁、郭昌,費時多年方才功成,但也隻保住了八十多年未曾再有黃河水患而已。成帝建始四年,河又決,決館陶及東郡金堤,洪水“泛溢兖、豫,入平原、千乘、濟南,凡灌四郡三十二縣,水居地十五萬餘頃,深者三丈,壞敗官亭室廬且四萬所”。又到本朝明帝年間,明帝用樂浪郡(今朝鮮平壤西)人王景治河,發卒數十萬,用時一年,耗錢百餘億,修堤千餘裏,這才算是治住了黃河之水患,從此之後直到三國很少再有黃河決堤的情況出現了。王景所築之堤非常堅固。堤岸沿用了過去的名字,仍舊名爲“金堤”,取“固若金湯”之意,盡是用大石築成。
蔔己向左右望去,隻見這河水蒼茫不見首尾,又向對面的堤岸望去,因爲相距太遠,看不清楚,隻見那迤逦綿延的堤岸亦不見前後,與南邊的這道堤岸夾河對峙,仿佛兩道堅固的栅欄,把這如虬龍的河水牢牢地困在了其中。他望之良久,心潮起伏不定。
李骧和蔔己都是本郡人,對這條黃河早就看慣的了,他年紀輕,又是輕俠出身,并非太平道的信徒,不了解蔔己此時的心态,他滿心中隻充滿着戰敗的沮喪和惶恐,見蔔己久久不言聲,他以爲蔔己是在發愁糧秣和在想渡河的辦法,——他們這兩千多人夜遁逃走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帶什麽辎重,兵卒基本沒有帶糧食。
他說道:“蔔帥,再順河往前數十裏便是東阿,吾等雖然兵敗,尚有數千之衆,待至東阿城下,一擁而上,定能克城。我聞東阿城中多谷米。有了谷米,再搜集些船隻,吾等便可渡河北上。蔔帥在郡北諸縣留的各有兵馬,召集一處,可得四五千人。有了這四五千人,又有糧秣,或不足與皇甫嵩再戰,但西去冀州,或東去濟北等郡國卻是足可以了!”
他說“待至東阿城下,一擁而上,定能克城”,之所以這麽說,卻是因爲東阿并不在東郡黃巾的手中。東郡共有十五城,這十五座縣城泰半都被東郡黃巾占據了,隻有寥寥兩三城沒被他們占據,東阿是其中一個。東阿得以保全,全是因一人之功。此人便是東阿縣人程立,字仲德。蔔己振臂一呼,東郡各縣響應,東阿縣丞王度是太平道信衆,亦聚衆造反,東阿令逾城逃走,縣中吏民負老幼也紛紛出逃。王度在燒了倉庫後,發現縣中幾乎沒什麽人了,認爲空城難守,因帶着造反的黃巾信徒們出了城,停駐城外,等待蔔己。程昱便趁機說動縣中大姓薛氏,兩下合力,用計奪回了東阿縣城,并擊敗了返回來試圖再奪城池的王度。東阿由此得全。李骧倒是也聽過程立之名,知此人高八尺餘,美須髯,是東阿的一個名人,不過卻沒把他放在眼裏。
蔔己顧望黃河,心中怅然,舉鞭遙指對岸的河堤,說道:“河從天上來,奔騰如龍,卻奈何被此金堤困鎖,不得遂志!”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李骧,說道,“大賢良師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當我等起兵之初,無往不克,席卷天下,現在卻爲何屢戰屢敗?先丢了颍川,又丢了汝南,我亦未能保住東郡。這卻是爲什麽呢?”
李骧呆了一呆,心道:“蔔帥莫不是想治我的罪麽?”蔔己之落敗,究其根本,卻是因李骧所獻之計。正是因爲李骧獻了一個“分兵出城之計”,這才使得皇甫嵩有機可趁,将他們各個擊破,一鼓作氣,收複了濮陽、白馬。他心中忐忑,偷觑蔔己面色,卻見蔔己眉頭緊蹙,神色低沉,滿腹心事的樣子。他想道:“看着又不像是要治我的罪?”略微松了口氣,說道,“皇甫嵩一時僥幸,蔔帥何必憂慮?蔔帥不是常對我等說:大賢良師統兵百萬,龍踞冀州,不日就将南下直取洛陽了麽?我等雖暫時落敗,但隻要打下東阿就可投奔大賢良師去了!待到那時,有神兵相助,小小的皇甫嵩算得甚麽?”
蔔己搖了搖頭,說道:“我隻是想不通。”
“想不通甚麽?”
“我等黔首日夜辛勞,不得一餐之飽,無立錐之地,而那些豪族大姓卻世代富貴,錦衣玉食,驅使我等如犬馬。這‘蒼天’既然如此不公,我等自就應該把它打破!大賢良師也說了‘黃天當立’。颍川、汝南起兵之初皆有十萬之衆,我郡人少,也有數萬,皇甫嵩隻有幾萬人,卻怎麽就連戰連勝?我等怎麽就連戰連敗?難道說是這蒼天的氣候還未盡麽?……,不,蒼天的氣候肯定是盡了!大賢良師不會說錯的。可卻又爲何……?”
蔔己沒讀過書,不懂什麽大道理,他隻知道這蒼天很不公,他隻知道大賢良師的話不會錯,可現實卻給了他沉重的一擊,波才、彭脫接連戰敗身死,他今也大敗而逃。堅信的東西與殘酷的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使得他有些語無倫次,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望着這黃河滾滾去,如虬龍之勢,卻被迫鎖在堤岸之間。他又望向天空,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沉默無聲。恍惚間,這天空仿佛是漢室的化身,這黃河是他們太平道的化身,而這堤岸自就是皇甫嵩所帶之漢兵了。
天壓大地,虬龍困鎖,不得翻騰轉身。這天,這龍,這堤。他忽想長嘯,隻覺胸腹中有一股氣,似是不甘,又似是不平,又好像是憤怒,又似乎是狂躁,而最終,他仰望着這無邊無垠的天空,在這壓抑沉重的天空下,這股氣卻變成了無力。他奮力抽出佩劍,想要指向天空,這劍卻似有千鈞之重,最終徒然地松開了手,利劍落到馬下。他從馬上滾落,跪在河邊,向着西方的冀州方向,搶地叩頭,痛聲大哭,高叫道:“大賢良師,大賢良師!”
蔔己的失聲痛哭吓了李骧一跳。蔔己複雜的心路,李骧完全不知。他瞧着跪在地上的蔔己,心道:“便算是戰敗,大丈夫又豈能落淚痛哭?”他是輕俠出身,講究的是尚氣輕死,死則死矣,面子卻是絕不能丢的,頓時有些看不起蔔己,猶豫了下,還是決定下馬,去扶蔔己。
蔔己向冀州而跪,恸哭高叫。數萬跟随他的東郡子弟亡在戰場之上,數萬不甘心世代被奴役的東郡黃巾信徒死在漢兵的刀下。數十萬想要反抗蒼天不公的子弟們、信衆們的鮮血染紅了颍川、汝南、東郡的土地。他們的冤魂不散,此時此刻,東郡的、汝南的、颍川的,數十萬個不甘死去的冤魂好像都盤繞在他的頭頂。這蒼天或許氣數仍未盡,這“太平世界”或許現在還來不了,但,“我們早晚能建起黃天,我們能早晚能立下太平”!
他本有建功立業之心,而現在卻完全不再去想做一個開國功侯,他隻想到了數十萬戰死疆場的黃巾信衆,他隻想到了數百萬、數千萬和他早前一樣被富貴者奴役、驅使的黔首百姓。這黃天、這太平早晚要立!這次不行,下次!下次不行,再下次!
他堅定了心态,不再無力,不再迷茫,不再憤怒。沒等李骧攙扶,他就跳起身來,彎腰撿起落在馬下的利劍,小心地擦拭去沾在劍身上的泥土,将之插回劍鞘。
離開河邊時,他又回望了這河、這堤和這天。憑什麽富貴者代代居人上,憑什麽勞動者代代居人下?憑什麽他們五谷不分、四體不勤卻能代代奢華靡費,作威作福,憑什麽我們日夜勞作、冬夏不息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他心道:“是的,大賢良師沒有錯。這蒼天早晚要死,這黃天早晚要立!”他揚鞭打馬,帶着莫名其妙的李骧離開了岸邊。
随他逃出來的本有兩千多兵卒,經過清點,現還跟着他的不到兩千人,其餘的近千人有的是走散了,有的是悄悄偷走了。從周近的鄉亭裏搶來了一些糧食,衆人飽餐一頓,歇息了一個時辰,蔔己帶着他們直擊東阿。次晨,抵達東阿城外,東阿城厚而高,程立多智,連攻兩次不能克城。斥候來報:“荀賊統步騎萬人追擊而來,現距我部不到二十裏。”
前有堅城,後有追兵。爲避免兩線作戰之不利,蔔己離開東阿,退兵至東阿城西十餘裏外的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