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上五月二十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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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牆,很闊氣,裝飾得也很華麗。
荀貞把程偃等人留在道邊,獨自步行上前。府門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崗,門邊有側塾,塾中有書佐值班。荀貞進去,通報了姓名,将除書和遣書取出。書佐初倨傲不爲禮,在他報完名後,連忙從席上起身,請他上座、奉湯,陪笑說道:“下吏早聞督郵名!請稍候,我這就前去府内通報。”
瞧着他打躬作揖地出去,荀貞頗是感歎。
“昨天族父荀绲說:沒想到我會有今日。兩年前我自求爲繁陽亭長時,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前年他還隻是一個亭長,縣中的吏員們對他雖然客氣,如秦幹、劉儒,但卻絕無恭敬之說,而如今莫說縣吏,便連在太守府裏的書佐對他也畢恭畢敬。人生際遇,真是奇妙。
他獨在塾内無趣,負手出來,觀望路上行人。暮色漸濃,行人漸少。附近的裏坊中炊煙袅袅。晚風拂面,熏人欲醉。正看間,忽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留意,唬了一跳,下意識地按刀閃開,轉首看去,身後兩人,鍾繇荀彧。拍他肩膀的是鍾繇。
“貞之,君号爲乳虎,也這般膽小?”鍾繇笑吟吟地說道。荀彧立在鍾繇之側,微笑不語。他兩人皆穿官袍,佩戴印绶。鍾繇年長,氣度沉穩。荀彧年輕,清美俊雅。荀貞忙行禮:“鍾君,文若。”
“府君叫我們來迎你。跟我們走吧?”鍾繇拉住荀貞,不讓他把禮行下去,拍了拍他的手,說道,“颍陰到陽翟隻五六十裏,府君本以爲你昨天就該到了。你倒好,非要等到今天。這是府君給你了五天期限,要是給你十天期限呢?你還能等到第十天頭上再來?”他語氣裏透着親熱,看似埋怨,令人感到親近。
“因要和繼任的西鄉有秩薔夫辦交接,故此來晚了。”
适才通報的書佐跟在荀彧、鍾繇身後,不敢打擾他們說話,陪立邊兒上。鍾繇對他說道:“你回去吧,我帶督郵進去。”那書佐應諾,恭送他三人入府。荀貞、荀彧落後了半步,讓鍾繇走在前頭。一則他年長,二來,郡功曹的地位也比郡督郵和郡主薄高。鍾繇問道:“你一個人來的?”
“不是,随行帶了一個婢女,幾個門客。”
“這就好。督郵舍怎麽說也是前後兩進的院子,雖有幾個奴婢伺候,但若隻有你一人,也未免太過冷清了。”督郵乃郡之極位,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擠在宿舍裏。
步入府内,當面一個高大的罘罳,上面繪了一副五彩畫。荀貞因陪着鍾繇說話,沒有細看。鍾繇引他倆繞過罘罳,笑問道:“貞之,我看你滿面春風,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荀貞微怔,看見見荀彧似知鍾繇之意,露出了會心一笑。他立時醒悟,心道:“鍾繇說的必是陳家提親之事了。也是,陳家找的媒介是他族父,他族父肯定會寫信告訴他的。我家知此事雖晚,但文若早就來了郡府,與鍾繇常見,鍾繇知道了他自然也就知道了。”答道,“鍾君所言,可是貞之婚事?”
“正是。阿群的女兄我見過,賢惠溫柔,不愧陳家女,足爲荀家婦。”鍾繇又對荀彧笑道,“文若,你們家雙喜臨門啊。汝兄弟先是前後被府君辟除府中,位在朝右,繼又要接連成婚,得配良妻。羨煞旁人!”
荀貞、荀彧客氣謙虛。過了前院正堂,再走過幾個諸曹辦公的院落,即是後宅。
後宅很大,粉牆朱戶,從牆外就能看到宅中的青磚黛瓦,飛檐翹角,又有枝繁葉茂的大樹、青翠挺拔的綠竹亦高出牆上。門外亦有幾個持戟的衛士,他們都認識鍾繇、荀彧,恭謹行禮,放了他們進去。牆外看隻見飛檐屋瓦,入得宅内,隻見宅分數進,每一進都有月門隔開,循廊向内,沿途層台累榭,曲水涼亭,樹木陰陰,姹紫嫣紅。整個太守府内芬芳馥郁。
荀貞也去過颍陰縣的縣令舍,與太守舍一比,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宅内奴婢甚多,過了個兩進院子,已見了七八個侍女、小奴。
鍾繇介紹說道:“陰氏乃南陽巨姓,望門貴族,這些奴婢多是陰公從家裏帶來的。”
荀貞心知,鍾繇這是在委婉地暗示他這宅内的奴婢并非都是官奴。他今爲郡督郵,以後少不了會常來陰修宅中,而陰修宅中的侍女、小奴又多美麗、俊俏,如果一個把持不住,在這上邊犯下什麽過錯,得不償失。鍾繇和他總共沒見過幾次面,不了解他的秉性,這個暗示也是好意。他送了一個感謝的眼神過去,說道:“也隻有像陰公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才能養得起這些美婢嬌奴。”
鍾繇點到爲止,見他明白,也就不再多說,當前引路,直入後院堂上。
雖未入夜,堂上已點起火燭,将堂内映得通亮如晝。鍾繇叫他先坐下,自與荀彧去請陰修。不多時,陰修到來,穿着家常便服,腰束革帶,足穿麻鞋,挺樸素。荀貞至堂門迎拜。
“快起來,快起來。”
陰修脫鞋登堂,将他扶起,因個子比荀貞低,不方便打量,退了幾步,上下觀瞧,拈須笑道:“粗服布帻,難掩英氣。”問他,“沒拿到印绶袍服麽?”
“拿到了,和除書、遣書一塊兒拿到的。隻是因尚未曾拜谒府君,故此不敢穿戴。”
“有什麽敢不敢的?給你,你就穿嘛。……,坐,坐。”陰修入座,示意荀貞三人也入座,待他們坐下後,又問荀貞,“幾十裏地說不遠不遠,說近不近,累了沒有?”
“本該早點來的,和繼任的鄉有秩辦交接辦得有點晚了。”
“我說怎麽今天才來,我可是一直在算着日子等你呢。前北部督郵費暢,月初被朝廷拜爲郡丞,到現在快一個月了,督郵系郡朝要職,不宜久懸。我引頸舉踵望卿能早至啊。”
荀貞誠惶誠恐地說道:“貞惶恐!貞予末小子,德薄能鮮,何德何能竟勞明府相望?明府不以貞卑鄙,除貞以郡朝右職,已令貞被寵若驚。不瞞明府,從拜領印绶至今,貞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陰修笑道:“卿有志邊關,威折強豪,‘荀家乳虎’之名,郡人盡知。乳虎還有睡不好覺的時候麽?”他這句話與鍾繇在太守府門前戲弄荀貞的那句如出一轍。
荀貞不以陰修的調笑爲意,嚴肅莊重地答道:“貞德薄才疏,見識短淺。以貞之能,行督郵之事,正所謂‘绠短汲深’。明府以重任付貞,貞深恐有負明府所托,若因貞故,使郡縣譏明府所用非人,以緻有損府君令名,貞罪大矣!每思及此,轉側難眠。”
陰修聽他爲自己的名聲考慮,甚是歡喜,笑道:“卿自謙過甚。……,貞之,我知你好兵事,有勇略,原本是想除你爲郡兵曹椽的。不過轉念一想,而今海内晏清,郡縣太平,郡兵曹隻管些征集、輸送兵丁的雜事,把你放在這個位置上,未免大材小用。
“剛好朝廷下了诏書,拜費暢爲郡丞。元常對我說:‘荀乳虎通曉法律,明察内敏,公廉果勇,行法不避豪強;又懷家學,質性淳良,愛民如子,行仁澤及童子。《詩》曰:不侮矜寡,不畏強禦。這樣的人可稱至德。何不委以北部督郵’?我聽了後,深以爲然,因将你請來郡中,接任此職。”
“明府厚愛,鍾君美譽。貞慚愧無地。”原來這個北部督郵是得自鍾繇的薦舉,荀貞謝過陰修,再又謝他。鍾繇含笑還禮。
陰修問道:“貞之,你且來給我說說,你打算怎麽做這個北部督郵?”
督郵是要職。颍川郡共有兩部督郵,每部督郵都關系到半個郡的民生政治。陰修雖将此職授給了荀貞,但不可能就此袖手不管,臨他上任前詢問一二是題中應有之意。
荀貞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答道:“貞常年在颍陰,對郡北諸縣都不熟悉,打算先微服間行,觀曆諸縣,采問風謠,問民疾苦,待将諸縣縣令長的品行、諸縣縣吏的好壞以及諸縣豪族是奉公守法還是驕奢不法都了解過後,再做下步打算。”
“嗯。這是老成之言。北部督郵幹系半郡吏民,正該慎重行事。”陰修非常滿意,又問道,“你打算何時去觀曆諸縣?”
“今天拜谒過明府,明日就出城。”
“也不用這麽急。先休息幾天,熟悉熟悉縣裏的人物風土。我府中吏員不少,該認識的也認識一下,以後你們就要同朝爲吏了,可千萬别見了面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啊。哈哈。”
荀貞不這麽想,他說道:“貞竊以爲,不必先見諸吏。”
“噢?爲何?”
“正因與郡吏多不相識,才方便貞微服行縣。”
“言之有理。”陰修從善如流,“既如此,便按你所說。”
星月朦胧,夜色悄臨,夜風吹動院中樹葉,簌簌飒飒。風入堂上,溫香宜人。案幾上的蠟燭随風曳動,滿堂搖紅。陰修眯着眼往堂外瞧了言,說道:“隻顧與卿說話,不覺夜色已至。……,貞之,餓了吧?便在我府裏吃些酒食罷。”
荀貞應諾。
自有在堂外候着的侍女接命,吩咐廚中上飯。須臾,熱騰騰的酒飯端上。陰修爲主,荀貞爲客,鍾繇、荀彧兩人作陪,在絲竹歌舞的相伴下,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待荀貞告辭拜别時,夜已深沉。鍾繇、荀彧一個是郡功曹,一個郡主薄,也各自有舍,和他一起出了太守府。
……
府門外的街道上早無人蹤。鍾繇仰望夜色,說道:“快該宵禁了。……,貞之,我本有幾句話想明天再給你說,你說你明天要微服出城。這樣吧,我長話短說,咱們就在這太守府的牆下叙談幾句,如何?”
府門外很安靜,一個路人也沒有,隻有幾個持戟的甲士。
荀貞應道:“是。”心中奇怪,想道,“他想要給我說什麽?這麽急,都等不到我行縣回來?”跟着鍾繇走到牆邊。荀彧也跟了過來。鍾繇立在牆下,放低聲音,說道:“你應知我已任本郡功曹多年。”
“是。”
“那你又知不知道費暢是何時任得北部督郵?”
“聽鄉人說是三四年前?”
“對。那你又是否知道費暢是張讓家的賓客?”
“知道。”荀貞聽到這裏,約莫猜出了幾分鍾繇想要說什麽,暗道,“莫非和費暢有關?”
鍾繇順着自己的話往下說:“張讓貴寵,天子常謂‘張常侍乃我公’,他的兄弟子侄布列州郡。費暢隻是他家的一個賓客,性粗鄙,無所長,隻不過因爲能言善谀,谄媚奉承,爲巴結主家不辭吮癰舔痔,從而得了張讓兄子的歡心,而就此一步登天,被當時的太守辟除爲北部督郵。我那時已是郡中功曹了,極力勸谏而太守不聽。一年後,當時的太守被征入朝中,何公繼任,亦不斥黜費暢。前年,何公又被征入朝中,陰公接任。陰公賢明仁德,到任以旌賢擢俊爲務,廣召諸姓子弟,查其優劣而用其賢才,因有文若被辟主薄,有你被除郡督郵。”
荀貞點了點頭,心道:“原來費暢能當上北部督郵,是因爲張讓兄子。”想起來太守府前在街上碰見的那幾個騎士,又想道,“不知這個把費暢推到北部督郵位上的‘張讓兄子’是否就是那個我在街上遇見的‘張讓兄子’?”說道,“陰公賢明,是我郡人之福。”
“是也。我郡中已多年未有賢守,今得陰公,天降之福。……,我便找了個機會向陰公免冠請罪。”
荀貞問道:“免冠請罪?”心中了然,“必是以請罪爲借口,勸谏府君罷黜費暢。”看來鍾繇成功了,至少費暢已不再擔任北部督郵,“……,隻是,費暢卻怎麽又被朝廷拜爲了郡丞?”想到了一種可能,“莫不是因爲張讓之力?”
他心思靈敏,又瞬間從這個可能推導出了一個不好的結果:“哎喲,郡丞雖是六百石,名義上爲郡守副手,卻無實權,遠不及百石督郵。我本就納悶,費暢怎麽會被遷爲此職,如此說來,卻是因爲陰修、鍾繇的緣故?這下子,他倆可算是和費暢結了仇,和費暢結仇就等同和張讓家結仇。我又在這個時候被除爲北部督郵,接了費暢的任,說不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費暢沒準兒連我也一起恨上了。”
鍾繇不知他在這一瞬間就想了這麽多,接了他那一問,接着說道:“對,我向陰公免冠請罪。我說:‘昔年汝南太守宗資署範滂爲郡功曹,範滂嚴整疾惡,郡吏中凡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迹斥逐,不與共朝,言:污穢小人,不宜污染朝廷。汝南爲之一清,吏民稱頌,不是頌揚範滂能幹,而是贊美宗資賢明。我今和範滂一樣,爲郡功曹,卻不能爲郡朝斥逐小人,爲明府彰顯賢名,愧對先賢,慚對明府’。我請求府君把黜免。”
“府君必不會同意!”
“府君的确沒有答應我。他問我:‘朝中誰是小人’?我即舉了費暢之名。”
“府君便把他黜免了?”
鍾繇搖了搖頭:“府君行事謹重,雖有黜免費暢之意,卻猶豫難定。我因又建議說:‘本郡郡丞任滿将走。不如上奏朝廷,表費暢之功,就說他兢兢業業,明德慎罰,有功郡縣,可轉遷郡丞。郡丞六百石,乃是超遷,費暢必喜。如此,則能既解生民之苦,又不得罪當朝權宦,兩全其美’。”
荀貞心道:“所謂‘府君行事謹重’,顯然是虛詞美化,必是陰修憚畏張讓之威,所以才猶豫不決。……,原來費暢轉遷郡丞不是因張讓之力,而是賴鍾繇之謀。我剛才卻是猜錯了。”雖然猜錯,但他剛才推導出的那個不好的結果卻依然存在。固然,鍾繇所說不錯,從督郵到郡丞确實是超遷,費暢可能會爲此高興,可從督郵到郡丞也的的确确是明升暗降,也不能因此就排除費暢會不會暗中記恨。他說道,“原來費暢離任轉遷全是鍾君之功!君爲郡民除殘暴,無愧前賢。”
“費暢雖轉遷郡丞,但他在郡北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他任北部督郵長達數年之久,在任時貪婪成性,索求無度,郡北諸縣久受其苦,民怨滔天,又有一幹縣吏、豪家與他交通貨賂,彼此勾結,橫行縣鄉,郡中幾乎不能治。”鍾繇話至此處,才算轉入正題,他盯着荀貞,問道,“貞之,你可知我爲何向府君舉薦你爲北部督郵麽?”
“請賜教。”
“你在西鄉奮勇搏擊,誅滅豪強,果決勇敢,一鄉清平。如今的郡北諸縣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去監督啊!”
“除強誅暴,懲惡揚善,爲生民立命,爲聖天子開太平,正該吾輩所爲!貞今已知君舉薦我的深意,請放心,我必竭力而爲。”
鍾繇大喜,說道:“好,好!”又細細地叮囑說道,“卿有爲生民立命、爲聖天子開太平之志,真荀家子也!隻是,卻也不可魯莽,不能操之過急,急則生亂。你此次微服行縣,記住隻要看就行了。看完之後,在遍知諸縣誰奸誰良,在對郡北諸縣都了解了之後,正如你所說:再作打算不遲。子曰:‘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是。”
“貞之,吾家與汝家是數代之交,咱倆以前雖見面不多,但傾蓋如故。現在你、我和文若同朝爲吏,當齊心合力,上爲府君分憂,下爲生民誅惡。”
“敬從教。”
荀貞轉臉,與荀彧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苦笑。
臨上任前,荀绲先後交代他倆:“要謹慎”,不要給宗族惹禍。誰知荀貞這才剛上任,鍾繇就在太守府外的牆下将澄清郡北的重任相托。該怎麽辦?是聽荀绲的,還是聽鍾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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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督郵乃郡之極位,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擠在宿舍裏。
《後漢書?郅壽傳》:郅壽在冀州刺史任上時,“又徙督郵舍王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