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還是那句話:去繁陽是我主動要求的,從就職到現在還不到兩月,桑苗、備寇諸事都隻是剛開了個頭,尚沒有收尾,因爲清貴的主記之職就将此職舍棄,匆匆離任,既非‘義’,也有損聖人的教導:‘有始者必有終’。……,且待貞将繁陽治理穩當,再說此事不遲。”
文直肅然起敬,說道:“君不以繁陽爲輕,不以主記爲重,言出必行,有始有卒,真古之特立獨行者、今之豪傑之士也。”
“文君謬贊,愧不敢當。”
文直将荀貞送到官寺門口,兩人作揖相别。
……
因爲荀貞很少休沐回家,故此剛才在與朱敞辭别時,朱敞特地準了他一天假,交代他回家看看。荀貞不是個矯情的人,雖然拒絕了接受拔擢,但對朱敞的這個好意并沒有拒絕。離開官寺的大門,上了大道,正準備往高陽裏去,迎面來了三四個人。
這三四人皆短衣佩刀,牽馬步行,後邊三人的年齡都在二十出頭,最先一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路上人來人往,他們幾人,包括那少年在内都身高體壯,又牽着馬,甚是顯眼。
荀貞本待讓到一邊,等他們先過,誰知這幾人卻直奔他而來,随即聽到身後有人驚喜說道:“二郎,你來了?”荀貞回頭看去,見說話之人卻是文直。
那三四人來到近前,文直見荀貞還沒走,便拉着那少年過來,給他介紹:“荀君,這是我從兄之子,姓文名聘。……,二郎,這位是荀家俊傑,八龍之侄、公達之叔。”
“文聘?”荀貞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文直,又轉眼看那少年,見他濃眉大眼,雖還未及弱冠,但嘴唇上已毛茸茸地長了不少胡須,并不顯得稚嫩,反倒有一股粗豪之氣。他拍了下額頭,心道:“文直、文直,南陽宛人。……,哎喲,聽到他這個姓時,我就該想到文聘!”
他前世時看過三國的書,當然知道“文聘”這個人,雖不知是不是南陽宛人,但卻知其曾在荊州劉表手下爲将。而南陽郡,可不就是屬於荊州麽?
“也不知這人是否就是那個文聘?”他雖存疑,但卻隐約覺得,十之**就是“那個文聘”了!又想道,“若就是那個文聘,觀其年齡,現在竟然還沒弱冠?”
自穿越以來,他已見過不少“名人”了,隻荀氏的荀彧、荀攸兩個就是“重量級”的,此時突然路遇文聘,倒也不是十分驚奇。那少年人文聘聽了文直的介紹,将缰繩丢給伴當,撩起衣袍,便在路邊沖荀貞行跪拜之禮,口中說道:“南陽文聘,拜見荀君。”
荀氏名重天下,便不說荀淑、八龍一脈與荀衢祖、父一脈的聲望,隻說他們曾任過的官職,黨锢之前,荀淑與八龍大多都當過縣令,荀衢的祖、父、叔更是多任二千石的高官,雖說文氏在南陽也算大族,但不管是名望還是仕宦,拍着馬也趕不上荀家。
所以,文聘一聽當面是荀家子弟,盡管不知“公達”是誰,也是毫不猶豫地立刻跪拜。他是文直的從侄,當然不好與荀貞同輩論交,因行子侄之禮,跪拜相見。
荀貞定了定心神,微笑着将之扶起,笑道:“無需多禮。你我年歲不大,平輩論交即可。”
文直不樂意了,笑道:“那怎麽行!你我同縣爲吏,份屬同僚。你與他同輩論交,我怎麽辦?我也與他同輩論交麽?”
荀貞打量文聘,向文直稱贊說道:“君家侄年未弱冠,已如此威武雄壯,又舉動有節制,可謂文武雙全,再過十年,國家将又添一良臣啊!”既隐約猜出此人就是“那個文聘”,他當然不會吝啬贊譽之詞,問文聘,“可有字?”
通常來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不過也有例外,所以荀貞有此一問。文聘答道:“今次離家時,家祖爲聘取了一字,爲仲業。”
文聘文仲業,必是“那個文聘”無疑了。
“‘聘’者,訪也;‘業’者,篇卷也。乃祖對你深寄厚望!”荀貞誇了兩句,文聘聞言甚喜。荀貞略頓了一頓,問道,“仲業是從南陽來的麽?”
“是。”
“長途數百裏來我颍陰,必是有事來找你的叔叔了?”
文直代爲答道:“也沒甚麽事兒。上個月我從兄寫了封信來,說二郎今已十六,仰慕颍川群賢,有意來依我遊學。”
“噢!原來是這樣。”
荀貞腦筋急轉,暗暗想道,“原來是來颍川遊學,難怪他祖父提前給他取了字,他的名與字加在一起是‘訪問篇卷’,可不正是求學之意麽?……,隻是怪哉,以前看三國書時,卻怎麽不記得有此一節?說文聘少年時曾遊學颍川?”
他瞧了文直與文聘一眼,見他倆也正看着自家,心中一動,接着又想道:“文氏雖可稱南陽大族,但并無名士、大儒,至多一地土豪罷了,而這文聘的體貌雖然雄壯,但我在颍陰從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應該是沒有過什麽出色的事迹,不像夏侯惇,年十四爲師殺人,遠近皆聞,服其孝勇膽氣。……,或許就是因爲這兩個原因,所以文聘遊學颍川時,沒有能得到颍川名士們的青眼,故而默然無聞、史籍不載?”越想越覺得是這回事兒。
在他的印象中,文聘的名聲沒有關羽、張飛、張颌、張遼等等名将們大,可應該也算一員良将,而且好像當過太守,文治武功應該都不錯。
他想道:“方才慨歎人生如朝露日晞,轉眼就碰見文聘,這是天意麽?”他一向都是當機立斷的人,當即作出決定,心道:“‘天賜不取,反受其咎’。沒想到我這一次來縣廷,居然能撿到這麽一個‘大漏’!”因笑道,“仲業年未弱冠便辭父母,遠千裏,求學外州。馬伏波曾言‘丈夫爲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仲業可謂是‘少年堅壯’了!你既有王世公的志向,我雖不才,也願鼎力相助。……,這樣吧,你遠來初到,且先随你叔叔把住處安置好,若是有意,等過幾天,我給你引見我族中長輩,如何?”
文直拉着文聘長揖到地,說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
荀貞走得遠了,回頭看時,文直與文聘還站在原地未動。見他回首,兩人又都長揖。目送着他遠去,文聘問道:“阿叔,這位荀君也在縣中爲吏麽?”
“不錯。”
“我見他赤帻佩刀,沒有绶印,腰間插了一塊木闆,倒像是亭長的裝束?”文聘年紀不大,心思缜密,早在看荀貞的第一眼時就覺得奇怪,隻是他少年老成,沒有當即就問。這會兒等荀貞走遠了,才将疑惑道出。
文直與荀貞接觸得不多,今天是頭次見面,但聽朱敞提過幾次,這幾天又在縣中多聞他在繁陽亭的所作所爲,所以自認爲對荀貞還是有些了解的,說道:“荀君出身高陽裏荀氏,以荀氏的聲望,不肯來縣中爲吏,主動請求任一亭長,奇人奇志。二郎,你萬不可因此小觑!”
“是,是。”文聘口中答應,臉上不以爲然。
“我知你自小便有大志。汝南陳仲舉年十五言‘大丈夫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你常以此自比。但須知,一室不掃,如何掃天下?這天下缺的不是豪言之輩,而是肯踏實做事的人!……,你可知道,今日荀君來縣廷是爲何麽?”
“爲何?”
“他任亭長不到兩個月,美名傳到縣中,縣君因欲拔擢他爲門下主記。”
“不到兩月,擢爲主記?”
荀貞盡管出身荀氏,族中的聲望會給他的仕途一個很大的幫助,但是若無卓越的政績,縣令也絕不會在他任亭長還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就想要将之拔擢爲主記。文聘頓時來了好奇,問道:“他在亭中都做了什麽?”
“你先别管他都做了什麽,你可知他是怎麽回答縣君的麽?”
“怎麽回答的?”
“‘亭長,我所願也,今因美職棄之,有始無終,非義也’。”
“……,他拒絕了?”
“正是。”
文聘擡眼往遠處看,荀貞的身影已消失在了人流中。
“荀君年方弱冠,比你隻大幾歲。在我看來,你的志向雖大,但虛無缥缈,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爲陳仲舉的,而荀君的志向看似雖小,深不可測。”
文直博覽群書、眼光獨到,文聘一向很服氣他,改變了不以爲然的态度,虛心地問道:“因爲他辭主記不就,所以深不可測麽?”
文直搖了搖頭,說道:“若他隻是自請爲亭長,我也許會認爲他是一個沒有志向的庸人;若他隻是辭謝拔擢,我也許會認爲他是一個志向高潔的士人。但如今卻是,他自請爲亭長後,隻用了不到兩個月,就使得黔首稱頌、輕俠俯首,德化遠至外亭,引鄉中豪強折腰,分明是個真有才幹的人。有如此的才幹,他卻請任亭長、不爲縣吏,今天更又辭謝縣君的拔擢,他的志向,我實在是看不透,隻能勉強說他是一個不顧人之是非,堅守自道的豪傑之士!”
文聘仰着頭想了半晌,說道:“的确讓人看不透。”
“我随朱君來颍陰已有數年。荀、劉家中的賢人、俊才,我大多見過。有的人志向高潔、不應朝廷征辟,有的人志向遠大、欲爲國家棟梁,有的人才思敏捷、下筆萬言,有的人負氣倜傥,有縱橫才,此輩諸子固然皆賢人俊士,但他們的志向,我一眼就能看出,唯獨荀君,看不透,……,看不透。”文直連連搖頭,似是感慨,又似是迷惑。
聽完了文直對荀貞的評價,文聘再又忍不住擡望眼,往遠處看,隻見行人來往,牛車吱呀,哪裏還有荀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