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的這套舉動與荀貞恩結部卒差不多,這與漢家傳統有關。爲将者不但要有“将威”,還要有“将德”,要“視卒如嬰兒”,“視卒如愛子”,與衆同好,與衆同惡,同甘苦,共勞逸,隻有這樣才能使部衆效死。兩漢的名将在這方面大多做得很好。皇甫嵩世代将門,受父、祖的言傳身教,在這方面更是做得極好,“甚得衆情”。
荀貞回到自家營中,與戲志才閑談,說起此事,兩人感慨。
戲志才說道:“朱公治軍剛嚴,皇甫将軍治軍溫煦。前漢李廣、程不識皆爲邊郡名将,李廣治軍寬簡,‘人人自便’,士卒鹹樂爲之死,程不識治軍嚴煩,行伍整齊。今皇甫将軍得李廣之寬和,然觀其紮營警宿,又有程不識的嚴煩,是兼得兩将之長而無其短,今世名将也!”
荀貞以爲然,心道:“皇甫嵩當世名将,如今有幸能從他征戰,我應趁此機會偷學幾手。”
要論儒學修養,皇甫氏遠不及荀氏,要論治軍打仗,荀氏則不如皇甫氏。荀貞雖讀了不少兵書,前世又從書籍影視上得來了一些治軍的經驗,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落到實處殊不易。結恩、立威人人都會,這很簡單,平時操練、戰時沖鋒這也不難,難的是具體的營務,是日常的繁雜瑣事,全軍的吃喝拉撒睡,爲将者都要管,這就不容易了,他現下隻有三千來部衆,治理起來已覺甚是吃力了,而皇甫嵩率帶了三萬餘步騎,觀他治軍卻舉重若輕,寥寥幾條軍令下去就能使全軍井然有序。這就是吳子說的:“約者,法令省而不煩”。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并非人人都是韓信,以荀貞之年齡、見識、經曆、才能,如今他也就是能帶個兩三千人馬,頂多三四千人,再多,他就顧不上了。如許仲、江禽、劉鄧、高素、陳褒這些人,此前沒有領兵的經驗,雖在西鄉時聽荀貞給他們講過些兵書,但不曾實踐,眼下帶個一二百人、三四百人就是極限了。許仲的部卒最多,四個曲,四百人,一半甲士,一半弩手,事實上他帶起這些人來很費力了。平時,他總跟在荀貞身後,這些天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自家的營裏了。
荀貞察覺到了這個問題,隻是現如今正與波才、何曼作戰,沒功夫理會。他準備等到戰後,專門抽出時間來,給部将們培訓一下。有一瓶水才能教半瓶水,在培訓之前,他得先向皇甫嵩偷師學點東西。
休整一日一夜,次日午時,皇甫嵩擊響戰鼓,與朱俊、文太守、魏校尉等将校官吏立於臨時搭建起來的将台上,召集三軍部衆。
集合的地點選在了巾車鄉外一處空地上,四萬餘步騎絡繹出營來到。
荀貞、孫堅各帶本部立在部隊的最左邊。軍中尚左指的是将軍們,對士卒行伍而言卻是尚右,“卒之行伍以右爲上,示必有死志”,荀貞、孫堅所帶的都是自募之兵,不能和“王師”相比,位最卑,故在左邊。
皇甫嵩昨天見荀貞等人時和顔悅色,和藹可親,今日他披甲立在将台之上,肩上挂绛色的披風,手按腰側寶劍,面對集合完畢的四萬餘步騎,面容肅然,昂首直立,從最左看到最右,末了收回視線,說道:“汝等皆爲我漢家忠勇。妖道生亂,禍害郡國,我軍一路行來,汝等也看到了輪氏、陽城、陽翟、襄城、父城諸縣的慘狀,十室五空,路有死屍,孩童流離,家宅被燒,……。”他指向遠處的田野,“野間青苗無人照管。颍川百姓苦矣!颍川離京師隻有咫尺之遠,汝等多是京師的百姓、三河的勇士,如果此次不能擊敗颍川賊兵,他們勢必就會入掠京師、三河,那麽到的那時,你們的家園也會變成這個模樣。你們答應麽?”
四萬餘步騎嘈雜地應道:“不答應!”
“幸賴颍川太守文公并及郡中一幹吏員堅守住了陽翟,使得賊兵前進無路,不得不轉而南下,以圖與汝南、南陽的賊兵合。汝南、南陽賊勢本盛,若是放任他們合兵,則賊勢将不可制矣!汝等不要以爲汝南、南陽離京師、三河較遠,你們的家園就安然無恙了,試問,賊勢若不能制,他們在攻取了汝南、南陽全郡後,會怎麽樣?”
四萬餘步騎目注皇甫嵩,靜聽他說話。
皇甫嵩環顧台下,大聲說道:“他們肯定會再擊颍川,進而攻入掠京師、三河!當其時也,賊鋒利銳,汝等的家園還能夠保得住麽?”
四萬餘步騎齊聲答道:“保不住!”
“所以,吾等救颍川、救汝南、救南陽,就是救京師、救三河,就是救汝等之家園,就是救汝等之父母、妻子、親族!賊兵昨日已陷舞陽,可能很快就會南下汝南或南陽了,時不我待啊,諸君!吾等若不能趕在他們南下之前将之殲滅,則南陽、汝南不保,則京師、三河危矣!則汝等之家園将被燒掠!吾等出京前,盧将軍、宗将軍已帶數萬衆去了冀州,擊賊首張角,盧、宗二将軍當代之名将,有他們去冀州,定然不日就能平定張角,傳其首入京師,是汝等不必憂賊兵會從冀州擊京師、三河。如此,賊兵隻有從颍川入京師這一途徑了。”
皇甫嵩抽出佩劍,指向藍天,昂揚地說道:“爲保家園,敢不死戰?”
四萬餘步騎,騎士舉馬戟,戟士舉步戟,矛手舉長矛,弩手抽出佩刀,向天舉起,同聲大呼:“爲保家園,敢不死戰!”
荀貞也抽出了佩劍,指向天空,随聲大呼,同時心中想道:“皇甫嵩臨戰勵士,不說‘忠義’,而從士卒們的切身利益入手,用他們的父母、妻子、親族的安危來鼓勵他們作戰。這是個挺好的辦法。”
皇甫嵩、朱俊帶的部隊大多是臨時招募的京師壯勇、三河騎士,不是正規軍,皇甫嵩、朱俊又是臨危受命,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恩德未施,威嚴未立,不能指望他們如老卒那樣俯首帖耳地聽從命令,與敵人奮死拼戰。這些部卒在從軍前多是百姓,還不如荀貞部下那近千鐵官徒,對他們講“忠義”這些大道理沒甚大用。臨陣之際,一個是“忠義”和“戰死”,一個是“逃跑”和“活命”,八成以上的人都會選擇後者。
故此,在這個時候,要想讓他們死戰,隻有用他們的親人、宗族的安危,用他們的家産、田地來激勵他們。
這一戰,皇甫嵩、朱俊等将領是爲忠義而戰,部卒是爲家園而戰。
誓師過了,全軍開拔。
朱俊部來的早,熟悉地理,由他們先行,皇甫嵩率本部随後。孫堅、荀貞跟在朱俊部中。
巾車鄉離滍水不遠,十幾裏地,行不多遠,已至河邊。
朱俊昨天派了三千人拿着土囊到河邊,裝成渡河的樣子,以牽制昆陽城裏的何曼,雖沒真的渡河,但已斷絕了上遊的流水。上次斷流因是夜間,又急着渡河,故此沒能徹底斷流,河中當時還有積水,這次時間充裕,上遊的流水徹底被斷絕了,露出潮濕的河底。
見朱俊、皇甫嵩率主力來到,昨天領兵出營斷流的軍官迎将上來。朱俊令部衆暫駐河邊,等候皇甫嵩,帶着孫堅、荀貞等人去到河邊觀看。
上遊的水昨夜就斷絕了,今兒被日頭曬了大半天,河底的泥土雖還比較潮濕泥濘,但比上次強上了許多。
朱俊親自下到河裏走了兩步,試了一試,頗是滿意,回到岸上,對荀貞、孫堅等說道:“不但步卒能走,騎士也能馳馬過之了!”
荀貞、孫堅也下去試了試,回來應道:“确實如此。”
朱俊問那個軍官:“波才、何曼在河對岸布置的那五千賊兵,昨夜回昆陽後有沒有再出來?”
昨天這個軍官率兵來到河邊時,波才、何曼駐紮在河對岸的五千人還在,兩支軍馬隔河對峙,入夜後,大約二更,這股人馬撤走回昆陽去了。這個軍官因得以把上流斷絕。他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再出來。”
朱俊舉首遠望河對岸十幾裏外的昆陽城,盡管離得遠,隻能看到個城池的輪廓,但在平時城中嘈亂的人聲便是在河這邊也能隐約聽到,此時卻毫無半點聲息傳來。城中定是警戒森嚴。朱俊又問道:“賊何曼昨夜可曾遣軍去舞陽?”
“沒有。”
“何曼把對岸的五千賊兵調回城内,又不去舞陽。”朱俊冷笑,說道,“看來他是打算死守昆陽,與我軍決一死戰了。”
正如戲志才、皇甫嵩的判斷,何曼害怕會遭到漢軍的尾擊,既不敢在河邊留兵馬,又不敢出城去舞陽。
荀貞站在朱俊的身後,亦遠望昆陽,心道:“因皇甫嵩的到來,颍川黃巾分處兩城,不得會師。昆陽不足慮,早晚都能攻下,如今唯一所憂者,不知舞陽的波才會有何反應?”
想到此處,他不覺想起了昨天皇甫嵩的一句話。皇甫嵩說:若是波才抛下何曼,自己遁逃了,倒是省了漢軍不少麻煩。他心道,“皇甫嵩這句話或許隻是爲了寬解諸将,但說得還真對。要是波才單獨逃遁了,我軍打昆陽就省了許多力氣,可以全力以赴,但若是他不肯先逃,則在我軍攻打昆陽時,他必會來救。他要是隻派三五千人來救倒也罷了,萬一他親帶本部全軍來救?一兩萬人馬,是個小小的麻煩啊。”
不過,這也隻是一個“小小的麻煩”。
須知,渡過滍水之前,是黃巾軍占有地利,渡過滍水之後,盡管何曼有昆陽爲憑,但卻就變成漢軍占有地利了,因爲就如父城和昆陽隔河相望一樣,昆陽和舞陽之間也有一條河水,名叫澧水,亦是汝水的一條支流。
有了這條澧水在,之前是波才、何曼在滍水對岸阻擊漢軍渡河去擊昆陽,現在就變成了漢軍可在澧水這邊阻擊波才渡河來救昆陽了。
何曼龜縮城中,漢軍便無顧慮,待皇甫嵩到後,各部渡河。
四萬多步騎,渡河渡了一個多時辰。
渡過河,依照昨日軍議上定下的計劃,先派兵去澧水岸邊阻擋波才來救昆陽。因爲在攻城時騎兵用不上,而在阻擊敵人渡河時騎兵大有用處,故此,這支部隊由朱俊麾下的三河騎士爲主,輔以兩千皇甫嵩部下的步卒,以越騎營的魏校尉爲主将。
分兵過後,魏校尉帶部去澧水岸邊,皇甫嵩、朱俊帶餘下的三萬五六千人趕往昆陽。
天黑前,皇甫嵩、朱俊帶的主力到了昆陽城外五裏處,停下築營。
昆陽城外沒有大片的荒地,沒辦法,隻有在田間築營了。規劃下營區後,數萬将士或伐木取土,或挖掘壕溝,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皇甫嵩安排好紮營諸事後,對朱俊、文太守、荀貞、孫堅等人說道:“趁天還沒黑,走,吾等去城下看看。”
諸人自無異議,帶了兩營騎士馳往城下,觀察敵情。前行兩三裏,在離昆陽城不到兩裏的地方,諸人勒馬停下,遠望城池。
蒼茫的暮色下,昆陽城城牆高聳,城門緊閉。城外空無一人,護城河上的吊橋早被高高吊起。城頭上密密麻麻排列了數千士卒,執着各色的兵器,也在臨城遠望他們。在他們其中有幾個或披甲、或麗服的人,應是帶軍的渠帥或小帥,也不知何曼是否在其間。
皇甫嵩觀看多時,微微一笑。
昆陽城頭的守卒太多,遠勝早前陽翟守城時,文太守看得膽顫心驚,問道:“将軍爲何發笑?”
“賊兵不會守城。”
“緣何得見?”
皇甫嵩指點道左,笑道:”田間林木未伐,這不是留給吾等做攻城器械的麽?”
欲要守城,必先得把城外的林木、民宅砍掉、拆掉,一則防敵人就地取材,制作攻城器械,二則防敵人以之爲隐蔽,在夜間發動奇襲。荀貞守陽翟時,陽翟縣外的林木、民宅就都被砍掉、拆掉了,是鍾繇帶人做的。
朱俊颔首,說道:“我軍紮營之處,不遠有一個野亭,野亭邊兒上是個鄉裏,亭、裏中雖已無人,但亭舍、民宅卻都完好無損。賊若知兵,早該把它們拆掉了,留下了豈不是方便了吾等紮營?”
皇甫複指城頭,又笑道:“城頭也不見渠答,亦不見蔺石,隻将區區吊橋吊起,如此防備,豈能阻我三萬餘步騎?破之易矣!”
“渠答”是兩樣東西,一爲“渠”,一爲“答”,乃是兩種守城器械。《墨子》雲:“城上二步一渠,立程長三尺,冠長十尺,臂長六尺。二步一答,廣九尺,袤十二尺”。“渠”是一個近似直立的東西,“答”是一個近似橫立東西。“渠”張臂以刺,“答”橫矛以刺。這兩件東西和後世的鐵蒺藜有相似之處,但遠比後世的鐵蒺藜要大得多。荀貞在守陽翟時,因爲波才圍城圍得太快,沒有時間做太多的準備,故此沒能像墨子所言之“二步一渠,二步一答”這樣布置“渠答”,但在城上關鍵的地方也是布置了幾個的,而如今,何曼等雖在陽翟城下見識了這種守禦器械,在城上卻是一個也沒有布置,這可能是因爲他們不知此物爲何,不會用,也不會做。
蔺石,大約相當於投石機,“可投人石也”。這個東西,荀貞在守陽翟時也沒有布置,不是因爲他不想用,而是因爲颍川多年未遭兵亂,城防松弛,器械不全,縣裏沒有。
衆人聽了皇甫嵩的話,點頭稱是。
朱俊目注城頭,輕蔑地說道:“城頭那幾人精甲麗服,應是賊兵渠帥。披甲者也就算了,臨敵将戰,那兩個賊人卻着麗服,可笑可笑。”
衆人也覺得好笑,哄然大笑。
孫堅和荀貞并騎。他笑對荀貞說道:“賢弟,賊兵如此不堪,這昆陽城或許一擊即可破了!自那夜渡河之後,軍中将你我齊名并稱,說‘孫鸷荀虎’。我是猛鸷,你是乳虎,待明日攻城時,你我要不要比比誰能先登?”
荀貞笑道:“兄長勇武,貞不及也。來日攻城,貞給兄長擊鼓助威!”
孫堅大笑。
皇甫嵩、朱俊回首,問道:“文台笑什麽?”
“我剛與貞之商量,說等來日攻城時,看我倆誰能先登。”孫堅跳下馬,拱手請令,說道,“兩位将軍,堅請爲攻城先鋒!”
皇甫嵩笑問荀貞,說道:“貞之,文台不是想和你比比誰能先登麽?如今文台請爲先鋒,你爲何安坐馬上不動?”
荀貞下馬,恭謹行禮,說道:“司馬江東猛虎,貞莫及也。”
被人稱爲“英武”是好的,但若被人認爲“勇猛”,視爲勇将,就不太好了,這不是荀貞想要的。故此,他不願和孫堅比誰能先登。
皇甫嵩、朱俊齊聲大笑,衆人也随之而笑。
這一番探視敵情,緩解了戰前的緊張氣氛,衆人放松了許多。
荀貞看了眼皇甫嵩的笑臉,心道:“一張一弛,文武道也。離開巾車鄉前,皇甫嵩以‘保家’激勵士氣,到了昆陽城外,又故作輕視敵人,以化解部将們的戰前緊張情緒,這就是善爲将者的領兵之道吧。”想起了前世的一句話:“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古今中外,用兵之道唯一也,善用兵者對怎麽用兵在語言上的總結可能有不同,意思卻千變萬化不離其宗,異曲同工。
……
皇甫嵩輕視敵人,在具體的攻城安排上卻很嚴謹。
觀過敵情,轉回軍中,經過商議,朱俊帶部佯攻昆陽城東、西兩面城牆,皇甫嵩分兵五千佯攻北城牆,親率兩萬餘人攻打南城牆。
孫堅争做先鋒,皇甫嵩允了,把他從朱俊部調來,由他率部先擊。荀貞則随着朱俊佯攻,他負責的是東城牆。
計議定了,各部在城外紮營,休憩一夜,次日下午開始攻城。
——
1,皇甫嵩是個溫恤士卒的人。
“嵩溫恤士卒,甚得衆情,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後就舍帳。軍士皆食,己乃嘗飯。吏有因事受賂者,嵩更以錢物賜之,吏懷慚,或至自殺。”
這個“吏”也值得一提,因爲懷慚而自殺,大約除了“極好面子”的漢代,别的朝代不多見。“好面子”是個好事兒,知道禮義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