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買馬?”
“買馬。”
荀貞笑道:“你可是認識了北地的馬商?想從馬商手裏低價買馬,再轉手倒賣?”
高素搖了搖頭,掉了句文,說道:“非也非也。”
“那是什麽?”
高素瞥了一眼伏跪在門側塾内的老卒,拉住荀貞,往院内走,令随從候在院中,登入堂上,與荀貞兩人相對落座,這才繼續開口說道:“我說的買馬,不是從北地馬商手裏買,而是從鄉人手裏買。”
“鄉人?”荀貞徹底糊塗了。
馬爲六畜之首,乃是兵甲之本,兩漢民間的養馬業一直都很繁榮。幽、并、涼、冀諸州和關中地區都有着許多水草茂盛的草場,許多豪門大族專以畜牧爲業。如中興功臣,大名鼎鼎的伏波将軍馬援,年輕的時候一個人跑到邊郡去從事田牧,“至有牛馬羊數萬頭”。帝國朝廷、軍隊、地方、民間所用之馬大部分都是從這些地方來的。
與這些地方相比,颍川地處内地,雖也有少數的豪族自己養馬,卻都是小打小鬧,根本不上規模,無法與邊地相比。也就是說,要想要在颍川做馬匹生意,隻有一個辦法,即從北地馬商手裏低價買進,然後再高價售出。此時聽高素意思,他卻竟是打算從本地鄉民的手裏買?
這買來又有何用?還能再轉手賣去北地麽?
過年以後的天氣時陰時晴。今兒個又是一個陰天,堂内陰冷,寒風吹卷進來,冰涼刺骨。荀貞與高素很熟了,在他面前不需要刻意地守禮,拽了拽衣袍,把跪坐在臀下的雙腳包住,又拉了拉腰帶,把衣服纏得更緊了一些,使其更加貼身,覺得暖和了點,問道:“子繡,我不明白的你意思。你說從鄉人手裏買馬?”
“對。”
“賣給郡裏。”
“賣給郡裏?”
高素拂開袍袖,撐地起身,往院外瞧了眼,見無外人,摸着腰中玉帶,搖搖晃晃地走到荀貞榻前,半跪坐下,将手放在案上,傾身向前,附到荀貞耳旁,低聲說道:“我得到消息,天子将要在月内置辦新廄。”
荀貞說道:“置辦新廄?”
高素往後邊挪了點,随手把鄰座的席子扯過來,跪坐上去,得意洋洋地說道:“貞之,你看我夠不夠朋友?得了消息,有了好事,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荀貞說道:“你等會兒,……,天子将要置辦新廄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家與陽翟黃氏的交情很好,對不對?你也應該知道陽翟黃氏是天子阿母程夫人的親戚,對不對?‘天子将要置辦新廄’這個消息便是我前幾天從陽翟黃家聽來的。”
“阿母”就是乳母。
中興以來,有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特現象,即天子的乳母幹政。孝和皇帝時,梁王的乳母以妖言挑動梁王發生叛變。孝安皇帝的乳母王聖更是權傾一時,讒言構陷外戚鄧氏,幾滅其族,被賜爵野王君,繼而逼死名臣楊震,又構讒太子,使其被廢。直到安帝駕崩,新帝登基,王聖母子才獲罪,被徙雁門。孝順皇帝時,又有乳母宋娥幹政,亦獲爵位,被封山陽君。宋娥之後,孝桓皇帝的乳母也曾一度亂政。再到本朝,當今天子登基,登基次年,爲謝阿母保養之恩,即“爵号乳母趙娆爲平氏君”。趙娆與宦官勾結,和中常侍曹節、王甫等共交構谄事太後,多行貪虐。黨人李膺、杜密之死,第二次黨锢之禍之起,都和此人不無關系。
當今天子的乳母不止趙娆一個,還有這個程夫人。
程夫人的權勢比不上趙娆,但與天子的關系也很親近,在宮中、在朝堂上是一個很說得上話的人。這從早幾年前陽翟黃氏借她的威勢,差點逼使時任颍川太守的種拂答應他們“求占山澤”的無理條件就可以看出。——這種拂也算是當世名臣,乃故司徒種暠之子,在原本的曆史中,後來在初平元年(190年)代荀爽被拜爲司空。父子相繼位居三公,稱得上顯貴。
高素說“天子将置新廄”的内幕消息得自程夫人,那麽應該是不會有錯的了。
荀貞心道:“‘當今天子’登基以來,很會折騰,動靜不少。二次黨锢時,他還年幼,尚可以說此事與他無關,但他今年已經二十六七歲了,近年來,卻又是西園*,又是辦鴻都門學,去年剛作了畢圭、靈昆兩苑,今年又要置辦新廄。二次黨锢,絕了君子賢人的進仕之路。西園*,沒錢就升遷不了,把在任的清官活活逼死;鴻都門學,盡招篆畫書法之徒,又将天下的儒生悉數得罪。作畢圭、靈昆宛,錢都是從老百姓頭上剝削而來;今又置辦新廄,恐怕買馬的錢又會不少。……,他難道不知道這幾年接連兩次大疫,民死者甚衆,帝國各地多有災害,老百姓早已民不聊生麽?”搖了搖頭,無奈地想道:“末世氣象,末世氣象啊!”
高素說道:“貞之,你爲甚搖頭?可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麽?”
“程夫人乃天子乳母,常伴天子左右,既然消息是從她那裏得來的,那麽自然不會有假。我相信。”
“天子要置新廄,馬匹從哪裏來?隻能從各郡國調。除少數郡國外,絕大部分的郡國都不養馬,那被征的馬匹從哪裏來?隻能從百姓手中買。貞之,我說的大買賣就是這個!”
高素興緻勃勃,伸出兩隻手,豎到荀貞的面前,說道:“這回買馬,我老實對你說,我隻是個跑腿的。陽翟黃氏已經走通了郡裏的關系,最多三天之後,就要開始在全郡買馬。他們把咱們鄉分給了我,說好了,每給他們送去一匹馬,無論驽馬、良馬,隻要看着過得去,每匹都給錢十萬。”
按照市價,驽馬至多一兩萬錢,普通的良馬也不過四五萬錢。荀貞吃了一驚,說道:“無論驽馬、良馬,每匹給錢十萬?黃家這麽大方?”如果收的全是驽馬,那麽一匹馬就能賺七八萬錢。
“你是不知道這其中的油水!以往日豪右辜榷的舊例來看,隻要走通了關系,十萬錢收來的馬,轉手賣給郡中,至少能翻上五六倍!”
荀貞聽到此處,明白了高素的意思,說道:“你是說黃氏欲‘辜榷’此次的馬匹買賣?”——“辜榷”,意即壟斷,“辜,障也,榷,專也,謂障餘人賣買而自取其利”,主要是指權貴豪右包攬政府買賣的行爲,始於前漢,盛於本朝,豪右因辜榷而所得之利,動辄數以千萬計。
高素連連搖頭,說道:“非也,非也。這是一筆大買賣,郡中豪族衆多,黃家雖有程夫人爲倚仗,但隻憑他一家也是吃不下的,而且本郡非産馬之地,此次天子置新廄,主要的調馬來源是幽、涼、并、冀諸州,咱們這裏隻是一個小頭,黃家便是想辜榷也辜榷不來。我實話告訴你,黃家得這消息已經是得晚了,陽翟張家你知道麽?便是張侯他家,我在黃家聽說,他們早在去年底就派人去西北諸郡大舉收購馬匹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次買賣馬匹,另有其它大頭,黃家隻是想借此次機會撈上一筆?而你又打算趁機賺上一些?”
“正是,豪族權右吃大頭,咱們奔走效命,吃個小頭。”
“可是咱們郡中、鄉裏的良駒不多。天子置新廄,要的必然都是良馬,收一批驽馬上來,郡裏肯收麽?”
“量大了肯定不行,量小一點呢?一二百匹,兩三百匹總是可以的。”
荀貞心中默算,按高素所說,這筆買賣若能做成,黃家的利潤在五六倍左右,十萬錢收,五六十萬賣,一匹馬能賺四五十萬,按兩百匹計算,一下就能賺上近億錢。雖說自穿越以來,他以保命爲第一要務,對錢沒什麽概念,這時也不由爲之咋舌,說道:“這,這,……。”
高素笑道:“怎麽?吓呆了麽?”
荀貞感慨萬分,想道:“豪右辜榷,壟斷政府買賣,實在利潤驚人。我聽說,前年死在陽球手下的權宦王甫,使門生在郡界辜榷官财物,從光和元年到他獲罪,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就獲利七千餘萬,當時我還以爲這個數字有些誇大,以今觀之,他這賺得還算是少的了!……,唉,這些錢都是民脂民膏啊。”
他是從後世來的,見聞遠超高素,盡管吃驚豪右辜榷的利潤之高,卻也不至被“吓呆”,往堂外望了會兒,又想道:“我來鄉中任職,是爲了保命,而要想保命,‘人’與‘财’兩者皆不可缺。有‘人’才能自保,有‘财’才能聚人。如今我手上有了許仲、江禽諸鄉間輕俠,有了繁陽亭上百受訓的裏民,馬馬虎虎算是有了些‘人’,萬一有變,勉強也能自保了,但是‘财’卻不足。沒有足夠的錢,就無法聚集更多的人,也無法練出精兵,也的确是到了該想想怎麽搞錢的時候了。”
他收回目光,重看向高素,笑問道:“子繡,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
1,王甫。
趙娆勾結的那個王甫和被死在陽球手上的這個王甫是同一個人。前文提到的酷吏王吉,是王甫的養子,也是被陽球殺死的,“及陽球奏(王)甫,乃就收執,死於洛陽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