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外來的不是别人,正是高家家長。
鄉中諸大姓裏,隻有高家是在鄉亭住,離官寺不遠。太守陰修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就算沒有荀貞的通知,他們本也打算過來拜見的,因此來之甚速。高家的家長是高素的父親,沒有帶太多人,四五個擡着禮物的賓客跟從在後,高家的子弟裏隻帶了高素一人。
自荀貞誅滅第三氏後,鄉中諸大姓對他都刮目相看,高素的父親也曾宴請過他,兩人彼此相識。荀貞見是他來到了,停下腳步,寒暄兩句,再向周圍的士子們告個罪,示意他們将賓客和禮物留在院外,帶着他兩人登上台階,脫去鞋子,步入堂内。
高家雖有陽翟黃氏爲後台,但畢竟隻是個鄉中土豪,面對一郡之守,面對本縣縣令,面對濟濟一堂的郡縣大吏們,高氏父子皆誠惶誠恐,剛入堂中,就拜倒在地,口中呼道:“西鄉民高成、高素拜見明府。”
西鄉官寺的正堂說大不大,也有一兩丈深,陰修坐在最裏邊,盡管是沖着門,此時又陽光燦爛,堂内明亮,可因爲眼神不好的緣故,還是看不清來人的相貌,隻大略看見了兩個人身。看不清就看不清吧。他也沒興趣看清這兩人長什麽模樣,習慣性地眯起了眼,露出和藹笑容,說道:“你二人姓高?吾聞貞之言道,爾鄉中有大姓五,其中之一是謙德裏高氏。是你們麽?”
高素此前聽到過一點風聲,說颍陰荀氏和新來的這位太守族中有姻親,此時聞太守很親切地直呼荀貞之字,心中想道:“看來傳聞是真的了。”
不說荀貞誅滅第三氏的雷霆手段,就沖這個傳聞是真,之前那上百萬的買馬錢就送得值。
他雖倚仗黃家是勢,素來驕橫輕脫,但一來羨慕古遊俠之風,對錢财其實并不是特别看重,要不然當日也不會被荀貞一吹一捧,就舍了程偃的債券,并主動和荀貞交好;二來,他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家的靠山陽翟黃氏盡管勢大,可這陰修也不弱,不但現爲本郡太守,而且來頭也不小,南陽陰氏乃是光武皇帝的老鄉,當年的四姓小侯之一。中興以來,其族中已出過兩個皇後,漢家的皇後多出南陽,去年底剛被立爲皇後的何氏不就是南陽人麽?誰也不能保證這陰氏以後會不會再出皇後,若能借助荀貞的線搭上陰修,自是最好不過。無官無權的士族,他可以不在乎;但對像陰氏這樣“與漢同休戚”的百年貴族他卻不能不仰爲觀止。
——若說他以前和荀貞交好,隻是出於“意氣相投”,那麽如今他與荀貞交好,則是存了刻意的成分了。這也不一定是壞事。人生世間,知己難求。與其說知己難求,不如說是純粹的感情難求。他和荀貞的交情本就不穩固,“意氣相投”隻是他自認爲的,實際上隻是他的一時興起,否則他也不會當着荀貞的面與文聘争鬥了,現今有了利益關系的存在,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他父親高成答道:“回禀明府,小人等隻是粗野鄉民,土裏刨食兒,何敢稱爲大姓。久聞明府賢明,今治本郡,實乃小人等的福氣。小人冒昧,鬥膽備了一些禮物,還請明府笑納。”
一個鄉中土豪能備下什麽好禮物?陰修不以爲意,點了點頭,說道:“吾來爾鄉,是爲行春。‘青陽開動,根荄以遂’。青陽者,春也。遂者,複蘇滋生也。凡春之季,地氣初通,是萬物複蘇之時。你爲農家,當知《汜勝之書》,書中有雲:‘春,地氣通,可耕堅硬強地黑垆土’。現已到了耕種的季節,今天子聖明,群賢在朝,立春之日,天子尚躬耕於籍田,何況爾等?你身爲鄉中大姓,萬不可輕忽懶惰,要給鄉民們做個典範。須知:‘春不種,秋不收’。”
《汜勝之書》是前漢汜勝之編的一本農書,高成雖生長鄉間,但連大字都認識不了幾個,自是沒看過這本書。不但沒看過這本書,而且因爲陰修說話太文绉绉了,他有一半都沒聽懂,也不好出口詢問,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伏地叩首,唯唯諾諾:“諾。”
荀貞看出了他的窘态,出言解圍,笑道:“高翁在本鄉是最勤勞節儉的。明府,你就盡管放心,他必能給鄉民起一個好的典範。”
陰修說完,縣令朱敞也勉勵了幾句。
高氏父子退出去後不久,謝、費、馮、劉諸家的家主絡繹趕到,依次登堂。
陰修、朱敞分别撫慰勸勉,把他們都勸告、勉勵了一番。
謝、費兩家還好,不是沒見過官吏,特别是費家,既是張讓家的賓客,費暢又是郡中督郵,猶能存些鎮定;馮鞏的父親馮溫和劉家的家主劉翁兩人長這麽大,縣令都沒見過幾次,這是頭次見兩千石的“貴人”、本郡的太守,激動得渾身發抖,回話時都帶着顫音。
見罷大姓,陰修在本鄉的行春就算完成。正事兒辦完,可以閑談了。
待最後一個登堂的劉家家主劉翁下堂後,他笑對荀貞說道:“貞之,你這官寺的大堂未免也太小了些,跟從我來此的士子們都是本郡的俊傑,卻隻能讓他們候在院中。春雖回暖,風尚仍寒,在院裏一站半天,怕是都凍壞喽。”
荀貞離席拜謝,賠罪道歉,說道:“貞久在鄉中,消息閉塞,不知有諸多英傑從明府光臨鄙地,沒能及早預備,緻使群鳳受寒。貞之罪也。”
陰修的能力如何,荀貞眼下還不能确定,不過通過短暫的接觸,他發現這位新任的太守至少脾氣不壞,像是個好脾氣的人。果然,陰修沒有問罪於他,而是笑道:“我隻是與你說笑罷了。你我兩族原是姻親,不必如此拘束。……,我自任本郡,便思要訪問高陽裏,拜谒大賢。今趁行春之機,總算達成所望。來你鄉中之前,我特地拜訪了汝家諸龍。昔,夫子譽老子爲龍,言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對這句話,我原來是隻知其文、不知其意;今見汝家諸龍,方解夫子之歎!盛名之下無虛士!令我得益匪淺。隻惜二龍早逝,六龍遠遊。”
荀氏八龍中故去的已有兩位,一個是荀悅的父親荀儉,八龍之首,一個是三龍荀靖(叔慈)。遠遊的是六龍荀爽(慈明)。
陰修歎了口氣,惋惜地說道:“吾聞許子将贊叔慈和慈明:‘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内潤’。又聞國人美譽慈明:‘荀氏八龍,慈明無雙’。唉,可惜啊,叔慈和慈明一個故去,一個沒有在家,使我未能詣前請教。”聽他意思,對荀靖和荀爽是非常神往的了。
荀貞心道:“我族中嫁到陰氏的便是六龍荀爽之女,嫁給的那人記得是叫陰瑜,也不知和這陰修到底是何族親關系?”
荀爽之女荀采,嫁過去兩年後,陰瑜病卒。荀爽疼愛女兒,不忍她守寡,便又給她尋了個夫家,乃是陽翟郭氏的子弟。荀采不願,因爲之自殺。盡管兩漢受禮教約束未深,對婦女的貞節不太看重,寡婦再嫁很尋常,可說到底,荀爽沒把這件事辦好,好心辦壞事,竟因此把女兒逼死了,這縱非他之本意,畢竟尴尬。
荀貞和陰修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開此事不提。避開不提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荀貞是個“心存大計”的人,爲了能更好地實現他的“大計”,他當然渴望得到本郡太守的支持。
另一方面,如前文所述,郡之屬吏多爲本郡人,而太守則是外郡人。一個外地太守來到本郡,要想政令暢通必須要得到本地士族、大姓的支持。強橫的太守固能令一郡戰栗,可若太守文懦,壓不住本地大族,卻也難免主弱臣強。一二十年前,有兩句民謠:“汝南太守範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南陽人宗資在汝南當太守,任與劉表等人齊名并稱“江夏八俊”的本郡名士範滂爲郡功曹,結果政令就悉出範滂之手,他隻是“畫諾”而已。弘農人成瑨爲南陽太守時,用亦名列“江夏八俊”的本郡名士岑晊爲郡功曹,結果也是大權盡落岑晊之手,他無所事事,唯“但坐嘯”。
盡管陰修爲人不驕恣,願意委曲畏慎以求全,自之郡以來,連續召見本郡衣冠子弟,許諾将對他們委以重任,連這次行春都帶着一群士子,看似是專以旌賢擢俊爲務,可這并不代表他就願如宗資、成瑨一樣“主畫諾”、“但坐嘯”。——不錯,宗資因“主畫諾”而得到了一個“任善之名”,“聞於海内”,可這樣的“任善”究竟是在誇他,還是在貶他?這兩句民謠究竟是褒是贊?千秋萬代,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是非功過,青史記之,後人評之。
因此之故,陰修也想示好荀氏,以希圖可以借助荀氏在州郡的重名,來爲自己助力。
他既有此想,自不會主動提起荀采自殺之事,惋惜過“二龍早逝,六龍遠遊”,複又笑吟吟地說道:“貞之,你久處芝蘭之室,常受諸賢熏陶,難怪幹才卓越,德行出衆。……,朱公,你今兒在縣裏對我說,說荀氏如今是老龍在前,雛鳳乳虎在後。說貞之:‘負重能行千裏’。我本存狐疑,今至西鄉,沿途觀看見聞,良田吐翠,百姓和樂,道無褴褛之民,行有負父孝子,實我曆年仕州郡之少見,‘乳虎’二字當之無愧。”
縣令朱敞拈須微笑。
荀貞恭謹地說道:“貞自少受學於仲兄門下,族中諸父皆賢,奈何生性愚頑,至今無所成,每思及此,常覺愧對仲兄、諸父。又且在明府、縣君座前,予末小子,何敢言德?謬贊慚愧。”
他和陰修各有所求,一個誇贊、一個遜謝,堂上氣氛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