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文聘,雖然文氏在南陽宛縣也是個大族,但頂多算是個大地主,和名門沾不上邊。又如戲志才,盡管有才華,但卻是出身寒門。又如今天初見的樂進,從他的裝束與師從上就能看出,首先他家裏不富,數百裏獨行,連一匹馬都沒有,其次他拜的老師也不是名士,由此可知他的出身大約與戲志才差不多,也是個寒門子弟。
如今的情況是:出仕需要有“中家”之赀,如果家裏窮,就當不了官兒。若無背景也得不到地方上的薦舉,“孝廉”、“茂才”這些察舉的科目早被世家大族壟斷。——汝南袁氏爲何門生故吏滿天下?就是因爲依附袁氏後,可以得名,可以入仕,可以得到“孝廉”之類的舉薦。
荀氏雖比不上袁氏,但也是天下有數的名門之一,可知荀貞的這個荀氏出身給了他多大的便利。
在本來的曆史中,戲志才便是得了荀彧的推薦才進入曹操的眼中,而樂進最先投到曹操麾下時,因無人舉薦,又非出身名門大族,則才隻是一個“帳前吏”。也就文聘強一點,以南陽大族子弟的身份,在荊州劉表麾下爲将校。若不是逢上亂世,隻怕他們三人中除了文聘外都不會在曆史上留下什麽痕迹。
這也是爲什麽樂進在了解了荀貞的背景後,隻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接受了荀貞的邀請,并會想到“和他交個朋友,有利無弊”。
……
樂進跟着陳褒,先來到舍中。黃忠出來相迎,陳褒給介紹:“這是老黃,本亭的亭父。……,老黃,這位是從陽平衛國來的遠客,今晚要在本亭投宿。”
黃忠問道:“荀君知道麽?”
陳褒答道:“我們就是在路上碰見的。荀君特别交代,叫你做幾個好菜,等他回來了,請這位客人吃酒。”
黃忠應了,瞧見樂進随身攜帶的包裹,說道:“要不先收拾間屋子出來,請這位客人暫且歇息片刻?”
“荀君說了,今晚要與這位客人同塌而眠,暢談通宵。屋子就不必收拾了,安置到荀君屋中就行。”
樂進很有投宿的自覺,忙辭謝說道:“荀君隻是笑語,豈能當真?請黃公随便找個地方,我将就一宿就是。”
黃忠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客人什麽來頭?瞧他穿着不像富貴人家,隻在路上偶遇,荀君便要請他吃酒?更要與其抵足暢談?”滿臉帶笑地對樂進說道,“客人有所不知,俺們亭長從來不說笑語,凡說出的話,必守信諾的。……,客人請跟俺來,天寒路遠,路上必是辛苦,先把包裹放到屋裏,用些溫湯,暖和下身子。”領着樂進來到後院。
黃忠沒有随着荀貞出去巡查亭部,在亭舍裏待了一天,把舍院都打掃得幹淨,雖然因爲雪還沒停,不可能清掃得片雪不沾,但相比院舍外,地上隻積了薄薄的一層。樂進随在黃忠身後,兩人在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進了後院,他先看見了那棵大榆樹,說道:“這榆樹長得真好!”
“可不是麽?已經好多年了。我來亭舍之前,這樹就有了。”這幾天一下雪,天更冷了,黃忠年老,身體有點吃不消,可能因爲這個緣故,略微起了些傷感,笑着說道,“這人來人往,已不知有多少人看過這棵樹。亭舍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任的亭長看過它春榮秋枯。”
樂進才二十來歲,正年輕的好時候,沒有黃忠的這些感觸,也不能理解,他側耳傾聽,疑惑地問道:“那邊屋裏住的有人了麽?”
黃忠徇着他的視線看去,“噢”了聲,說道:“那是犴獄。關了一個人。”當下,一面打開了荀貞住處的門,一面絮絮叨叨地把犴獄中那人,也就是武貴犯下的事兒給樂進講了一遍。
樂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說道:“如此說來,這人已被關了兩個多月了?”
“可不是麽?”
“他雖品行不端,但至多是個鄉間無賴,也不必關這麽久吧?”
黃忠是個老實人,但老實不等同笨,支吾了兩句,将話題代開,說道:“樂君來屋裏邊看看,看看滿意不滿意?想要什麽,自管言來,俺去給你準備。”
天光已很黯了,屋裏的窗戶沒有開,越發幽暗,樂進打了打身上的雪,跟着黃忠進了屋,把包裹放到外室,解開蓑衣,也與鬥笠一起放好,打量了屋内兩眼,見雖是樸素,但内室有兩張大床,被褥齊全,已然足夠了,滿意地說道:“這就行了。……,多謝黃公。”
黃忠遵從荀貞的交代,等他把東西都放下後,又從前院端來熱水,讓他洗臉、泡腳,去去風寒。樂進出身寒家,哪裏受過這樣熱情的招待?再三推辭不得,也隻好接受了。
黃忠又替他點上薪燭,笑道:“荀君怕就快回來了,樂君先在屋裏休息會兒,俺去準備酒菜。”
樂進将他送出門外,看着他遠去前院,又再轉望後院裏屹立在風雪中的大榆樹和牆角邊兒的犴獄,并及對面的一排單間,心道:“平時若是尋常客人來投,想來便都是住在對面了。我卻不知何德何能,竟被荀君邀請同屋居住。……,那被關的武貴也是可憐,隻因一時之錯便被囚系兩月有餘,如今天寒地冷,也不知在那獄中怎樣受罪呢!”
他又轉念想起與荀貞在路上的交談,暗道:“荀君表面上看溫文爾雅,十分和善好客,雖爲鄉野小吏,俨然名門士子,待人如春風拂面,我早前還想果然不愧是荀家子弟,但今時看他整治武貴的手段,卻分明是如猛虎鷹隼,走的是偏向霸道一路。”
樂進身材短小,但爲人骁果,貌不驚人的相貌下實有雄壯的膽色,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冬寇漸多”的情況下,孤身一人走遠路,所以對荀貞的“霸道手段”非但沒有反感,反而有惺惺相惜之意。他扶着門框,看着風雪如晦,聽着前院雞鳴不已,想道:“如今天下不太平,遠的不說,隻近日我仗劍獨行,數百裏間,無論兖、豫,在諸多的郡縣中多見豪右跋扈橫行,黔首無立錐之地,盜賊四起,世風日下。當此形勢下,正該用嚴刑重典。”
一陣風吹來,刺骨透寒,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不再去想,忙避入屋内,将屋門掩住,就着薪燭那跳躍的火光,先用熱水拍了拍早被凍僵的臉頰,再坐到床上,脫去鞋襪,泡腳去寒。将近被凍得麻木的腳被熱水一泡,先是毫無感覺,緊接着一陣刺疼,慢慢地暖意上來,順着腳脖子傳到腿上,渾身都是暖洋洋的。他不覺惬意地閉上眼,歎了口氣。
正泡得舒服,隐約聽到前院似有馬嘶。他睜開了眼,側耳細聽,卻隻聞門外呼嘯的風聲,心道:“莫不是荀君回來了?”正拿不準,想着要不要擦腳出外相迎,有兩三個人說話的片段漸漸從遠及近,透過風雪、門扉傳入屋内。他這下确定無疑,必是荀貞歸來,急忙拿了抹布擦腳,一隻腳還沒擦完,聽見有人在外敲了兩下門,笑問道:“樂君泡好腳了麽?”
可不正是荀貞的聲音?
樂進忙道:“好了,好了。”
“吱呀”一聲,外邊的門被推開。樂進擡眼去看,見荀貞大步走了進來,後有兩人跟随,一個陳褒、一個文聘。三人直接從外室來入了裏屋。
樂進是客人,身爲客人,在主人的卧室裏,不但沒有迎接主人,更在主人的面前擦腳,這是很失禮的行爲。他再有雄膽,畢竟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頓時漲紅了臉,手忙腳亂之下,險些把木盤踢翻,顧不上再去擦腳,便要站起來行禮。
荀貞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住,笑道:“地上冷,不穿鞋怎麽行?”
樂進有心掙開,但一則荀君手勁很大,二來他也總不能用強,隻好連連道歉:“失禮失禮!”
荀貞哈哈大笑:“君爲客人,我爲主人。今君來舍中,不能把你招待好才是我的失禮,你的失禮從何而來?”
樂進趕了一天的路,雖然外邊穿的有蓑衣,裏邊的衣服也早就濕了。荀貞将手收回,扭頭吩咐陳褒:“阿褒,樂君的衣服濕了,你去那邊的竹籠裏拿件我的衣服,……,噢,不,拿件君卿的衣服過來,請樂君換上。”看了看放在床外盆邊的鞋,又道,“鞋子也拿一雙來。”
——樂進身材矮小,荀貞的衣服他穿不上,所以讓拿許仲的衣服過來。樂進不知“君卿”是誰,但大略可以猜出荀貞的意思,甚是感動,連聲說道:“這怎麽使得,這怎麽使得!”
“我與君雖路上偶遇,但一見如故。君不辭路遠,冒雪長途奔赴師喪,真可謂:‘事師之猶事父也’;以弱冠之齡,仗劍獨行,擊殺寇賊如殺雞耳,又真壯士也。君既尊師,又爲壯士,是和沛國夏侯惇一樣的人物啊!你今來到我繁陽亭,我身爲主人,若不能好好地招待你,話傳出去,豈不令天下的豪桀、名士以爲我颍陰無人,以爲我荀氏不識英雄麽?”
夏侯惇是什麽人?乃前漢開國功臣夏侯嬰之後,其家族夏侯氏在沛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族。樂進僅僅是個寒門的出身,拍着馬也趕不上夏侯惇。且夏侯惇爲師報仇、當街殺人是十四歲時的事兒,如今樂進已經二十來歲了,年齡上也不如。荀貞的這一番話明顯是“擡舉”,但他說的好聽,兼之又拿出了“荀氏”這個招牌,饒是樂進自知不如夏侯,卻也聽得十分高興。
等陳褒将衣、鞋拿來,荀貞又親自動手,幫他換衣穿鞋。
荀貞這一系列的動作做得自然而然,毫無半點作僞之色,樂進雖然不知他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會在繁陽亭受到這樣熱情周到的照顧,但卻已實在不能不感激涕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