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的騎士大叫:“馬兒受驚了,馬兒受驚了。”
路上雞飛狗跳,行人們有的丢下手裏的東西連滾帶爬,有的抱住孩子驚叫閃避,亂作一團。荀貞趕了幾十裏路,被日頭曬得頭昏腦脹,正甚是疲憊,驟見這幾匹馬向自己沖來,忙偏轉馬頭,想往邊兒躲。他這一躲,那幾匹馬跟着轉換方向,依然沖他奔來。
既然是馬兒受驚,又豈能随意改變方向?
荀彧提醒他小心刺客的話,蓦然浮上荀貞心頭。他激靈靈打個冷戰,大熱的天如冰水澆頭,疲憊登時去,精神陡振,從馬上一躍而下,摸刀呼道:“阿鄧!”第一個沖到他身前的卻是程偃。
早在“驚馬”出現時,程偃就提起了萬分的戒備,在荀貞下馬呼叫前,他已滾下坐騎。随着荀貞的呼叫,他挺身沖上前去,拔刀出鞘,面對疾馳近前的那幾匹壯馬,把身體展開到最大限度,盡量地把荀貞遮護在後。
小任和其它諸人也都滾落下馬,趕來救駕。唯小夏沒有下馬,他狠狠鞭打坐騎,催促座下馬往那幾匹“驚馬”撞去。在這千鈞一發之刻,他的機敏盡顯無遺。要想擋住“驚馬”,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用馬去撞。
劉鄧的位置比較靠後,在見到荀貞遇險後,他也在第一時間躍下了馬,緊随小任等人往前沖。沖到荀貞身邊的時候,荀貞卻趁人不注意,伸腳擋在他的腿前。他全神貫注地往前沖,目光全在對面那幾匹馬身上,哪裏想到荀貞會在叫了他的名字後突然給他使絆子?頓時來了個狗啃泥,撲倒地上,吃了滿嘴的土,牙被磕住,順嘴流血。
他用手撐住地,愕然扭臉,說道:“烏拉烏拉。”卻是咬住了舌頭,一時口齒不伶俐,不知是在說些什麽。荀貞飛快地沖他擠了下眼。他呆了下,明白過來,回了個了然的眼神,慢騰騰地爬起來,裝作沒站穩,又主動摔了一次。
等他站好,小任等人已經沖到了程偃前邊,抽刀在手。那幾匹“驚馬”沒有如預想中那樣沖過來,而是險險地停在了他們身前數步之外。馬蹄高揚,馬鳴恢恢,塵土飛揚。馬上的騎士,——現在看清楚了,說是騎士不如說是騎奴,都在哈哈大笑。
從這幾個騎奴後頭,兩人騎馬過來。左邊是個華服虬髯的壯漢,右邊是個珠冠繡衣的男子。他兩人到了近前,停下坐騎。右邊男子也沒下馬,随随便便拱了下手,假惺惺地說道:“家奴的馬受了驚,沖撞了足下,尚請勿怪。……,咦?這不是北部督郵麽?”
這兩人,荀貞在剛才摸刀時就看到了,也都認識,左邊那人是波連,右邊說話這男子是張直。
荀貞教小任等收刀入鞘,讓他們回來。小夏也勒住了坐騎,退回荀貞身邊,下馬落地。荀貞拱手說道:“見過張君,見過波君。”
“你認識我倆?”
“在西鄉時已見過波君了,來郡中就職那天又在街上遇見過二君,不過都是遙遙觀之,二君想是不知。”
“我也在路上遙遙見過督郵。督郵行完郡北,歸郡那天,我在我家樓上遙見督郵前呼後擁,車馬宣赫。當時我很詫異,問左右:‘這是哪位貴人?如此威勢’?左右答道:‘此新任之北部督郵是也’。我方才恍然,與左右說道:‘即是接我家奴費暢位者麽’?左右答道:‘是’。”
程偃、小任、小夏諸人聞他此言,無不大怒。“即是接我家奴費暢位者”是何意思?明顯是在侮辱荀貞。
劉鄧亦面現怒色,不過很快他就把怒氣收斂了起來,捂着嘴站在荀貞邊兒上,做出狼狽不堪的模樣。他也夠狼狽了的,嘴上流血,衣上盡是塵土,不用裝就足夠了。
荀貞沒有生氣。他想道:“‘家奴費暢’?……,我前幾天回家,出陽翟時,在街上碰上了費暢,那會兒我還在想,費暢會對我整治郡北有何反應?莫非,這張直就是他找來的?”
在沒有搞清楚張直的來意前,他不願無謂發作,說道:“當日從郡北歸來,入縣時沒有想太多,不意驚動了足下,慚愧慚愧。”
張直顧盼了波連一眼,臉上露出不屑神色,接着乜視荀貞,居高臨下地說道:“今日家奴驚馬,駭着了督郵,我很是過意不去。恰好,我昨天才約了南部督郵去我家飲酒,督郵也一起來罷,權當給你壓驚。”
荀貞心念電轉,瞧出了他的蔑視輕辱之意,想道:“剛羞辱過我,又無緣無故請我吃酒,定是宴無好宴。”一面忖思,一面推辭說道:“多謝足下了。隻是我方休沐罷了,剛剛歸郡,怕是沒有空閑。”
“不要緊。酒什麽時候吃都行,不急在這一天兩天。便定在五天後吧,那時你剛好也又逢上休沐,咱們不醉不歸。”
“這,……。”
張直笑道:“怎麽?督郵是不肯給我這個臉面,又或者是害怕什麽?我家有這麽可怕麽?刀樹火坑麽?”波連和那幾個騎奴放聲大笑。
波連的目光先是在荀貞身上,随後挪到程偃、小任、小夏幾人身上,在看到劉鄧的時候,他笑聲微停,眉頭略皺,露出思索之色,似是在和腦中的什麽畫面相對應。
張直說話的聲音很大,路上很多行人都聽到了。不少人一邊拍打剛才弄到身上的灰塵,一邊往這邊張望。荀貞看到了路上的這副景象,心道:“激将法麽?”越發确定了張直請他吃酒必是不安好意。
他想道:“路上這麽多人都聽到了,我若再拒絕,傳出去,郡人會以爲我怕了張家,辛辛苦苦得來的名聲勢将不保。罷了,明知他在激将,明知宴無好宴,這個酒宴,我也是非去不行了。”露出笑容,說道,“足下說笑了。我今天是提前歸郡,下次休沐在六天後,……。”
張直打斷他的話,說道:“便六天後,我設夜宴,敬候督郵大駕。”
“好。”
張直收攬缰繩,撥轉馬頭,大笑鞭馬,帶着波連和那幾個騎奴從荀貞等人的旁邊馳過,五六匹馬,二十多馬蹄紛沓,又帶起一片塵土,蓋了荀貞等人滿臉一身。
程偃啐了口,怒視他們離去,直言直語地說道:“荀君何必答應他!瞧着這副作态,盛氣淩人,他家的宴席有甚去的!去了也是受氣。”
小夏深思着說道:“怕是宴無好宴。”小任握了握刀柄,說道:“荀君已答應了他,便真是刀樹火坑,咱也不怕一闖。”
荀貞悄然回顧,見張直和波連尚未去遠,轉回臉,勃然變色,嗔目怒視劉鄧,戟指痛罵:“奴子,乃公以赤心對你,你以冷意待我?以前也覺你勇悍,要你效勞之時,你卻這般不中用!走兩步路也能摔倒在地!庸狗,要你何用?”拔刀出鞘,作勢下砍。
小夏、小任、程偃等人不知他爲何突然發怒,面面相觑。
程偃離荀貞近,急忙揉身撲上,抓住他的袖子,急不擇言:“不能殺!殺不得!荀君刀下留人!”他用力過大,差點把荀貞拽倒。
荀貞趔趄了下,急忙站穩,又好氣又好笑,怒道:“放手!”
程偃讪讪地松開手,撓頭問道:“阿鄧、阿鄧怎麽了?”荀貞恨恨地歸刀入鞘,指着罵劉鄧道:“養兵千日,不能用在一時!”
劉鄧也是一副大怒的模樣,拿眼往荀貞身後瞄了幾瞄,張了幾下嘴,像是想回罵,忍住了。
……
張直、波連等人回首觀望。
波連說道:“我想起來了!這被罵的壯士名叫劉鄧,郡北之民呼他爲‘坐鐵室’。荀家子上次郡北之行,便多虧了這個劉鄧護衛,才能安然無恙。這樣一個勇士,竟隻因一時不慎,摔了一跤,就遭這荀家子這般當街痛罵!”連連搖頭,面現不忍。
張直笑道:“料是這荀家子受了我的折辱,氣不過,将氣撒到了門客身上。我觀這劉鄧對此似頗有不滿憤怒之色,你瞧他幾次張嘴,像是對荀家子的謾罵忍無可忍。老波,你家兄弟廣養劍客,家中食客上百,乃是吾郡孟嘗。你既憐這劉鄧勇悍,惜其明珠暗投,不忍他受庸人辱罵,何不趁此機會将他招攬門下?也是一樁美事。”
波連意動,再三回顧,連看了劉鄧好幾眼,直等離得遠了,這才收回視線。
他對張直說道:“荀家子雖不識明珠,但他威震郡北,也不可小看。”
張直冷笑說道:“要非因爲他‘威震郡北’,拾掇一個小小督郵豈值得我親來?我今天親自來,就是爲了看看他到底是怎樣一個‘威震郡北’!以今觀之,我卻是不該來。我将他與我家奴相提并論,他居然都能忍下!怯弱不足提。”他唾地蔑視,“田舍兒!也與我家作對。看等他赴宴來時,我怎麽在席上折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