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說“就敢對抗國法”的,但說到“人、勢”這裏,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了下來,與戲志才對視一眼,兩人異口同聲:“需得立刻派人出城!”
侍衛在荀貞左右的許仲、江禽、程偃不解其意,問道:“出城做什麽?”
“伯禽,你多帶幾個人,現在就出城!要快。從西城門出去,往洛陽方向沿途搜索!大路、小路都不能漏,凡有騎馬之人,全部搜身盤問!”
“全部搜身盤問?……,荀君,盤問什麽?”
“信使!沈家派去洛陽的信使!應該剛出城不久。……,你們選幾匹好馬立即去,一人兩匹,不要可惜馬力,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一定要把他抓到!抓到之後問清楚沈家總共派了幾個人去京都求救。如果不止一個人,繼續追!繼續抓!一個都不能放過,務必全部擒下。”
荀貞召手喚來宣康,命他取出筆墨,倚着辎車,寫了一道公文,蓋了官印,遞給江禽:“在搜身盤問的時候如果有人反抗,你就拿這道官文給他們看!就說是北部督郵追拿逃犯。……,快去!”
荀貞解釋得這麽清楚,江禽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沈馴是六百石的“高官”,不會不知道對抗郡府的後果,之所以敢這麽做,必有所倚仗。他的倚仗能是什麽?隻能是趙忠的侄子。陽城離京都洛陽隻有一百多裏地,快馬來回隻需兩天兩夜,就算路上有些耽擱,最晚也不會超過三天。也就是說,他隻要在沈家宅院裏堅持夠三天不被拿下,洛陽方面就肯定會有救兵來到。到的那個時候,倒黴的就不是他,而是荀貞了。
江禽大聲應諾,點了十來個人,每人選了兩匹良駒,騎一匹,牽一匹,大叫呼喝,讓遠處的百姓們讓開路,潑剌剌卷塵疾去。
……
宣康、李博也明白了荀貞的意思,剛才因親眼目睹荀貞三言兩語便就使一縣之長自辭官去而産生的興奮不翼而飛,變得緊張起來。
李博說道:“荀君,你的意思是說沈馴很有可能會派人去洛陽求救?”
宣康很擔心,不是爲他自己擔心,而是爲荀貞擔心,說道:“荀君,他如果真派人去了,江伯禽萬一又沒追上,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先撤?”
荀貞頗有點“每臨大事有靜氣”的意思,鎮定自若地說道:“撤?咱們若就此撤了,别的不說,隻解裏丁家的那十二條人命,就對不住啊!”言下之意,若是就此撤了,未免顯得欺軟怕硬,會被人嘲笑。一旦被人嘲笑,郡北其它諸縣也就别再想去整治了。
戲志才見他突臨大變卻并不膽怯,心中贊許,想道:“這要換個旁人,聞得沈家遣人去京師求救,怕早就驚亂變色了。貞之平時總是溫言暖笑,不動聲色的,關鍵時刻卻剛毅堅定,很能沉得住氣啊。”他卻是不知,荀貞早從答應鍾繇“澄清郡北”那一晚起,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棄官亡命。亡命江湖之間,借不畏強禦之名,結交四方豪傑,說不定反有好處。
宣康憂心忡忡地說道:“可是荀君,倘若江伯禽沒有能攔下沈家的信使,又倘若沈家的信使果然從京都求來了救援,咱們就算把沈馴拿下了,怕也拿他沒有辦法啊。說不定,他還會反咬一口。”
戲志才說道:“叔業言之有理。貞之,你有何良策?”
荀貞看了一眼站在邊兒上的沈容,心道:“還能有何良策?事已至此,隻能一不做、二不休,将沈馴一刀兩斷!難不成還留着他報複我不成?”
正因爲宣康的擔憂,才更不能妥協。假使真如宣康所說,江禽未能将沈家的信使攔下,等京都的“大援”來到後,沈馴又豈會善罷甘休?退一步講,即使江禽攔下了沈家的信使,這沈馴既有向京都求援的舉動,卻也留他不得了!與其留等他報複,不如提前把他幹掉。
把他幹掉還有一個好處,殺了他後,他的罪是大是小,就全由荀貞來說。這或許不能避免趙忠侄子的報複,但至少荀貞“沒有做錯”。沒錯就沒有把柄。沒有把柄,即便權傾朝野如十常侍,也是沒有辦法在短期内即施以報複的,而隻要短期内能太平無事,對荀貞來說,就足夠了。——今年是壬戍年,掐指算來,後年就是甲子年了。也就是:如他估料不錯,黃巾起義應該就在後年。
他想道:“看來今日隻有和沈馴不死不休了。”從容笑道,“志才兄,何必試探於我?眼下形勢如此,該怎麽辦,還用說麽?”
戲志才哈哈一笑,喚沈容過來,說道:“你給你的從父帶句話,就說:‘若他曉事,就和國叕一樣還印绶,辭官,尚可爲杜稚季。若他不曉事,北部督郵不介意做張儉、岑晊’。再告訴他,‘解裏丁邯不欲爲杜稚季,督郵已除之。’”杜稚季是前漢大俠,與朝中公卿交好,驕橫郡中,多行不法,後因聞郡中督郵打算法辦他,畏俱刑罰,故而改過自新,算是保住了性命。
……
荀貞适才下達給江禽的命令,沈容在邊兒上全聽見了,此時見戲志才一臉的雲淡風輕,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竟好似壓根兒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樣,心中犯疑,很懷疑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是裝出來的。他不知戲志才的身份,沒有聽他的話,轉臉去看荀貞。
“志才兄所言,即我意也。沈主薄,就麻煩你走一趟,去給你的從父遞句話罷。”
沈容大跌眼鏡,心道:“我從父定是遣人去京都求援了。瞧他兩人這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竟似全都沒将此事放在心上?……,我卻是不信!趙常侍何許人也?天子呼爲‘我母’!莫說他兩人一個白衣士子,一個族受禁锢的百石督郵,便是太守陰公逢着此事,也得害怕!”
他心裏這一嘀咕,就表現出踆踆的模樣來,雖不敢違抗荀貞的命令,但在往沈家院門走時,難免時走時停,時而還偷偷回頭,窺伺荀貞。李博、宣康把他的表現盡收眼底。李博說道:“荀君,沈容這一去,怕是不會複返了。……,與其放他進院,何不留爲人質?”
“他隻是沈馴的從子,又不是親子,留下何用?還不如派他去傳個話,叫沈馴知道,我已遣人去追他的信使了。”荀貞負手立在車邊樹下,看着沈容敲開了宅門,又看着他側身從門縫裏擠進去,宅門随後關閉。驚鴻一瞥的功夫,隐約瞧見宅内确有不少持兵挽弓的壯漢。
他忽然一笑,說道:“真是沒有想到,這沈馴竟會遣人去京師求援。”
戲志才說道:“此皆我之錯也,是我考慮不周。早知如此,當初進城的時候就該留下幾個人,把守住四面城門。”戲志才雖有智謀,才二十多歲,以前也沒幹過這種事兒,難免經驗不足。
荀貞搖了搖頭,說道:“非卿之錯,錯在我。怪隻怪我上次來陽城,隻訪到了沈馴的飛揚跋扈,沒有訪到他的膽小怯懦。”
沈馴一邊聚衆頑抗,一邊遣人去京都求援。跋扈嚣張的表面之下,可不正是膽小怯懦的的本質麽?想來,他應是知道了解裏丁邯被殺一事,因懼被誅,故行此舉。可是他也不想一想,他不管怎麽說也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豈能和丁邯一樣?丁邯隻是一個鄉下土豪,殺了也就殺了,他可是一個位比下大夫的朝廷命卿,荀貞又怎能将他無故殺之?
究荀貞之本意,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想與沈馴刀兵相見的。
他本來的打算是:依戲志才之計,用張弛之策來對付國叕。國叕是外地人,如無根之木,又無謀,好收拾,搞掉他之後,再挾“大勝之威”,用“先禮後兵”之策來對付沈馴這個本地豪強。“禮”若有用,如果能說服沈馴辭官,也就罷了。如果“禮”沒有用,真要說不動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再用“兵”,來硬的。——要非如此,他進城後就直撲沈家了,還會給其負隅頑抗的準備時間?
隻是萬沒料到,沈馴膽小至斯!又或者荀貞實在沒有想到他在沈馴的眼中竟然會可怕至此!活脫脫一個驚弓之鳥。從這個方面來講,也确是他和戲志才考慮不州。但,以前也沒聽說會有這種事:一個堂堂六百石的“下大夫”,朝中又有強援,居然會害怕一個百石督郵!
荀貞苦笑:“我有這麽可怕麽?”——他也不想想,他在西鄉兩年先剿群盜、再誅第三,今次來陽城的路上又順路滅了丁邯,這其中雖都有迫不得已的緣由,落在别人的眼中,他卻俨然是一個用法深刻、殺人如麻的“酷吏”了。好在雖沒料到沈馴會遣人去洛陽求援,但他本來也就有“後兵”的準備,眼前的這個局面還算在預想的範圍之内。
他與戲志才兩人自我檢讨畢了,口雖不言,都記下了此事,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如果再遇到類似情況,必不重蹈今日覆轍。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從中吸取教訓。
……
宣康皺着眉,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問道:“現在該怎麽辦?”
荀貞本就定了兩套方案,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有條不紊地下達命令:“疏散周圍住民。把遠處圍觀的百姓們都趕出裏外。……,命别院諸人全部下馬,備戰。分出四隊,将沈家牢牢圍住!餘下諸隊集結待命。再去把本裏的裏長、裏父老找來,命他們配合程偃那隊人多去找些柴火、枯枝等等諸般易燃之物,再找幾根大木,預備用來撞擊宅門!”
宣康、李博沒有荀貞、戲志才的鎮定,聽完荀貞的命令,李博心頭猛跳,隻覺手上出汗,問道:“荀君,你這是準備要強攻沈家麽?”沈馴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是趙忠的“親戚”,遠非丁邯可比,這攻打沈家可是與誅殺丁邯完全不同。
荀貞沒有正面回答他,隻笑了笑,說道:“沈馴色厲膽薄,雖聚衆頑抗,以我看來,土雞瓦狗耳!”
宣康年輕,又很信服荀貞的能力,雖也擔憂忐忑,不如李博那樣嚴重,還有心情問:“何時動手?”
“不急。”荀貞望了望天色,日頭雖已西移,還是很熱,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說道,“等江禽他們回來再說。”
……
别院諸隊的隊率接令,分出幾個人,把遠處圍觀的百姓都趕出裏外,并将諸人的坐騎也牽出去,找個地方看好,剩下的八十多人先将裏中的民戶亦疏散到裏外,随後分出兩部,一部列隊在荀貞身後,另一部各選定沈宅外易於進攻之處,精通近戰的居前,擅用長矛、大戟的列後,攜帶弓、弩的則或爬到樹上、或攀到隔壁人家的屋頂上,俯臨沈家宅院。
年餘的朝夕共處,長久的編隊訓練在此時顯出了效果,雖尚不能精兵相比,諸隊卻也井然有序,毫無紛亂之态。
這一番布置,裏中盡是人聲,熱鬧非常。
喧鬧的聲音也傳了看沈家。有人鬼鬼祟祟的登高窺探,在看見圍觀百姓都被趕出裏外時,還沒什麽反應;接着在看到本裏的住戶也都被攆出裏外時,有些不安;再又看見别院諸隊分成兩部,一部待命,一部将沈宅圍住,開始擦刀調弦後,更加不安;再又等看到程偃帶着幾個人搬來一堆堆的木柴,放到宅院牆外,又擡了三根大木丢到地上後,再也按捺不住、看不下去了,馬上從高處下來,一溜煙地給沈馴報訊去了。
宅外樹上的專職負責監視院内的崗哨把這人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大聲往下報告:“窺探咱們的沈家奴跑了,大概是給沈馴報信去了!”樹下有人,立即将這條情報傳遞給荀貞。荀貞不以爲意,說道:“由他去!”
……
戲志才旁觀良久,将别院諸人的表現盡收眼底,饒是以他之膽謀,亦不免暗驚。
他以前隻知道荀貞在西鄉招攬輕俠、豢養勇士,對這些輕俠、勇士的底細并不清楚。上午解裏一戰,在莊子裏短兵相接,叫他看到了諸輕俠、勇士的勇武和配合,隻輕輕一擊,便把丁邯蓄養的那些散兵遊勇殺了個幹幹淨淨,自身僅有一人輕傷。現下,輕俠、勇士們的井然有序、聞令即動,又讓他看到了荀貞的令行禁止。
他心道:“乳虎之名得非僥幸!貞之分明是在用兵法來部勒此輩豪勇啊!”感歎過了,心中犯疑,“他若隻是招攬輕俠,還可以說是因尚俠氣之故,今不但招攬俠勇,而且還用兵法部勒,難道?……,難道?”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項梁在秦末“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的故事。
他記得自己初見荀貞時,質問過荀貞一句話:“‘足下名門之後,收攬民意,意圖擡高聲價,又結交輕俠,厮養壯士,欲得彼輩死力,使其爲君效死。君之志不知終欲何爲’?”
當時,荀貞沒有對此做正面回答,而是借辛瑷無心之下的圓場,僅僅謙虛地說了句:“我沒有遠大的志向,隻想爲民做點事就心滿意足了。”這個解釋看似說得通,但細細分析下來,其實卻是避重就輕。因爲這個回答隻能解釋戲志才質問裏的前半部分,即“收攬民意、擡高聲價”,卻不能解釋後半部分,爲何“結交輕俠,厮養壯士”?
“收攬民意”可以說是因爲愛民,但“結交輕俠”也是愛民麽?戲志才雖覺得他言不盡實,但是因爲當今之世,好俠氣、結交輕俠的名門子弟有很多,他以爲荀貞所隐藏的也隻是“尚俠氣”三字罷了,畢竟他們荀氏是儒學傳家,“尚俠氣”有點不合他們的家教,再加之那次是初次見面,不能太過無禮,也就沒再追問,沒有多想。
如今回想過去,再看眼下,他想道:“難道?我那時對他的那個質問是對的麽?他真的是另有它志麽?”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就算另有它志,這百十人又有何用呢?可是,荀貞以荀家子的身份,先自請爲亭長,又攬民意、養輕俠,用兵法部勒賓客,諸般種種的所作所爲确實也很令人奇怪啊!
……
日頭西落,晚霞滿天。火燒雲布滿西天,染紅了裏中宅院,染紅了荀貞諸人。
這副日暮景象倒是與荀貞上次從郡北歸來後,去太守府找陰修時有點相像。那時,也是傍晚時分,太守府内也是被落日染得如血通紅。
戲志才凝目觀看荀貞,見他大冠黑衣,扶劍昂然,立在如冠蓋一般茂盛的大樹下,宣康、李博兩個儒生立在左邊,許仲和自己立在右邊,諸多的虎狼之士踔厲風發,立在他的身後。相比輕俠們的臨戰而喜,相比宣、李的忐忑,紅霞之下,不管是裝的也好,抑或是真的也好,他卻是意态從容,令人觀之就覺安心,仿佛面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不足懼。
他正想問問荀貞爲何以兵法來部勒部衆,裏外,一人飛跑來報:“伯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