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正午,外頭隐隐約約的,還能聽見城市間的鑼鼓聲,庭院裏有水池假山,綴着冬日的積雪,一看便是富貴之家,卻又顯出幾分素淨清雅來。正廳擺了大桌子,桌子中央镂空,擺了熾烈的炭火,即便開門飲宴,桌邊的食客也不覺寒冷。
不過,此時桌邊所有人的臉色,都是白的。
從外頭的騷亂傳來不過片刻,士兵與身着便裝的秘書處工作人員就已經進來了,在大部分時間,這已經是政治場上控制犯人的手段,而之後甯毅的突然出現,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所,就像是市面上志怪小說的描述般令人難以理解。
在如今的西南,他的身份太高,李如來的身份太低,就身份而言,即便李如來想要造反,甯毅都不必出面跟他相見。而就地點來說,以他的身份,用控制犯人的手段,徑直進入李如來的私宅,在任何情況下,這都是一個不合适的舉動。
這般奇怪的反常,無論如何,事情都會很大。
看見走進來那道身着墨色大衣身影的第一眼,李如來便下意識地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甚至忘了低頭,而李東稍稍退後一步,站直了軍姿,其餘幾人,表情各有混亂,但身體大都僵在了那裏。
甯毅掃了衆人一眼,目光旋即轉移到外間的庭院與桌内的菜肴上,他的目光看來平靜,拉了張椅子坐下,随後望着的庭院,點了點頭:“坐。”
沒有人敢坐,所有人都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後,廳堂裏隻有沉默,有人相互望望,沉默當中,各自便都不敢坐下了。
甯毅便又看了掃了衆人一眼,他雙手放上桌面,微微笑了笑:“院子造得不錯,花了心思,但是還能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地方不夠大,這就失了江南園林的雍容了,是剛到成都時買的地吧,李将軍?”
李如來張了張嘴,随後低了頭:“是、是的……”
“委屈你了。新園子什麽時候造好?”
“……按、按照工期,明、明年三月。”
“嗯。”
甯毅點了點頭,伸手從旁邊拿過一副碗筷來,這是先前一名軍官使用的碗筷,裏頭還有些殘羹,見他執起筷子就要用,一旁的李東蹙了蹙眉:“甯……甯……這個……”
“這個怎麽了?”
“這個……用過的……您……”
“當年在小蒼河,物資那麽匮乏,你吃過的傳給我,我吃過的傳給他,今天又有什麽關系,你是小蒼河的老人了,有了别人眼裏的身份地位,不要變得嬌氣。”
他拿起筷子随手夾了些東西吃了,似乎驚歎于菜肴的美味,略略點頭之後,方才擡頭望了李東一眼,目光嚴肅了一瞬。
“你們是進城辦事的吧。”
“是。”
“叫你們坐,你們不坐,是吃飽了?”
“……是……是。”
“沒吃飽就坐下吃,吃飽了就去辦事,帶兵的不要婆婆媽媽,我今天過來,和李如來将軍有些事情要談,比較重要,不留你們。”
“……是。”
李東等人隻是略微遲疑,随後舉手敬禮,相繼朝院子外頭去了。
甯毅将椅子搬得離圓桌近了些,又夾了幾樣菜吃,李東等人從院子裏消失後,他揮了揮手,随後保衛科、秘書處的人也相繼離開房間,至少在目視範圍内,便隻剩下他與李如來兩人了。李如來低頭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動了動,甯毅擡了擡頭,這一次,話語更加平靜了。
“站着吧。”
他說完這句,放下了筷子,語氣當中,已經像是在面對一個死人了。
于是庭院當中又安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卻是一句:“幾年以前,女真望遠橋兵敗,派人去招降你的時候,你反問過一句,說我這樣辦事,将來牆倒的時候,不怕衆人推嗎……是吧。”
甯毅的目光望定了李如來,像是帶着些疲憊,也帶着些恨鐵不成鋼的悲憫,李如來身體微微抖了抖:“那……那是……此一時彼一時……”
“你們武朝啊,混得出頭的将領,很多都是這樣,你是,劉光世也是,懂人情世故,懂什麽叫做世事常情,但是打不了仗,一個帶兵的,打不了仗,有什麽用?進了華夏軍以後,我沒有重用你,你心裏有怨言,醉心吃喝玩樂,交些朋友,你現在交了那麽多英雄好漢的朋友,你學會打仗了嗎?”
“我……”
“……對你……還有你的那些小兄弟,本來早就做了一套安排,你們按部就班的作死,我按部就班地做事,過個兩年,大家的事情也就了了,但是最近想了一些事情,大過年的,本來該回張村,轉道了來了你這邊,我就想問一句,你給軍隊裏的軍官送女人,按照你們的人情世故,按照封建的規矩,你該死幾次啊?”
“……”
“……你這麽懂規矩,就應該知道,在哪個朝代,都是死全家。所以今天,我是這樣過來的,不太合規矩,但不管按我的規矩算,還是按你的世故算,應該也沒什麽區别,想必你也能坦然接受。”
李如來微微擡了擡頭,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汗珠涔涔地滲出來,甯毅歎了口氣。
“廚子不錯,坐下吧,吃最後一頓。”
廳堂外有風吹進去,李如來的身形搖搖晃晃的,他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平時身形高大、保養不錯,頭發還是黑的,但這一刻,像是要從畫面裏變得透明、消失。對面的甯毅将近四十的年紀,但目光中透出來的威壓則遠大于此,他拿起一隻茶杯看了看,複又放下,陡然間,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個木桌似乎連地闆都是一陣動搖,他憤怒的聲音吼了出來。
“坐——”
李如來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了,他将雙手按在圓桌上:“我、我……”
他的聲音顫抖,想要說些什麽,但終于也沒能說出來,對面的甯毅也坐了一陣,不知道爲什麽,準備殺人全家的他也顯得有些疲憊。如此過了好一陣,在李如來表情的幾度變化間,他道:“想到什麽了?”
“我……我在想……我隻是揣測、揣測……主席……若真想殺我……殺我全家,是否……便不會親自來了……”
……
“……過來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問題。”
廳堂裏的聲音,過得片刻,才又響起來。
“投降之後,對你進行閑置的處理,有我個人的好惡在,但總的來說,對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對比的陸橋山,他是敗軍之将,被抓住後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當年望遠橋之後,決定把你當成一個典型,千金市骨,結果沒有對你做出妥當的安排,這也許是我們在工作上需要檢讨的一個錯誤。”
“當然這是小的一方面……而在大的方面,人情世故,這世道的因循,并不是不存在,我們在華夏軍的學習班上,每次都說,做事有道有術,在道的方面,要追根溯源,詢問初心,而在術的方面,必須實事求是,世間存在的規矩,不能因爲你目标偉大,就當它不存在,我們一次一次的講,當然是因爲,很多人在辦事當中,道跟術根本就分不開。然後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問題……”
“李将軍,你在人情世故裏泡了這麽多年,投降的時候,看不懂華夏軍,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裏,所謂打天下,無非是團結你們這樣一幫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這樣的餐桌邊,吃着火鍋唱着歌,然後許諾将來得了天下,要許你們一個什麽樣的功名,這樣的事情,從三皇五帝,到劉邦項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開國的常态……”
“那個時候,你們想不到太多的東西,但我好奇的一點是,李将軍,你挖空心思的交了這麽多華夏軍的朋友,在跟他們吃喝玩樂,腐蝕他們的過程中,對于華夏軍每天在喊的目的,對于我們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甯毅的手在桌上輕輕的劃了劃。
“我們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環,想要開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們想打破治亂的循環,往下我們要破掉鄉賢的統治,希望民衆多多少少能夠在讀書之後站起來,我們想要做數千年未有的變革……幾年以前,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很遙遠,你的人情世故告訴你,這些東西實現不了,甚至對于爲什麽不能實現,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于你的看法都還比較完整,但是幾年以後的今天,李将軍,我們在一條船上,哪怕你仍舊不太認同,但對于這條船的去向,你應該已經明白了。”
微微的頓了頓。
“一般,在這樣的問題面前會有兩個選擇,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這條航路上哪裏礁石、哪裏有問題,用你世故的經驗,想想怎麽改掉這些世故的問題,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從中得到一些驚喜,你也不能再說,我沒給過你李如來機會。”
他靜靜看了對方片刻。
“領兵是不行的,給你一個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實際上就是從鄉賢手裏奪權,我給你第一百零一個實驗村,要怎麽幹随你的便,跟工作組配合也好,你自己單幹也罷,在不違法違紀的情況下,過個幾年,你村子裏的人要富裕起來,要聽華夏軍指揮、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書念,鳏寡孤獨有所養,你做得好,我給你更多的東西,将來的政治協商,會有你的一席之地,曆史書上會有你的評價。”
甯毅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這些,是一個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來我也會仔細考慮今天的問題,但那個時候,你全家都已經死了,所以今天過來,是你的運氣好……當然,走不走這條路,你自己的事,待會會有人進來,過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當你買一條命,重新做人,之後我們騎驢看賬本,走着瞧吧。”
他離開廳堂,朝外頭走去,就在将至院門的時候,聽見李如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了。
“是!主席!”
那聲音隐隐的,竟還帶着些興奮,也不知是劫後餘生的激動,還是爲了能夠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衛科的人放下了對準李如來的狙擊槍,秘書處的人手也陸續撤走,快到外頭大門時,他們過來向甯毅報告:“李團長還在外頭等着。”甯毅點點頭,着人将他叫過來。
兩人坐着馬車同行了一陣,甯毅說起一件事:“當年在小蒼河打仗,我說起有個皇帝,會把貪污五兩銀子的官員剝皮植草,你們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現在還會拍手嗎?”
李東想了想:“會。”
“好。”甯毅看了他片刻,點頭,“回去做個檢讨,以後交朋友要謹慎。”
李東敬禮離開後,馬車一路行駛,上了回張村的道路,過得一陣,又有幾輛車靠了上來,這也是去張村過小年的車駕,裏頭坐的是娟兒與李師師,卻是知道李師師孤身一人在成都的蘇檀兒,吩咐娟兒邀其到張村暫住,共度新年。
“神神鬼鬼的……”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甯毅笑罵一句,倒并不顯得有多高興。
師師這邊則向甯毅這邊詢問起對李如來的安排。
過去甯毅在這頭是早有規劃的,還讓師師參與過宣傳的前期準備,然而李如來送女人到軍隊的這件事委實影響惡劣,她向甯毅做了報告,這次甯毅回來,據說直接去了李如來的家裏,她便已經做好了李如來被抄家的準備。
待聽甯毅說起這次的處理,師師瞪着眼睛,一時間,也是頗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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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地,時間是下午。
給袁小秋放了假,也處理完公務,從青宮之中離開時,天已經陰下來了。
馬車穿過冰雪覆蓋的城市,上午的熱鬧此時還在延續,但也已經有不少的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回家,小年是祭竈的時候,晚上許多的人還是要回到家裏進行一番儀式。微微的掀開簾子,樓舒婉能夠看到部分店鋪中亮起的燈火,擾攘的人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食物香味。
她去到城市側面的一處宅邸。
這處院子她已經很久沒來了。
院子裏給她開門的,是一位衣着樸素、姿色平平的中年婦女,大概是因爲平日裏見面不多,此時看見樓舒婉,便有些惶恐的樣子,樓舒婉跟她說了些話,之後讓随從轉交一些布匹和吃食,她朝着院子裏頭走去。
兩進的院落,外頭是象征性的客廳,裏頭是居住的地方,在内院能看到幾隻雞鴨,也有糞便的味道,院落前方的卧室門口,一名嘴角流涎貌似癡呆的中年男人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坐在那兒,呆呆地看天。
這便是她的二哥,樓書恒。
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是在過去三年的時間裏廢掉的。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樓舒婉都如同圈養豬羊般養着她在這世上遺留的最後的親人,供其吃喝,并且給他找了女人,希望這唯一的兄長,能夠以他毫無價值的生命,給樓家多少留下一個後代,但樓書恒并沒有承擔起這樣的責任,田虎那場事變當中,身體本就弱的他被拷打,吓破了膽子。
而自女真人上次南下,晉地局勢危殆,樓舒婉一度節衣縮食,餓得自己全身浮腫,對于養在家中,已成廢物的兄長,再也無暇關心,那段時間樓書恒也經曆了多次的饑餓,遭受了各種轉移的颠沛流離,他被吓得不行,一次轉移中摔破了腦袋,此後苟延殘喘,在樓舒婉都放棄了他的情況下,他倒是癡癡呆呆地仍舊活了下來。
此後晉地的情況漸漸緩解,樓舒婉每每見到癡呆的兄長,都爲之煩悶,幹脆眼不見爲淨,找了個靠譜的鄉下農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将兄長就此養着,不管是當東主還是當丈夫,她總之都無所謂了,此後則隻是偶有空閑時,過來看望。
或許是因爲對方照顧得盡心,樓書恒的身體沒有再垮下去,大部分的時間,或許是因爲體虛,他喜歡坐在屋檐下看太陽,如此縱然到了冬天,這樣的習慣竟然也在延續。而不得不承認,癡呆後的兄長,比起以前狂躁的他來說,看着已經順眼一些了。
看了對方片刻,樓舒婉坐在他身邊,倒了一碗溫水,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
樓書恒咿咿吖吖,竟像是露出些許笑容。
看到那笑容,樓舒婉眼眶溫熱。
很多很多年,沒有看到兄長露出這樣的笑了,那像是兒時的笑,自成年以後,她所見到的笑容裏,便隻有瘋狂。
“……你早變成這樣多好,你早這樣笑……說不定蘇檀兒都會喜歡上你……”
“……你還記得蘇檀兒不,她的男人……唉,你說當年我多有眼光啊,你和大哥都不如我,咱麽一家人,我多有眼光啊……咱們一家人,大哥、爹爹……”
“……你不争氣啊、你不争氣啊……你說你多少留個孩子,我幫你養大了也好啊,今天二十四,竈王爺上天,家裏沒有個男人,我連竈都沒法祭啊,我一個人……你不争氣啊……”
她看着樓書恒,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眼睛稍稍的有些紅色,但她是經曆過太多的人了,即便是說起這些,也并沒有淚水。樓書恒也咿咿啊啊地看她,像個孩子,他變成家裏最快樂的人了,而她總是不快樂。
外頭白皚皚的城市,喜慶的火光映在地面,映上天空,人們都是喜慶的氣氛。而她總是不快樂。
“……都怪你啊……都怪你……變成了呆子,都是最不負責的那一個……忘了你還有個妹妹呢……”
“哈……哈……”
樓書恒吹起泡沫,口水爆開了,像是蓦乎而去的一段人生,映在無數的笑聲裏、煙火裏,映在了酸楚與遺憾的眼眶裏……
PS:說一下,有人指出北方小年是二十三,其實這是清朝宮廷裏改的規矩,清朝以前,都是十二月二十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