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一樣,荀貞簡單地整了下隊列後,便直奔操練的場地。
昨天來時,場地上空無一人,而今天到時,場地周遭站了不少人,雖然稀稀拉拉的,但粗略一數,差不多有三十多個。其中有年輕人,有壯年,有孩童,還有兩個婦人。
不用問,這肯定是被蹴鞠吸引來的。
昨天結束後,有的裏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跟着荀貞、江禽、高甲、高丙先等去了亭舍,親眼看看荀貞把米糧交給了江禽、高甲、高丙等人,證明了荀貞說到做到,今天報名他們就積極了許多。
——昨夜荀貞宴請江禽等人,在酒席上對江禽等人說了,今天他們暫不要上場,把機會留給裏民們。所以,江禽、高甲、高丙諸人隻是笑嘻嘻地看着裏民報名,沒有争搶上場。
按照前隊、後隊,分别從報名的人中選出了六個選手,依舊荀貞當裁判,副裁判換成了江禽。比賽很快開始。
開始沒多久,馮家的幼子又來了,還是帶着昨天的大奴,站在昨天的位置,饒有興趣地觀看。和昨天一樣,荀貞對他依然視而不見,權當沒有看見。
因爲今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沒有上場,對陣的都是本“亭”人。本“亭”方圓十裏,住民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蹴鞠技巧高明的也就那麽多人,每年寒食都有在一塊兒比賽,就算沒有比賽過的,也看過或者聽說過,彼此之間很熟悉,對抗的激烈程度或不及昨天,但是氣氛卻遠比昨天熱烈。
場上各隊的叫喊聲、場外觀衆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半個多時辰後,第一場比賽結束,以後隊,也即北平裏、繁裏、春裏這一方獲勝告終。
今天來時,荀貞就把獎品帶來了,當場發放給獲勝的一隊。觀看的裏民們目光羨慕,失敗的一方眼神嫉妒,有的忍不住說怪話,有的彼此互相埋怨。在某些時候,怪話和埋怨也是激發積極性的動力之一,隻要不超出一定的限度,荀貞置之不理。
他聽見失敗的一方中,有隊員說道:“要比技巧,後隊的那些人根本不行!他們能獲勝全因有角抵。那蘇家兄弟從小就喜好角抵,咱們當然不是對手!……,要不給亭長說說,下一場比比‘白打’?”白打,就是比試技巧了。
這個隊員的話得到了支持,不少人簇擁着他過來,向荀貞提出了這個建議。
荀貞笑道:“比試‘白打’也行,但你們剛才說後隊之所以能獲勝靠的全是角抵,卻有不對之處。”
“何處不對?”
“适當地運用角抵的技巧,本就在許可的範圍之内。大、小蘇兄弟因精擅角抵而獲勝,怎麽能說是僥幸呢?以我看來,輸了就是輸了,又不是輸不起!大丈夫當迎難而上,最多下次赢回來不就是了麽?”
失敗一方的隊員不服氣地說道:“蘇家兄弟從小習練角抵,我等卻沒有良師,便是想學也學不成!這本來就不公平。”
“不公平?那難道我要禁用角抵之術麽?如果這樣做,豈不是對蘇家兄弟又不公平了?”
鄉民大多淳樸,聽了荀貞的反問,覺得有道理,縱然仍有不服的,也默然不語了。
荀貞很希望現在能有個人出來請求:“那就請亭長教俺們角抵、手搏之術罷!”但很可惜,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一個鄉民說。不過,他也不着急,操練才剛開始,目前最重要的是積極性和主動性,别的都暫可放到一邊。
兩天的比賽,除了将裏民們的積極性差不多調動起來了之外,荀貞還有别的收獲。
收獲總的來說有一點,細分有兩點。那就是:對上場隊員的能力,他漸漸心中有數了。能力分兩種,一個是體力、技擊的水平,一個是眼光、戰術的水平。
兩隊對壘,球門就是城門,對方就是敵軍,人數相當、而且又在受到規則限制的情況下,要想突破敵軍的包圍、截擊,将球攻入對方門中,沒有一定的戰術水平是不可能的。就算這種“戰術”的觀念還很原始,屬於自發的、本能的萌芽狀态,但畢竟是“戰術”。
能在球場上指揮、協助隊友獲勝的,那麽在經過學習後,在戰場上也必然會勝過常人。
并且,類如蘇家兄弟這樣的,不管是因爲角抵超衆,還是因爲眼光過人,隻要能在球場上服衆的,那麽放在戰場上,也必能取得威望。
荀貞來亭中日淺,對裏民們絕大部分都不熟悉,不了解他們的能力,如果按照常規的辦法,一個接一個地去接近、熟悉的話,不知要費多少時間!怕是一年都不夠。而用眼下的這個辦法,半個月、至多一個月就夠了。或許不能夠熟悉所有參與“備寇”的裏民,但至少對那些在場上競技的裏民會十分的了解。而就目前來說,他已基本熟悉了十二個人。
……
今天來得早,還有時間再踢一場。
第一場結束後,休息了小半個時辰。荀貞和裏民們談笑風生地說了會兒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宣布開始下一場。
相比昨天,今天報名的裏民極多,昨天是兩隊各有十幾個,今天加到一塊兒足有三四十人。隻北平裏一個裏就報名了十來個。——荀貞估計,其中應該有不少是抱着僥幸的心理,奔着“五鬥米糧”來的。
不管他們是什麽心思,隻要肯報名,荀貞就歡迎。
第二場比賽仍然是各由前隊、後隊分别組隊。這一次,後隊上場的不再是以蘇則、蘇正爲首,前隊上場的隊員中包括了史巨先在内。
荀貞對史巨先還是比較有興趣的,畢竟他們認識的比較早。
在比賽開始後,他特别注意了一下史巨先,不過很快就發現,史巨先的球技并不好,力量也不是特别出衆,基本沒有和對手硬碰硬的,但身手靈活,跑得特别快。荀貞忍不住轉臉,看了眼在場外給自家隊員加油的陳褒,難怪他倆關系好,原來在敏捷靈活這一點上氣味相投。
……
荀貞全神投入場上,希望能從中發現良材,沒有注意到馮家的幼子在第二場比賽開始後不久悄然離去了。
馮家的幼子名叫馮鞏,今年二十歲,剛剛加冠,正如亭中對他的評價,“是個場面上的人”,年紀雖不大,但爲人處事與其父截然不同,喜擊劍、彈棋、鬥雞、蹴鞠,也好結交豪傑。
荀貞去他家的那一天,他沒在家,而是和本鄉首富高家的公子一塊兒打獵去了。待得打獵歸來,聽家人說了荀貞登門造訪之事,也聽說了荀貞拒絕接受他父親所出之米糧,他當時就覺得他父親做得不對,盡管在去年他父親也是用同樣的辦法對待鄭铎的,但荀貞乃荀氏子弟,即使隻是個“小小的亭長”,也不該如此無禮粗魯。
緊接着,就又出現了荀貞用蹴鞠來操練鄉民的事兒。
操練的頭一天,上百人,有騎馬的、有步行的,盡帶兵器,浩浩蕩蕩,吓了當時在角樓上瞭望的賓客一跳,還以爲是沖着他們家來的。他聞訊後,登樓遠觀,本以爲荀貞會和上任鄭铎一樣,最多教教鄉民們擊劍、手搏之術,但卻驚奇地發現他居然組織裏民蹴鞠!
他本就喜好蹴鞠,幹脆帶了貼身的大奴趕來觀瞧。
到了場上不當緊,他才發現在場上踢球的人中竟然有東鄉亭的江禽、高甲、高丙諸輩。江禽、高甲、高丙等人都是東鄉亭的輕俠少年,他早知其名,也曾在一處喝過酒、賭過錢,知道他們都是心高氣傲之輩,卻怎麽肯巴巴地跑來、甘願參加本“亭”的備寇,并主動上場踢球?
昨天他回去後,派人打聽了一下。他雖不是輕俠,但耳目靈通,打探之下,方才知曉原來是因爲荀貞善待許母的緣故,引得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傾心。他将此與之前荀貞拒絕他家所出的“五十石米糧”聯系在一塊兒,越發覺得他父親這件事做錯了。
一個出身“颍陰荀氏”,并能“招攬本地豪傑”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簡單地以“亭長”視之!
至今爲止,一天半的蹴鞠,兩場多的比賽,荀貞大多數的時間在觀察上場的球員,以圖發現良材;而馮鞏大多數的時間則是在觀察他,越觀察,越驚訝。
荀貞待人,不管是對江禽、高甲、高丙等“外亭”的輕俠,還是對“本亭”蘇正、蘇則、史巨先等本地的輕俠,抑或對普通尋常的裏民都是一個模樣,溫文和氣,可卻總能在“溫文和氣”中使人心服口服地聽從他的意見。
杜買、黃忠、陳褒諸人都是亭中老人,荀貞才來任職幾天,但這些人對他卻都執禮甚恭,毫無半點不敬的态度。
并且,他明顯地發現,江禽、高甲、高丙諸輩對待荀貞的态度,今天與昨天大有不同。昨天雖然恭敬,帶着生疏;今天的恭敬卻帶着親熱。——他昨天也打聽到了,荀貞在亭舍中設置酒宴,宴請江禽、高甲、高丙諸人,可能是因爲這個緣故?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窺一斑而見全豹。不管是因爲什麽,通過江禽等人态度的變化以及杜買等人恭謹的表現,至少由此可知,荀貞必有服人的手段,換而言之,必有“使人心折”之處。
至此,他可以确定,他的父親絕對做錯了。
因而,他來不及看完第二場比賽,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回到莊中,他徑直去後院找馮溫。馮溫正在院中看人修繕倉樓。兩個徒附爬到樓頂,檢查有沒有漏水的地方。馮溫不顧從樓頂落下的灰塵,仰着頭,親自指揮:“再看看左邊!仔細點。一點兒縫隙不能有。這要是沒檢查好,下雨、雪漏了,唯爾等是問!”
“父親。”
“……,你回來了?不是去看蹴鞠了麽?踢完了?……,胡狗,不是爲父說你,你人也不小了,二十弱冠,不是個孩童了。整天走馬鬥雞,博戲蹴鞠。家裏是有點底子,但那都是乃翁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你要是生在貧家該怎麽辦?我也不求你讀書上進,家裏的活兒你也總是幫點忙!……,好好學學你的大兄,你瞧,他天不亮就領着田奴們下地去了。”
“胡狗”是馮鞏的小名。爲易子女生長,爲父母者多給子女取“賤名”。
“阿父,你前幾天對亭長荀君的做法怕是錯了!”
馮溫轉過頭:“什麽?”
“荀君此人,看似和善,孩兒連着觀察他了兩天,沒見他發過一次怒,紅過一次臉,但卻能得到遠近輕俠、豪傑的敬重,其胸腹中必有溝壑山川,不可等閑視之!”
“你想說什麽?”
“他前幾天來,阿父領他看家中倉樓、兵器、菜園的舉動恐怕是不太合适的。”
“有什麽不合适的?”
“一個能得到豪傑敬重的人,怎麽可能忍受侮辱呢?”
“侮辱?哪裏侮辱他了?我家的糧食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麽?哪一粒不是乃公辛辛苦苦收獲來的?要沒有乃公的辛苦,能有你今日的膏粱纨绔,走馬蹴鞠,不務正業?‘侮辱’?他來亭中多日,不登我家門,要糧食的時候卻來了!将乃公看成什麽了?我不計較他,爲照顧亭中鄉民,和去年一樣願出五十石米糧,還不行麽?‘豪傑敬重’?鄉下地方,能有什麽豪傑人物?不過一群和你一樣不事生産、遊手浪蕩的無狀兒罷了!也配稱豪傑二字?”
馮溫啐了一口,斥罵馮鞏:“從明天起不許出門!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待在家裏閑着也不行,得給馮鞏找個活兒,瞧見正在修繕的倉樓,馮溫指着說道,“先将倉樓補好!”
“父親!”
“滾!”
馮溫在家中向來說一不二,馮鞏見他惱怒,不敢再勸,隻得退走。
貼身随侍他的大奴說道:“少主,那荀君雖看來不似常人,但您也不至於爲此和家主争吵呀!”
“你懂得什麽!”
馮鞏憂心忡忡,回到自家的屋中,坐立不安。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且等大兄回來,再細細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