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無禮賠罪

第三蘭和胡平到了鄉中,在官寺門外下馬,看門的鄉卒問清了他們的來意,去給荀貞傳報。

荀貞剛和一幹佐史、小吏開了個小會,——馬上就要正旦,也就是新年了,按照帝國的規定,正旦是要放假的,有一些工作必須要趕在假前完成,荀貞這是任鄉有秩的頭一個月,當然想把工作做好,以免得落下閑話,所以這幾天經常召見屬員,詢問他們的工作進度,加以督促。

小會剛剛開完,他正一邊翻看竹簡,一邊與許仲和陳褒說話。——陳褒今兒個休沐,自荀貞上任後,他還沒來過,因今天特地趕來,一來看看,二來給荀貞彙報一下繁陽亭近期的情況。

鄉卒禀報說道:“報荀君,院外來了兩人。”

“誰?”

“第三家的第三蘭和他家的賓客胡平。”

荀貞楞了一下,頗是納罕,心道:“第三蘭來作甚?”許仲和陳褒也是惑然。他一時想不出答案,說道,“請他進來吧。”

鄉卒自去傳令,第三蘭和胡平來入院中,登上堂内。荀貞見胡平手上捧了一個漆盤,盤中不知盛了甚麽物事,被絲緞蓋住。第三蘭挺胸昂首,站在堂下,左顧右盼,看看許仲、看看陳褒。許仲蒙着臉,陳褒也面生。他見不認識,又轉目來看荀貞。

荀貞不動聲色地把案幾上的竹簡掩住,笑道:“第三君,今日怎得閑暇,來我寺中?”開玩笑似的問道,“可是我那日給你的錢有假的麽?”

胡平跟在第三蘭的後邊,騰出一隻手,悄悄地拽了一下第三蘭的衣裳。第三蘭不情不願地跪拜在地,伏首行禮,大聲說道:“荀君,俺是奉俺大兄之命來給你道歉的。那天在裏門之外,得罪了荀君的朋友,俺大兄知道後,将俺好生訓斥了一頓,令俺來給荀君賠罪。”

胡平随他跪拜,聽他說到這裏,将漆盤高高舉起,拽下了蒙在上邊的絲緞,露出五塊金燦燦的金餅。許仲和陳褒分坐在荀貞主位的左右,兩人對視一眼,都約略猜出了第三蘭的來意。荀貞自也猜出來了。

果然,聽得第三蘭呲牙咧嘴地說道:“那天訛了荀君六萬五千錢,這裏有五金,勉強算得十萬錢,請荀君收下。”——他是被他兄長逼來的,本心并不情願,臉上就做出了許多怪來。

荀貞說道:“錢已給你了,你怎又送回?……,你這是作甚?”

他說道:“俺兄長說了,那天是俺做得不對。訛你的錢原樣奉還,多出的錢隻當是俺家的心意。隻求荀君日後對俺家多多照顧一二。”

荀貞笑道:“這怎麽可以?按律法:‘吏受赇枉法,皆棄市’。第三君,你這不是給我賠罪,你這是想害我啊。”推辭不肯收。

第三蘭昂起頭,意态不屑,心道:“俺就沒見過不貪赇的官吏,你裝什麽裝?”按住脾氣,說道:“這錢是俺家送給荀君的,不算貪赇。”

“怎麽不算?按律:不管是官吏求而謝,或不求而謝,都是貪赇。”荀貞堅決推辭,不肯收。

第三蘭有些不耐煩了,粗聲粗氣地說道:“荀君,俺已賠罪,你就莫再和俺一般見識。這錢你不收,俺回去無法給長兄交代。”

荀貞想道:“以現在收集到的罪證來看,還不夠将第三氏族誅。也罷,既然他還錢給我,我便收下。”如果執意不收,肯定會引起第三氏的疑慮。況且,這錢本就是他的,也沒往外推的道理。不過,雖然肯收,他卻也隻肯收自己的那六萬五千錢。——他正要尋第三氏的事兒,又怎肯落“貪赇”的把柄在其手中?

他做出退讓的樣子,笑道:“也罷,既然你執意還我,我便收下了。……,不過,我隻能收六萬五千錢,多出來的那些,我絕不要。”

第三蘭沒好氣地說道:“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他的态度很無禮,許仲按刀,陳褒蹙眉。荀貞恍若無事,笑對許仲說道:“一金值錢兩萬。君卿,你收下四塊金餅,再去後院拿一萬五千錢來,補給第三君。”

第三蘭從小到大,從沒給人道過歉,更别說使錢賠罪,早就不耐煩了,聽得荀貞這麽說,也索性閉嘴不言,也不再理會胡平的連連暗示,隻愣愣地待在堂上,仰臉看梁,等許仲從後院拿了一萬五千錢過來,馬馬虎虎朝着荀貞揖了一揖,把剩下的那個金餅和錢攏在一塊兒,提起就走。

胡平無奈,隻得端端正正地給堂上三人分别行過禮,告個罪,退出堂外,提着衣裳,小跑着去攆第三蘭。荀貞起身,把胡平送出堂外。許仲、陳褒兩人也都過來,三人站在堂前看着第三蘭、胡平兩人,一個搖搖晃晃,一個緊趕慢趕,一前一後地出了院門,消失不見。

陳褒嘿然,笑道:“這就是第三蘭麽?”

荀貞點了點頭。

樂進被劫之事,陳褒也知道了,他笑道:“瞧這豎子作态,也不知他是來道歉賠罪的,還是來惹人怒火的?……,也隻有這種人才敢在自家裏門外劫道,并連荀君你也不放在眼裏。”嘿嘿、嘿嘿地笑了兩聲,又道,“真是找死!”

堂外風冷,荀貞說道:“咱們回座上說話。”三人返回席榻,荀貞重将案幾上的竹簡打開。這些竹簡上記載的都是這幾日許仲、程偃、小夏、小任探聽來的第三氏此前做過的惡事。

荀貞面若無事,似乎根本沒把第三蘭适才的無禮放在心上一樣。他翻看着說道:“這些都是小打小鬧,或是第三明強奸人妻,或是第三蘭毆人緻傷,又或是第三氏其它的族人藏亡匿死、與季父妻和奸、燒民室屋宅、逼民自賣爲奴婢,最嚴重的也隻是劫掠。這些罪行,‘奸罪非罪’,強奸、和奸,罪不至死。毆人傷亦不至死。燒民室屋宅、逼民自賣爲奴婢也不至死。劫掠雖死罪,死一人而已。……,這些罪行可不夠将其族誅!”

荀貞頓了頓,揀出一根竹簡,蹙眉說道:“這些是誰探查來的?……,屠牛、聚飲、博戲,這些雖也違律,但官寺多不追究,即便追究,輕者隻是罰金,重者也不過奪錢财、遷二年。便是他們殺了一百頭牛,夜夜聚飲、博戲,也無濟於事也。此類小罪就不要再查了。”

許仲應道:“是。……,荀君,這第三氏真的是罪大惡極,之所以截止目前隻查到了這些罪證,主要是因爲時日尚短,也因爲我等隻是在外圍打轉。”他沉吟說道,“若是能認識、說動一個第三氏家的賓客,或許能打開突破口。”

荀貞颔首,說道:“你這話也說得不錯,可以考慮從這方面下手。”交代道,“此事雖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成的,但你等也不可懈怠,最好能在文謙回來前,找到足以令第三氏滅族的罪證!這樣,等文謙回來,咱們就可以動手了。”

樂進雖然答應了荀貞留下,但很快就要正旦,家有父母,他不能在外邊過年,也需要回家把自己打算留在本鄉的決定禀告一下父母兄長,所以前天回去了。兩人約定,等過了正旦,至多十五天,他便歸來。

許仲跪坐榻上,微微彎腰,應道:“諾。”

陳褒在邊兒聽他兩人對話,有點擔憂,說道:“荀君,這第三氏雖罪大惡極,并沖撞了你,罪該萬死,但是你剛剛上任,就突然下此辣手,族滅鄉中大姓,會不會被外間傳爲橫暴酷烈?”

荀貞出仕爲吏,主要爲的是保命、聚衆,若無美名,如何聚衆?自不會昏頭昏腦地做事,使自家的“名聲”變壞。在這方面,他不但比陳褒考慮得早,而且也比陳褒考慮得清楚。他笑了笑,說道:“阿褒,你多慮了。”

近年以來,吏治越來越敗壞、時局越來越糜爛、地方上越來越黑暗,此固然是因爲朝廷上閹宦勢大,地方上缺乏幹吏,但是反過來,卻也剝奪了朝野“從緩治政”的耐心,一方面是爲盡快扭轉頹勢,一方面也有士大夫、官吏們“邀虛名”的原因,便導緻了在行政上的急躁、在治理地方上的競爲苛暴,形成了朝野上下盡皆追求短期效應之風。

即所謂:“今長吏下車百日,無他異觀”,州郡便“待以惡意”,等到一年的時候若還是“寂漠”,“便見驅逐”。如此一來,地方官吏爲立足,爲不被驅逐,便隻能盡力在短期内做出政績,而如何才能在短期内做出政績?隻有苛急。唯訴諸強制和暴烈。早在沖、桓二帝之時,就出現了“長吏多殺伐緻聲明者,必加遷賞;其存寬和無黨援者,辄見斥逐”的普遍情況。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如果荀貞能夠上任不到“百日”就誅滅鄉中一個惡霸家族,不但會得到鄉民的由衷擁戴,定也會能得到州郡長吏的賞識。

陳褒雖然聰敏,畢竟常年在鄉中,不知時事,不知時下治政的風氣,這點就不及在縣裏住了十來年的荀貞眼界開闊,有了此杞人之憂。不過呢,此中曲折不足爲外人道也。荀貞也隻是笑了一笑,簡單地說了句“你過慮了”,便不再往下細說。

他将案幾上的竹簡收起,沉吟片刻,說道:“第三蘭勇夫一個,不值一提,但他的兄長看來卻是個人物。”

“此話怎講?”

“這二十多片竹簡中,有一多半的惡事都是他兄長直接或間接令人做下的,遠比第三蘭要多。一個敢做下這麽多惡事的人,必有一顆‘雄膽’,既有‘雄膽’,又令第三蘭來給我賠罪,說明又能‘忍’,能夠在适當的時候‘折腰’。這樣的一個人,絕對不可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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