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縣尉

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小時候讀過兩年“小學”,略識文字後就成了馮溫的左膀右臂,在性格上與馮溫比較像,很顧家,每日監督奴婢、徒附,操勞農事,半刻不閑,是個标準的地主子弟。一直等到晚上,他才回來。馮鞏立刻去找他,說了自己的擔憂。

“那你想怎麽辦?”

“隻今天一天,荀君就至少發放出了六石米糧。我聽說諸裏總共湊出了四五十石糧食供操練備寇。一天六石,四五十石不足十天之用。……,爲了表示歉意,不如由兄長親自出面,以此爲借口,把些米糧送給亭舍。”

“送多少合适呢?”

“今年的收成不錯,咱們家的倉樓都堆滿了。既然要送,就多送一點,二百石如何?”

馮鞏兄長爲難地說道:“幾十石俺還可做主,二百石?非得阿翁同意不可!”

“阿父肯定不會答應的!大兄,荀君出身名門,行事有方,得豪傑敬重,且去年天子亦将‘黨锢’稍解,他日後必将會高升!以他族中的背景,做到一縣之長也不是不可能的!都說結識英雄最好在他們寒微之時,咱們家小,便不奢望能結識他,也沒有必要得罪他呀!”

“你說的對。……,但二百石米糧太多了,你我做不了主。”

有漢以來,谷價最便宜的時候是前漢宣帝時期,“谷石五錢”,那已經是幾百年的事兒了,每至亂世,谷價必升,當今天子登位後,一來朝政黑暗,二來鑄錢太多,“谷所以貴,由錢賤故也”,地方上的谷價最貴的已漲至“米斛萬錢”。一石粟米,一萬錢。

颍陰縣地處帝國腹地,臨都城洛陽,物價大緻上還穩定,沒有到“米斛萬錢”的程度,但糧價也不便宜,便是陳米,也得上百錢。按陳米來算,二百石米糧,兩萬錢,不是個小數字。馮鞏的兄長是個老實人,不敢做主。

馮鞏勸說無效,隻得作罷。回到自己屋中後,他睡不着覺,半夜爬起來,披衣出門,立在院中的大榆樹下,仰觀夜空,見星光閃爍,月冷如水,不由長歎,自言自語地說道:“今不舍二百石谷,來日必因此緻禍!”打定主意,一定要做點事兒來彌補父親犯下的過錯。

……

第三天,他一早趕到操練的場地,等了半晌,不見一個人來,叫大奴去裏中打聽,才知道原來荀貞給裏民們放了兩天假。他猶豫多時,決定去亭舍拜見一下荀貞。

當他來到舍門外時,卻見舍外站了二三十人,有吏員打扮的,有縣卒打扮的,皆執刀戟、環衛舍院,上前一問,才知原來是縣尉來了。

縣尉來了,荀貞肯定沒工夫見他,沒辦法,他悻悻而歸,隻能等改日再說了。

……

亭舍後院,許母住的那套房的堂屋中,三人相對跪坐。

坐在上座的是一個四旬男子,濃眉大眼,蓄着長須,相貌威嚴,美中不足有些謝頂,頭發稀疏,紮起的發髻很小。他筆直地跪坐在榻上,穿着官袍,佩戴黃绶。黃绶是四百石以下、二百石以上官吏佩戴的。此人正是本縣的縣尉,姓劉名德,乃城中劉家子弟,是劉儒的族兄。

下首兩人,一個是荀貞,一個是杜買。

縣尉劉德正在問話:“賊許仲案,汝亭可有線索?”

“啓禀尉君,并無線索。遵尉君的命令,我等将許仲的畫像懸挂在了舍外塾中,凡有過往的路人,我們都有詢問。至今爲止,尚無人知其下落。”

“許仲号至孝,他的母親被扣押亭中,他沒有來過麽?”

“不曾來過?”

“也沒有托人來看過麽?”

“不曾有。”

劉德微閉雙目,沉吟片刻,複問道:“你們可有将亭中盡數搜索?”

“接尉君命令的當時,我等就将亭中各地仔細搜索過了,并通知了各裏,若有見許仲即速報舍中。”

劉德有一問,荀貞有一答。他溫良沉靜,坐在一邊兒的杜買緊張得不得了,強自鎮定,一句話不敢說。好在劉德沒有注意到他,倒也不曾因此生疑。

“此案已驚動郡中。吾本該前幾天就巡查到你們亭部的,之所以來的晚了便是因受郡中督郵召見。督郵詳細地詢問了此案,并說将會盡快上禀府君。汝等定要重視此案,特别許母在汝亭舍,更是關鍵之關鍵,務必不可大意!”

“督郵”,郡吏,分部行縣,是太守的耳目,同時代表太守監督諸縣,權力很大,既能刺舉縣中縣尉、縣丞這些長吏,又可察舉郡縣豪右大族,并“奉诏令捕擊盜賊”、“錄送囚徒”等。

荀貞恭謹應道:“是。”

劉德朝内室看了看,說道:“剛吾來時,見許母從室内出來。她在這裏住麽?”

杜買咽了口唾沫,放在膝蓋上的手緊張得握成了拳頭。

須知,按照律法的規定,除了“親親得相首匿”外,其它的包庇行爲都是要受到嚴懲的。當世重經,以經治國,“親親得相首匿”即所謂的“春秋決獄”,把儒家的觀點引入法律中,意思就是直系親屬之間可以包庇犯罪,隻要不是謀反、不道的罪行,可以免受懲罰。而繁陽亭中的諸人顯然和許仲沒什麽親戚關系,并且他們還或爲吏員、或爲亭卒,縱容罪犯、包庇不言,實爲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嚴重的甚至可能會被判爲與罪犯同罪。杜買怎能不緊張害怕?

荀貞恭謹地答道:“是的。……,許母年邁,若将其系於前院,使之居於陋舍,恐有違天子仁愛、縣君神明,所以,仆将自住的屋子讓了出來,給她居住。”

劉德沒說什麽,隻點了點頭,又問道:“吾入室前,聽到犴獄中似有動靜,裏邊關的有人麽?”

爲保險起見,在迎接劉德時,荀貞低聲吩咐了陳褒,叫他去犴獄裏看住武貴,免得他大喊大叫。此時聽劉德詢問,他答道:“王屠被許仲殺死後,家中隻剩下寡妻孤女,其‘裏’中有一人,素來無狀,夜闖其門。仆知後,便将之抓來了亭舍,關入犴獄,以示懲戒,敦厚風俗。”

劉德颔首,說道:“此等無狀最是可惡,汝做得很對。……,不要輕易将他放了,多關幾天,讓他好好吃些苦頭!免得出去了再亂我地方民風。”

“是。”荀貞雖鎮靜,也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輕巧巧轉變話題,說道,“……,仆有一事想禀奏尉君。”

“何事?”

“如今九月,正值‘備寇’之季。仆召集了一部分本亭裏民,從大前天起開始了操練戒備。”

“噢,原來是此事。荀君執掌一亭治安,正該如是。”

劉德與劉儒不同,是個寡言的人,和荀貞說完正事兒便無話可說了。荀貞也不是個多嘴的人,見劉德突然沉默,以爲他在想什麽事兒,怕打擾了他,也安靜不言。杜買更不會開口。

三個人面對面,沉寂默然地坐了小半刻鍾。

荀貞漸覺氣氛詭異,正準備說話的時候,聽見劉德開口問道:“可還有别的事情要禀?”

“沒有了。”

“既如此,吾便走了。許仲之案,你千萬不可輕忽。”

劉德說走就走,起身下榻,穿鞋出門。荀貞、杜買忙跟着相送。杜買汗流浃背,下地的時候腿都軟了,差點摔倒,還是荀貞扶住了他。杜買十分羞慚,荀貞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

出了門,穿後院、經前院,又出舍門,在吏、卒的簇擁下,劉德翻身上馬,臨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招手示意荀貞近前,說道:“吾見你舍中前院放了好幾個酒甕,近日有飲酒麽?”

“是。剛開始操練裏民,前晚、昨夜,分别請了裏長們和一些壯士喝酒。”

“你身爲亭長,當知律法。‘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酒,不是不能喝,但要少喝,不可因此誤了大事。”

荀貞恭謹應諾。

時雖有禁群飲酒的律法,但執行得不嚴格,形同虛設,劉德也隻是因爲受到上邊的壓力、急於把許仲追捕歸案,所以随口提醒一句,說完了,略微拱手,前呼後擁地去了。

荀貞站在舍院門口,目送他們離開,觀其方向,應該是往下一個亭部,東鄉亭去了。等他們遠走,他轉回舍中。杜買深爲自己方才的表現而慚愧,想要說點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

荀貞看出了他的羞慚,笑道:“尉君久居高位,不怒自威。杜君,你說什麽時候你我也能像他那樣?”

一句話沖淡了杜買的尴尬和羞愧。他陪笑說道:“颍陰是大縣,尉君俸祿四百石,荀君世家大族,假以時日或可爲縣君。俺隻是一個鄉野鄙夫,百石吏尚不敢想,況且縣尉!”

荀貞哈哈大笑,心道:“縣君?便是給我做,我也不想做。”

在亂世裏,一個沒有兵馬的縣令怕還比不上一個有兵馬的屯長!

陳褒從犴獄裏出來,湊到荀貞和杜買的身邊,問道:“怎麽樣?尉君都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隻是叫咱們不要大意輕忽。”

荀貞絲毫沒有将縣尉來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事情已經做下,再去擔憂洩露之類的也毫無用處,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幹脆不想。相比縣尉登門,他現在更關心程偃。

“小程這兩天還是老樣子?”

這兩天一直是繁家兄弟在亭舍中值班,他兩人答道:“是啊,還是那副樣子,半死不活的。醒了就舉石頭,吃飽了就睡覺,一句話不說。”

“不能再這麽拖下去了。……,他是鄉亭人,對麽?”

“對。”

“這樣吧,今天剛好沒什麽事兒,阿褒,你随我一塊兒,去趟他家,看看怎麽了。”

陳褒應了,将馬從廄中牽出,兩人出亭舍,往鄉亭去。這一去不要緊,險些惹出一樁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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