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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仲欲走,荀貞又叫住了他,拉住他的手,來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說道:“縣君已移文許縣,請求協助追捕你。許縣如果不見你,也許會再移文周邊諸縣。許君,你打算去哪兒呢?”
許仲絲毫不隐瞞,說道:“陽翟黃家,有名豪傑間。我有一個朋友認識他家中人。我本想在救出阿母後。就投奔黃家。”
“黃家?”
黃家的大名如雷貫耳,颍川人不知道的沒幾個。荀貞沉吟片刻,說道:“黃家與天子乳母有親戚,豪名在外,你若能得到黃家的庇佑,即使郡縣知道,也必定不敢爲難,可以安枕無憂。”
他面帶微笑,勉勵許仲,說道:“漁陽陽球爲報母辱,結客滅郡吏全家,由是海内知名,及爲司隸校尉,除奸猾、整朝綱,京師畏震。許君今雖亡命,不可自棄,以君奇節,來日未嘗不能爲朝廷棟梁。”
陽球任司隸校尉,族滅中常侍王甫等人、殺太尉段颎,都是去年的事兒,因被殺的皆爲高官權宦,天下皆知。雖然陽球最終也因此獲罪身死,但男兒大丈夫輕死重氣,不能五鼎食、便即五鼎烹,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轟轟烈烈。荀貞的這番勉勵正中許仲心意,他改顔正色,說道:“仲小人黔首,不通經文、家無足赀,不敢求爲貴人,然擊強除暴、掃滅不平正所願也。荀君勸勉,仲必銘記在心。”再看荀貞,他已不是單純地感恩了。
再拜行禮後,他傾盡囊中,又招呼諸人,總共湊了一千多錢,悉數遞給荀貞,說道:“許仲一去,不能日日來。家母、家弟平時吃住穿用,請荀君多多費心。”
荀貞怎肯去接?作色說道:“許君,你有奇節,難道我就行不得奇事麽?你作此庸夫俗态,将我看成什麽人了?”
許仲再三相遞,荀貞堅決不收。許仲沒辦法,隻得再又拜倒,說道:“隻恨荀君晚來繁陽任職!不能早日相識!”
荀貞笑道:“有道是: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今日相識,亦不爲晚。”親自将許仲等送走,立在門口,目送他們呼嘯離去。
夜色籠罩大地,星光閃爍。麥田間,一條官道筆直。許仲等三十餘人下了舍前台階,便熄滅了火把,各分東西南北,散入麥田間,很快,盡數消失夜中。
杜買等站在荀貞的左右,繁家兄弟不約而同地長出了一口氣.
繁尚抹了抹額頭,說道:“吓了俺一頭汗!”說話的聲音兀自帶着顫音。他膽子最小,剛才都是硬撐着,腿都軟了。他哥哥繁譚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來的有三十多人,誰不怕呢?
杜買對荀貞刮目相看,說道:“許仲朋黨來時,成群結隊、刀弩相對,俺亦驚駭,而荀君卻絲毫不懼。如此膽色,實令俺們慚愧。”
荀貞嘿然,說道:“老實說,我也害怕。”
“咦?那爲何我見荀君鎮定自如?”
荀貞心道:“因爲害怕解決不了問題。表現得越害怕,許仲朋黨便會越膽壯。”這些話不足爲外人道也,他笑了笑,沒有再回答杜買,眼見許仲等人走遠,說道,“黃公,關了院門吧。”轉身回院,恭謹地請許母回屋。
許母很難過,既心疼兒子,又覺得愧對荀貞,說道:“阿貞,仲郎今夜來,他們人那麽多,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荀貞不以爲意,說道:“能有什麽麻煩?夜深人靜,他們呼嘯來去,就算半路上有人看到,又怎知他們是來我亭舍呢?就算有人知道他們來了我亭舍,又怎知他們是來此作甚呢?就算又有人猜出他們是爲何而來的,沒真憑實據,又能怎樣呢?……,阿母,你不要多想了!天色不早,秋深夜涼。……,幼節,咱們扶着阿母回屋,早點歇息。”
許仲投案自首的時候,許母能忍着,那是因爲她知道仁義,荀貞對她這麽好,她不能連累他。可是說到底,許仲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又怎麽忍心眼睜睜看着他投案、取死呢?所以,對荀貞不肯收捕許仲,放他走,她非常感激。越是感激,越是自覺慚愧。
在荀貞扶她回到屋中後,她拉住荀貞的手,不讓他走,又叫許季給他跪拜行禮。荀貞怎麽肯?連連推辭。又是說了差不多一晚上的話,直等到許母睡着,荀貞和許季才輕手蹑腳地出來。
“阿母真是個好人啊!”出屋門時,荀貞扭臉往卧室看了眼,想道。
……
天色微亮。
晨風冰涼,吹動院中枝葉,許季不覺打了個哆嗦,荀貞倒是精神一振。他笑道:“一年四季,我最愛秋冬。幼節,你喜歡什麽季節?”
“我喜歡夏天。……,秋冬蕭瑟寒冷,大兄怎麽會喜歡?”
“秋冬寒冷是寒冷,卻不見得蕭瑟啊。”言及此處,荀貞突然想起了一首詩,吟誦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漢代沒有絕句、律詩這樣的詩歌形式,但七言詩還是有的,不過不多見,并且多爲樂府、民謠,也有一些民諺。許季讀過《詩》,也知道一些樂府、民謠,聽荀貞吟誦了這麽一首詩,雖然是不常見的七言,不過他也并不很驚奇,細細品味,覺得此詩用字淺顯,也沒有什麽可回味的妙處,但詩中那一股蓬勃向上、積極進取的精神卻是呼之欲出。
他默誦了兩遍,問道:“這詩是大兄寫的麽?”
荀貞有感而發,脫口念出了這幾句詩,此時聞得許季詢問,一時不好回答,含糊其辭,反問道:“你覺得寫得如何?”
“琅琅上口,富有進取樂觀之意。”
荀貞此時的心情,的确“進取樂觀”。
觀他來亭舍這些天,基本上事事順利。
亭中諸人雖脾性不同,但對他都敬重配合。
亭部住民尚未能盡識,但至少已熟悉了三個裏的情況,并且因拒絕安定裏的賄賂和将武貴關入犴獄,隐隐得了此兩裏裏長、居民的敬畏。
更重要的,敬事許母得到了回報,不但得到了許仲的一拜,還得到了許仲朋黨的一拜。雖說這隻是一個開始,許仲對他或許還隻是感恩、在感情上尚還疏遠,而許仲的朋黨隻是看許仲的面子,但隻要再下些功夫,不愁能得到更好地回報。
這來亭中任職還沒有多少天,已經得到了這樣的局面,可謂“良好開端”。即使有敬老裏盡信太平道的麻煩壓在心頭,他卻也驟然輕松,迎對秋風,亦是精神振作。
他轉開話題,笑道:“幼節正值年少,便如夏季,豔陽如火。你喜歡夏天,正合你的年齡。……,你今年十五歲了?”
“就快十六了。”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前賢王世公,年十一便辭别父母,外出求學。我觀幼節也不是沒有大志的人,爲何不出外遊學呢?”兩漢遊學之風極盛,許許多多的士子都抛家遠遊,尋求名師,或爲求學,或圖揚名。許季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不是不想出外遊學,隻是家中餘财不多。”
“大丈夫豈能爲錢所困?你也是颍陰人,應該聽說過‘征君’的名号吧?”
“大兄說的可是鄢陵庾世遊麽?”
“正是此人。”
“庾世遊家貧乏糧,爲諸生傭,而終天下知名,使太學中‘以下座爲貴’,得到諸生博士的敬重。幼節,你家中再窮,能比庾世遊還窮麽?你若有心向學,我可以資助你一些錢糧。”
“大兄厚意,許慎心領。隻如今家兄在外,我不能将阿母獨留亭舍。”
“你不放心阿母,可以不必遠遊。今時不比往日,若在百十年前,遊學多去長安、洛陽,而如今因爲黨锢,颍川、汝南的巨儒名士多棄官歸鄉,天下儒林過半,在我兩郡,外來求學者絡繹不絕。你占近水樓台之便利,大可在此兩地遊學,先得明月。”
荀貞勸許季去遊學不是心血來潮,有什麽辦法能比在善待許母之後、繼而善待許季,更能得到許仲的傾心呢?不過,這事兒急不來,也不可能一下就說動許季、讓他放心地留下老母,出外遊學。見許季不肯,他不再多言,笑道:“阿母好福氣,有幼節和二兄兩個孝順兒子!”
……
荀貞和許季在後院樹下說話,前院黃忠、杜買等人也都起了床。
黃忠開門、喂雞、養馬、打掃。
陳褒、程偃在院中,一個拿出了弓矢調試,一個搬舉粗石,打熬力氣。
杜買出來轉了一轉,回到屋中,盤腿坐在床上,抽出刀,拿手試了試鋒芒,突然歎了口氣。
繁家兄弟都在屋内,繁尚還睡着,未曾醒來。
繁譚剛起來一會兒,正擁着被子坐在床上,聽見杜買歎息,問道:“老杜,你爲何長歎?”
“昨夜許仲雖沒能劫走許母,但荀君将他放走的事兒,如果傳出去,後果不妙啊。”
“昨夜許仲朋黨衆多,就憑咱們幾個人,也留不下他啊。”
“話是這麽說,但你覺得縣君會聽咱們的解釋麽?事情如果暴露,不但荀君,你我也會獲罪。”
“昨晚不是說好了麽?知道的此事就咱們幾個,還有許仲的朋黨。許仲的朋黨不會說,咱們也不會說,縣君怎會知曉?”
“他們三十多人來而又走,聲勢極大,也不知出門時有無驚動裏監門,也不知在路上有無驚動亭部,隐瞞怕是不易,而且别忘了,犴獄裏還關着一個武貴!”
繁家兄弟都是一驚:“哎呀,昨夜忘了此人!”雖說犴獄在後院的盡頭,離前院比較遠,中間又有院牆、院門間隔,但昨夜來了三十多人,搞出那麽大的動靜,不排除被武貴聽到。
繁譚生氣地埋怨道:“昨夜爲何不說!直到現在才提起,太也反複!”
繁尚惶急失措地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杜買也無主意,低頭撫刀,默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