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靜了片刻,那個最年輕的弟子充滿自信地答道:“第三氏固然橫行鄉中百年,鄉人皆畏之如虎,但是相比荀君,卻終究隻是個鄉間的豪強小霸罷了。荀君出身名門荀氏,得縣君賞識,并且聽說那新來的郡守也是他家的姻親。此等名門高戶,自非第三氏可比。如果弟子是他,也有他的這些條件,那麽,想來誅滅第三氏亦是易如反掌。”
他話音落地,好幾個人附和連聲,皆道:“正是如此。”
宣博又問沒有附和的那兩三人:“你們說呢?”
這其中就有時尚,他蹙眉深思,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門生不能。”
“上有郡守、縣君照應,下有繁陽輕俠爲爪牙,子雲認爲誅滅第三氏易如反掌,你爲何不能?”——“子雲”,即方才說話的那個最年輕的弟子,大名喚作王承。
時尚答道:“百年來,前後曆任本鄉的薔夫、有秩薔夫不下三四十人。這其間有寒家子弟,也有出身豪門,像荀君這樣得到郡守、縣令賞識照應的。但是,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他這樣幹脆利索地将第三氏連根拔起。門生以爲,荀君所以能将第三氏誅滅,最關鍵之原因并非他的出身、關系。”
“那是什麽?”
“是因荀君有膽。”
“噢?”
“今觀荀君誅滅第三氏,看似容易,實際上也的确很容易,捏造一個罪名,假造幾個證據,走通縣中、郡裏的關系,就便将之輕松族滅。這個辦法并不稀奇,荀君想得出,别人也想得出,可是,爲什麽以往曆任的薔夫、有秩卻沒有一個人這樣做呢?無它,正如先生所言,隻因‘忌憚’。忌憚什麽?忌憚第三氏族人的無視法紀,忌憚他們門下賓客、劍客、死士的兇悍輕死,忌憚會被他們刺殺。因而,無人敢如此行事。……,唯獨荀君毫無顧忌,遂終将第三氏一舉撲滅。相比他捏造罪名的亂法小事而言,門生以爲,他的虎膽才是更令人畏懼的啊!”
王承不同意,說道:“十五年前在任的那位有秩薔夫亦不懼第三氏兇悍,欲将之定罪。明德,你怎麽能說隻有荀君無所顧忌呢?”
“十五年前的那位有秩薔夫,現在何處?”
王承啞然。這還用說麽?鄉間傳言,早被第三氏刺殺,死在鄉中官寺裏了。前幾天縣裏公布第三氏所犯罪行的時候,也确實有這一條在内。
時尚說道:“子曰:‘機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不出也’。十五年前的那位鄉有秩,本身是外地人,行事之時又不知保密,雖然膽大,又能如何呢?隻能稱之爲魯莽,最終也隻是害了他自己。又豈能與荀君相比?”
王承雖然反感荀貞的作爲,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确不僅膽大,而且行事也很謹慎。聽說直到他動手的前日,還收下了第三明送去的五塊金餅。王承想道:“他要是沒有收下這五塊金餅,第三氏想來也不會毫無戒備。”——不但第三氏毫無戒備,便連鄉中官寺裏的吏員們,事先也無人知曉,沒有一個人聽到風聲。既有虎膽,又行事謹慎,也難怪他能成功。
宣博歎息說道:“上次荀君登門造訪,我見他如謙謙君子,雖也誇贊他‘雷霆擊賊,救劉莊於兵火’,可謂有勇,但老實說,也實在沒有想到他竟然膽壯如此!‘虎膽’之譽,名副其實。”遍觀在座的弟子、門生,隻覺無一人能比得上荀貞,拂袖按案,慢慢地站起身,說道,“吾今日坐得久了,腿上疼痛,要回屋中休息。你們各自散去罷。”
諸弟子皆閉嘴收聲,又一次避席伏拜,送他離開。
走到時尚身邊兒的時候,宣博說了一句:“明德,裏監門乃爲賤役,非志士所居。你明天就辭了此職,在我門下專心讀書吧。……,過幾天,你可以去鄉裏官寺拜訪一下荀君。”
時尚又喜又奇,喜的是聽宣博意思,這是打算将他正式收入門下,改“門生”爲“弟子”了;奇的是叫他去拜訪荀貞。他擡起頭:“先生,你叫我去拜訪荀君?”
“你們幾個如果有意,也可與明德一起前去拜訪。”
最年長的那個弟子、王承,還有另幾個一直都在批評、抨擊荀貞的弟子盡皆愕然,齊齊舉首。王承說道:“荀貞捏造罪名,公報私仇,是一個枉法之徒,非我道中人。雖有些膽略,但是像他這樣的人,膽子越大,爲害也會越大!先生,你怎麽叫弟子等去拜訪他?”
宣博昔日在縣中任決曹史時,持法公允,得到了縣鄉的稱頌,在王承等人的眼中,是個公正嚴明的人,此時卻突然聽令自家去拜訪“亂法之徒”,完全接受不了。方才,王承雖然批評荀貞,好歹還算保持着君子之風,恪守着爲荀貞治下百姓的本分,稱呼他爲“荀君”,這會兒情急之下,什麽也顧不上了,幹脆直呼起了荀貞的名字。
宣博沒有批評他的無禮,而是歎了口氣,說道:“上次荀君登門造訪,向吾問政,問該如何治理本鄉。你們知道老夫是怎麽回答的麽?”
“不知,請先生示下。”
“吾對他說,當以治大姓爲先,而本鄉四姓,尤應以第三氏爲重。子雲,你剛才說荀君誅滅第三氏是爲了私仇,這是不對的。他實際上是在遵從我的建議啊!”
“可是先生,……!”
宣博打斷了王承的話:“子雲,你是一個正直公正的人,就好像我當年少年時。韓非子說:爲法之士應當勁直。你無愧‘勁直’二字。‘凡法事者,操持不可以不正。操持不正,皆所治不公,所治不公,則治不盡理’,這是老夫教給你們的話,沒有錯,執法就應該這樣。”
王承抗聲說道:“既然如此,先生又爲何叫弟子等去拜訪那個亂法之賊?”
誠如荀貞當日的評價,宣博是一個“敦實守道,質誠耿介”的人,可同時他也是一個經過了許多歲月、洞察世間人情世故的老人,也是一個有識人之明的老人。
他說道:“若以法論,荀君所爲,當然屬於亂法,是吾道之敵,吾輩當群起攻之;而如從人論,荀君舉止有度,卻實爲我颍陰人傑。他有虎膽,知謹慎,尊老敬賢,能折豪強,以其家聲,假以時日,必能青雲直上。我叫你們去拜訪他,是爲了你們日後的前途着想啊。”
王承、時尚這些人都是鄉間寒族、小家的子弟,沒一個豪門大族的出身,出身最低的時尚更是操持着裏監門的賤役。以當今的世道而言,他們要想出仕,難之又難,就算僥幸出仕了,也斷難升至高位,很可能會和宣博一樣,終生止步在鬥食小吏的位置上。
早在荀貞初來上任,頭次來拜訪宣博時,宣博就想把自己門下的弟子引薦給他,以求能借助荀氏的背景,給弟子們謀一條出仕的道路。隻是因爲當時荀貞初至,宣博對他的爲人、行事還都隻是耳聞,未曾親見,故此沒有提及。而如今,在親眼見過荀貞誅滅第三氏的經過後,他終於下了決心,要将弟子推薦與之。
王承等人聽了,意外之餘,感動非常,伏拜叩謝師恩。
罷了,王承卻仍然堅決不願。他大聲地說道:“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荀貞枉法亂紀,弟子攻之尚且不及,何況登門拜訪?‘道不同,不相爲謀’。先生對弟子的愛護,弟子誠惶誠恐,不知該何以爲報,但令弟子登門拜賊,實難從命!”
宣博無可奈何,說道:“你們願則去,不願則不去。爲師不強迫你們。”說完,自出堂外,歸室内休憩去了。
……
因爲對荀貞誅滅第三氏這件事之看法的不同,宣博的弟子、門生們互相之間起了争執,他們争執得很激烈,但着眼點卻都是在“荀貞誅滅第三氏的過程”上,争論得是“荀貞這麽做對不對”,而對“第三氏族滅”這個結果卻似乎并無太大的感受。
“鄉中四姓”裏的另外三姓就與他們不同了。
這費、謝、高三姓大族雖也注意到了“荀貞誅滅第三氏的過程”,但是相比之下,更令他們震撼的卻是“第三氏族滅”這個結果。稱雄鄉中百年的一個豪強家族,就這麽灰飛湮滅了?四五百人就這麽被捕入獄、坐等受死了?
……
費亭費裏,四姓之一的費家。
費通年前去了陽翟,與他的兄長費暢相聚,過完年剛回來,就聞聽了這件大事。他的兄長費暢是張讓家的賓客,現爲郡中督郵,仗着這層關系,他平時盡管不惹是生非,卻也從來沒将鄉裏的有秩薔夫當回事兒,便是荀貞荀氏的出身,他也是沒放在眼裏的。
年前去陽翟,他在路上遇見荀貞,當時雖下車問禮,但姿态頗是驕傲,如今聞其一舉将第三氏全族誅滅,當場就變了顔色。
他的妻子遲婢從屋外進來,瞧他神色不對,問道:“怎麽了?”
費通揮手令報訊的賓客退下,說道:“新任的那位鄉有秩荀君,——便是年前咱們去陽翟時路上遇到的那個年輕人,你還記得麽?”
遲婢前前後後總共見過荀貞三次了,怎會不記得?她說道:“記得,怎麽了?”
費通吸着冷氣,不敢置信似的說道:“他以‘妖言’之罪,擒拿了第三氏全族。”
“啊?”
費通連着抽了好幾口涼氣,從榻上起身,繞室轉了幾圈,勉強平靜下吃驚的心情,撓着他的胖臉,啧啧稱奇,說道:“這第三氏雖無甚出身,平素在鄉中隻憑兇悍壓人,比不得咱家乃張侯賓客,大兄高居郡督郵之位,可是老實說,就連是我,平時也不得不讓他們家三分兇焰。……,這荀家子看起來文文雅雅的,不意下手竟這般狠辣!”
遲婢也是沒想到,眨了眨美目,說道:“是啊,讓人想不到。”她前後三次見荀貞,每次荀貞都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盡管因其身長佩刀的緣故,給她了一個英武的印象,可這畢竟隻是一個膚淺的印象罷了,遠遠比不上“族滅第三氏”帶來的沖擊大。
她見費通隻顧驚歎,沒有注意她,不由借着收拾床鋪的機會,走神想道:“他居然能将第三氏這樣的豪強誅滅,實在太厲害了。以後他要再出來,在鄉中走動的話,不知會有多麽威風呢!”她一個女子,常年居住鄉間,沒甚見識。在她的眼中,第三氏已是一等一的豪強大族了,而能将此等豪強大族誅滅的荀貞自然越發了得,威風無比了。
……
粟亭甘泉裏,四姓之一的謝家,也即前任鄉有秩謝武的家族,他們的族長聞訊之後,也是和費通一樣驚駭,随即馬上命人準備了一份禮物,令子侄親自送去官寺。
……
這些大姓家族的想法,荀貞雖不知,也能猜出一二。
既已誅滅第三氏,立威的目的已然達到,他秉承着“過猶不及”的原則,也不願再給其它大姓壓力,以免加深他們的恐懼,反不利日後治事。因此,當謝家的子侄登門拜訪時,他态度溫和,相待以禮,若讓不知情的人來看,分明是一個文雅君子,任誰也想不到便在前幾天,這個年輕人剛誅滅了一個本地豪強的全族。
謝家不比費家,沒有什麽背景,族中也沒有什麽顯赫的大官,來拜訪的那幾個人又都是年輕一輩的子侄,城府淺,見事少,面對荀貞的時候,不管他再溫和有禮,也依然感到壓力重重,戰戰兢兢,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了會兒話,便提出告辭。
荀貞也不挽留,留下了他們帶來的禮物,很殷勤地親将他們送出院外,正要折回院中,聽見馬蹄聲響,循聲望去,卻見是高素帶了四五個賓客驅馬來到。
謝家的子侄戰戰兢兢,高素還是那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直驅馬奔到荀貞近前,方才勒住坐騎,翻身躍下,随手将缰繩丢給随從賓客,站在官寺院子的門口,先跺了跺腳,往手上呵了口熱氣,說道:“這兩天又冷起來啦!從我家來這兒,隻才幾裏地,就凍壞我了。”發完牢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也不避諱守門的老卒,直接對荀貞說道:“貞之,我有一樁大買賣。你想不想做?”
“什麽買賣?”
“買馬。”
——
1,“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這句話有多種解釋,此處取“攻擊異端,可以終止它們帶來的危害”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