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的厮打與沖撞,一切都像是長期以來養成的條件反射,追殺的士兵丢了身上的鋼刀,仍舊揮舞拳頭打過來,而另一邊過去身形佝偻的收糞工的目光與眼神同樣猙獰,像是回到北國,他曾經無數次幻想的、自己被敵人發現後要做出的反擊,從水中抱起的木棒被他掄起來,砸在了對方的肩膀上,随後砸在頭臉上,直到将這年輕的士兵砸得頭破血流,倒在溪流邊上。
身上其實已經中了數刀,湯敏傑站在月色下裏的溪流裏,急促地喘息着。
如果是在平地之上,他完全不會是對方的對手,很可能幾刀過來便已經被對方殺死,然而急促的奔逃之中他占了熟悉地貌的便宜,方才有了這樣的結果。
夜裏的冷風吹過來,他望向山下,腦中想起的,是兩名華夏軍士兵在沼氣爆炸中被推得高高飛起的身影……殺了自己人了……
而這一刻,他也微微的有些迷惑,并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往山上跑。他向着下方望去,農莊、村落裏都已經燃起了火把,人群正在聚集……
愣了一會兒神。
他去檢查了溪水邊倒下的士兵的狀況,然後掏出繩子将對方的手綁住了,又拾回了鋼刀,拖起來往前走。
……
山下,223農業研究所裏,并不多的幾名保衛人員都已經聚集起來,所内的其他人員也已經拿了刀槍耙犁,朝着漚肥場這邊聚集。
中年軍人雙目通紅地檢查了自己的同伴,一個人已經被當場炸死,但另一個還有些氣息——準确來說也已經處于彌留狀态了,所裏稍微會一點醫術的大夫過來,正在盡人事。
陳辭讓過來查看情況,對方通報了姓名:這中年軍人如今是文普縣方面工作組的小組長,名叫方陸,在軍中的級别不算低,至少陳辭讓是完全夠不着的那種高度。
知道出事包庇地主如今又逃之夭夭的是湯敏傑,覺得事情不簡單的陳辭讓爲其辯解了幾句,說着這事情是不是有誤會,方陸指着自己死去的同伴發了飙:“這個叫誤會!你把這個叫誤會!你說這個是誤會!?”
陳辭讓知道湯敏傑的過去并不簡單,但眼下當然不敢再頂嘴,随後也隻能接受了對方的調配:“你們是本地人,叫上所有可以叫的人,守住周圍逃跑的路,務必要抓住他,我要親自審。”
村落裏的人,也已經聚集過來。
方陸走向另一邊的同伴,“瘸子”也走了過來:“小餘第一時間追上去,現在還沒有音訊,怕是着了道。還有……這麽多的外人過來,會不會讓事情通天?”
“諜報線上回來的人,不好對付,原本也有料到。但他出了事,爲什麽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爲什麽不喊?”方陸紅着眼睛此時也有些迷惘,看看周圍,想了片刻,道,“人多就人多吧,大家一起找,我們一起去,盡可能的……當場殺了他。”
衆人點了點頭,握緊了兵器,往山上行去。
……
小葉村後頭的山嶺并不小,湯敏傑拖着那華夏軍的士兵,朝山上行進,走得一陣,對方搖晃着腦袋,漸漸地清醒了些,湯敏傑便以鋼刀逼着他,往山嶺的深處走。
年輕的士兵腦袋上血淋淋的,意識一時間不算太清醒,湯敏傑亦然。突如其來的這件事情已經打碎了他過去半年間經曆的夢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要怎麽做、甚至爲什麽要做……
原本已經不該接觸這些事了。
前一天晚上,躲在糞桶裏、身上有傷的那名裘員外對華夏軍工作組的控訴讓他覺得好奇,對方身受重傷、證據其實也不足,說了一些東西,他一時半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所以隻是下意識地做了一些安排,等着對方自投羅網。
如果對方坦坦蕩蕩,一切都會堂堂正正進行,會有人來找他,向他提出正式的問詢和交涉——他也認爲應當是這樣的流程。
一切反應都是下意識的。太過熟練了。
以至于對方殺上門來,湯敏傑甚至都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情緒。
沼氣池将兩個人炸死的那一幕,更加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悶棍。何苦來哉呢?爲什麽突然間就走到這一步呢?
某一刻,倒是聽到前方那士兵劇烈地咳嗽,吐了一口血後,咬牙切齒地罵起來:“……爲什麽啊?爲什麽啊……你爲了個混蛋,爲什麽啊……你有種殺了老子!殺了老子!”
湯敏傑沉默不語,但随後說:“對不住……”
“你活不了。”對方說着,“知道嗎你活不了……你知道嗎他們都是英雄,我的兄弟,他們都在血戰裏殺過金狗,你是什麽東西,你一個孬種!你被發配來挑糞就是給敵人跪下了吧!你個孬種!我告訴你活不了——”
湯敏傑以刀推着他向前,對于對方的話,有一部分是認同的。
“但你們……爲什麽要做這種事……”
“我們……我們是爲華夏軍好……”
“不是。”湯敏傑搖了搖頭,“你們逼人簽地契,然後殺人全家,等到土改完成,你們靠地契拿錢,而且中間還有些其它的交易……”
“血口噴人!你沒證據——”
“藏不住的,這個事隻要查很容易弄清楚,臨時的地契要備案作假,說明你們在政府裏還有自己的朋友。但以前哪些地歸裘家,當地有很多人知道,你們可以騙到外來人,但調查隻要有方向,很容易就會被起底……”
“……”
“還有……你們來殺我,等于是不打自招。你們怎麽變成這樣……”
“……”夜裏的風吹過山崗,吹動林地裏的葉子,士兵沉默了片刻,“……你個出賣同志的東西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不介意你們殺人,就算偏激了一點,也沒有關系,我本來不想管。”湯敏傑道,“但華夏軍不能變成這樣,因公肥私……”
“因公肥私?”年輕的士兵笑了笑,偏了偏頭,“這天下是我們打下來的。”
湯敏傑看着他。
“是我的兄弟打下來的!”對方說道,“打下來,拼了命,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早早的死了,多少兄弟殘廢了,多少兄弟留下一大家子的人。你個孬種又知不知道?今天成都的花花世界是别人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弟兄的家人,生了病沒法去看,沒法用好的藥,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去了成都,一年的津貼都不夠摸人家一個姑娘的手?”
湯敏傑沒有說話。
“是不是很粗俗啊?孬種?可我們大家打仗拼命爲了什麽?爲了過得好,不應該嗎?拼了命,想要家裏人走到大城市揚眉吐氣,不應該嗎?我十多歲就到軍隊裏拼命,受過傷餓過肚子,我想要有個漂亮姑娘,不應該嗎?尤其是那些已經死了的弟兄,他們的家人、孩子,要有個不比任何人差的将來,不應該嗎?當兵是爲什麽?過去誰當兵不是爲了拿命換錢、換前途,隻有華夏軍……我們是古往今來最強的軍隊!但沒有最好的東西!”
“……對有傷病的軍人,軍隊裏已經安排了醫生和療養,遺孀和孩子,我知道上頭都進行了安排,你不要瞎扯。”
“是有安排,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安排,安排普通的住處,普通的上學,可是你有沒有去成都那邊看過,你看看那些人,他們什麽好東西都有,各種的新奇玩意、錦衣玉食,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帶着戰友的孩子去城裏,看着那些好東西,我們買不起的滋味嗎?你知道我們買不起,身邊的同伴還斷了腿的滋味嗎?”
“所以要貪?”
“我們、我們的老大……養了十九個戰友留下的孩子,我們給他最好的東西,我們把錢花在這裏,問心無愧!”
“所以……”湯敏傑頓了頓,“還不止是這次土改,這之前你們就拿錢了……怎麽拿的?”
那士兵微微愣了愣,過了一陣,方才笑了笑:“工作組裏的那些同志說得對,贖買不是辦法,把這些地主留下來,他們遲早帶着怨氣在後頭刨我們的根,隻有殺了他們是一勞永逸的事情,而他們的地,我們隻以最低的價格轉賣給上頭,反正他們死了,也用不上。做了這一次,所有人都會過上好日子,不會有人受到傷害。你個孬種,你不明白嗎?土地均分了,沒有有意見的人留下來,咱們華夏軍花了最少的錢,而所有的英雄家裏,都會過上好日子,這就是最好的結果,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他說到後來,壓抑了聲音,發出的近乎是低沉的咆哮。湯敏傑閉上了眼睛,喉間的歎息也近乎呻吟。
兩人走了一陣,在山間的一處類似山洞的凹陷處停了下來,坐在了地上,湯敏傑昏昏沉沉,對方也是,但沉默片刻,對方血淋淋的眼睛望過來。
“你殺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他說了這句,過得一陣,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本來不打算殺你,我們想聊聊,我們本來想……跟你合作就算了。但就搞成了這樣……”
再過一陣:“你把姓裘的藏哪了啊?”
湯敏傑坐在那兒發呆,歎了口氣:“……不在223。”
“還在糞站那邊?”
“……”湯敏傑看着他,對他的锲而不舍也不知是欣賞還是惋惜,但終于露出諷刺的笑容:“他受傷太重,躲在糞桶裏,話說到一半,人已經沒了。”
“……”年輕的士兵張了張嘴,“你故意……”
“嗯……”一聲歎息,“我本來以爲會有個好結果,我以爲……這是一定的……”
“呵呵……呵呵……”士兵也諷刺地笑起來,之後,又是道:“你殺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洞外的夜風正在吹過,山下隐隐約約的也有聲音往上傳。兩人休息了好一陣,湯敏傑沒有動靜,年輕的士兵倒是并沒有放棄,一會兒說道:“你怎麽不跑?”
一會兒又道:“你在外頭,到底犯了什麽事啊?”
湯敏傑不理他,隻在某一次他又說起“你殺了我的兄弟”,做出詛咒時,緩緩地開了口:“應該叫做‘同志’。”
年輕的士兵似乎微微愣了愣,但随後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也配?”
湯敏傑便不再說了。
時間在風中一點一滴地過去,山下的搜索漸漸地蔓延,湯敏傑靠在山洞的牆壁上,卻也不再打算走了,他腦中的思維有些亂,回憶着過去半年的平靜,但隻是稍稍動一動邪念,終究又炸死了兩個人。他知道洞内的年輕士兵還在石壁上輕輕磨他手上的繩索,湯敏傑知道該制止,但隻是懶得開口。
他甚至微微的打了個盹。
夜晚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外頭有動靜到了近處,湯敏傑睜開眼睛,看向對面的士兵,随後擡起了長刀:“不許說話。”但士兵站了起來,他背後的繩索未曾解開,口中是一聲大喝:“這裏——”
這一聲響撕裂了夜空,這邊本就是石壁凹陷形成的小洞口,兩人隔的距離不遠,湯敏傑随手一晃,刀已經壓在對方的脖子上,但那年輕人笑起來:“快來啊,這裏——你動手啊!有種殺了老子——”
湯敏傑沒有動手。
不遠處的夜色裏,那中年的軍人已經奔行而至,這邊沒有火槍,他的手上拿了一張弓。湯敏傑以刀将那年輕的士兵挾在身前,但對方劇烈的掙紮:“我不怕死!有種動手!孬種!動手啊——陸頭,裘自書已經死了,被他黑吃黑弄死了。這孬種不敢動手,殺了他、殺了他——”
方陸挽着弓,紅着眼睛看向這邊:“我兩個兄弟死了……你是什麽人?”
“殺了他啊陸頭,趁那些人還沒來……”
年輕的士兵不怕死地掙紮着,湯敏傑歎息一聲,放開了他。他持着刀,望向對面的方陸,搖了搖頭:“爲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天空之中,月朗星稀,但他想,也沒有關系了。他決定停在這裏。
過去半年時間的平靜,在他的腦海閃過,但都迅速變得遙遠,眼前更多的,還是北邊那帶着血腥味的呼嘯的風雪,是從妹妹死去之後,便不斷纏繞着他的無盡的痛苦。死亡對他而言,是早就該到的一刻。
盧明坊。我等了太久,無謂的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