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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2章 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會江甯(二

第1112章 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會江甯(二)

陽光漸漸西斜,從溫暖的澄黃染上慵懶的橘色。

江甯以西三十裏左右的江左集附近,甯忌正興緻勃勃地看着路邊發生的一場對峙。

這是距離主幹道不遠的一處村口的岔道,路邊的打谷坪上每邊站了三十餘人,用污言穢語彼此相互問候。這些人中每邊爲首的大概有十餘人是真正見過血的,手持刀槍,真打起來殺傷力很足,其餘的看來是附近村莊裏的青壯,帶着棍子、鋤頭等物,呼呼喝喝以壯聲勢。

由于距離大路也算不得遠,不少行人都被這邊的景象所吸引,停下腳步過來圍觀。大路邊,附近的水塘邊、田埂上一時間都站了有人。一個大镖隊停下了車,數十精壯的镖師遠遠地朝這裏指指點點。甯忌站在田埂的岔道口上看熱鬧,偶爾跟着旁人呼喝兩句:“聽我一句勸,打一架吧。”

倒是并不知道兩邊爲什麽要打架。

對峙的兩方也挂了旗幟,一邊是寶豐号的地字牌,一邊是轉輪王八執中的怨憎會,其實時寶豐麾下“天地人”三系裏的頭頭與許昭南所謂“八執”的八員大将未必能認得他們,這不過是下頭很小的一次摩擦罷了,但旗幟挂出來後,便令得整場對峙頗有儀式感,也極具話題性。

“寶豐号很有錢,但要說打架,未必比得過轉輪王的人生八苦啊……”

有懂行的綠林人士便在田埂上議論。甯忌豎着耳朵聽。

“是極、是極,大光明教的這些人,喝了符水,都不要命的。寶豐号雖然錢多,但未必占得了上風。”

甯忌跳起來,雙手籠在嘴邊:“不要吵了!打一架吧!”

那邊的打谷坪上也确實到了打架的環節,隻見雙方退開一段距離,各自排出一名打手,便要放對。

輪轉王“怨憎會”這邊出了一名神态頗不正常的幹瘦青年,這人手持一把砍刀,目露兇光,拿了一碗符水喝下,便在衆人面前開始顫抖,随後手舞足蹈,跺腳請神。這人似乎是這邊村莊的一張王牌,開始顫抖之後,衆人興奮不已,有人認得他的,在人群中說道:“哪吒三太子!這是哪吒三太子上身!對面有苦頭吃了!”

“哪吒是拿槍的吧?”甯忌回頭道。

對方一巴掌拍來,打在甯忌的頭上:“你個小孩子懂什麽!三太子在這邊兇名赫赫,在戰場上不知殺了多少人!”

他這一巴掌沒什麽殺傷力,甯忌沒有躲,回過頭去不再理會這傻缺。至于對方說這“三太子”在戰場上殺過人,他倒是并不懷疑。這人的神态看來是有點滅絕人性,屬于在戰場上精神崩潰但又活了下來的一類東西,在華夏軍中這類人會被找去做心理輔導,将他的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态,但眼前這人分明已經很危險了,放在一個小村子裏,也難怪這幫人把他當成打手用。

這邊“請神”的過程裏,對面寶豐号出來的卻是一位身材勻稱的拳手,他比怨憎會這邊的殺人狂高出半個頭來,穿着衣服并不顯得非常魁梧,面對使刀的對手,這人卻隻是往自己雙手上纏了幾層油布作爲拳套,路邊一群人看着他并不出衆的做派,發出噓聲,覺得他的氣勢已經被“三太子”給壓倒了。

寶豐号那邊的人也非常緊張,幾個人在拳手面前噓寒問暖,有人似乎拿了刀槍上來,但拳手并沒有做選擇。這說明打寶豐号旗幟的衆人對他也并不非常熟悉。看在其餘人眼裏,已輸了八成。

甯忌卻是看得有趣。

這拳手步伐動作都異常從容,纏油布拳套的方法極爲老練,握拳之後拳頭比一般人大上一拳、且拳鋒平整,再加上風吹動他衣袖時顯出的上臂輪廓,都表明這人是自幼練拳而且已經登堂入室的好手。而且面對着這種場面呼吸均勻,稍許緊迫蘊藏在自然神态中的表現,也多少透露出他沒少見血的事實。

兩撥人選在這等大庭廣衆之下講數、單挑,明顯的也有對外展示自身實力的想法。那“三太子”呼喝跳躍一番,這邊的拳手也朝周圍拱了拱手,雙方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

戰場上見過血的“三太子”出刀兇狠而猛烈,厮殺奔突像是一隻發狂的猴子,對面的拳手首先便是後退躲閃,于是當先的一輪便是這“三太子”的揮刀搶攻,他朝着對方幾乎劈了十多刀,拳手繞場躲閃,幾次都顯出緊急和狼狽來,整個過程中隻是威懾性的還了三拳,但也都沒有切實地打中對方。

見那“三太子”哇啦哇啦的大吼着繼續搶攻,這邊觀望的甯忌便微微歎了口氣。這人瘋起來的氣勢很足,與通山縣的“苗刀”石水方有些類似,但本身的武藝談不上多麽驚人,這限制了他發揮的上限,比起沒有上戰場厮殺的普通人來說,這種能下狠手的瘋子氣勢是極爲可怕的,可一旦穩住了陣腳……

打谷坪上,那“三太子”一刀切出,腳下沒有停着,猛地一腳朝對方胯下要害便踢了過去,這應該是他預想好的組合技,上身的揮刀并不兇猛,下方的出腳才是出其不意。按照先前的打鬥,對方應該會閃身躲開,但在這一刻,隻見那拳手迎着刀鋒前進了一步,雙腿一旋、一拗,揮出的刀鋒劃破了他的肩膀,而“三太子”的步伐便是一歪,他踢出的這記猛烈的撩陰腿被拳手雙腿夾住,随後一記猛烈的拳頭轟在了他的面門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太子”的叫聲猙獰而扭曲,他手中刀光揮舞,腳下踉跄後退,拳手已經一刻不停的逼近過來,雙方拆了兩招,又是一拳轟在“三太子”的側臉上,随後擰住對方的胳臂朝後反剪過去。“三太子”持刀的手被拿住,身下步伐飛快,像隻瘸腿的猴子瘋狂的亂跳,那拳手又是一拳轟在他肩上,兩拳砸在他臉上。

“三太子”右手放開刀柄,左手便要去接刀,隻聽咔嚓一聲,他的右臂被對方的拳頭生生的砸斷。拳手拽着他,一拳一拳地打,轉眼間油布的拳套上便全是鮮血。

如此打了一陣,待到放開那“三太子”時,對方已經如同破麻袋一般扭曲地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斷了,腳上的狀況也不好,滿頭滿臉都是血,但身體還在血泊中抽搐,歪歪扭扭地似乎還想站起來繼續打。甯忌估計他活不長了,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我乃‘鐵拳’倪破!吉州人。”夕陽之下,那拳手展開雙臂,朝衆人大喝,“再過兩日,代表平等王地字旗,參加五方擂,到時候,請諸位捧場——”

路邊衆人見他如此英雄豪邁,當下爆出一陣歡呼贊美之聲。過得一陣,甯忌聽得身後又有人議論起來。

“五方擂,那可不好打的,是‘閻羅王’周商那邊立下的台子,連打三場,要死人的……”

“唉,年輕人心傲氣盛,有些本事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我看啊,也是被寶豐号這些人給诓騙了……”

“是極、是極。閻羅王那些人,真是從鬼門關裏出來的,跟轉輪王這邊拜菩薩的,又不一樣。”

“還是年輕了啊……”

這議論的聲音中有方才打他頭的那個傻缺在,甯忌撇了撇嘴,搖頭朝大路上走去。這一天的時間下來,他也已經弄清楚了這次江甯諸多事情的輪廓,心中滿足,對于被人當小孩子拍拍腦袋,倒是更爲豁達了。

如果要取個外号,自己現在應該是“涵養深厚”龍傲天,可惜暫時還沒有人知道。

夕陽西下。甯忌穿過道路與人群,朝東面前進。

江甯——

與去年成都的狀況類似,英雄大會的消息流傳開後,這座古城附近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大量聚集。

而與當時狀況不同的是,去年在西南,衆多經曆了戰場、與女真人厮殺後幸存的華夏軍老兵盡皆受到軍隊約束,不曾出來外界賣弄,因此哪怕數以千計的綠林人進入成都,最後參加的也隻是秩序井然的運動會。這令當年唯恐天下不亂的小甯忌倍感無聊。

但在眼下的江甯,公平黨的架勢卻猶如養蠱,大量經曆過厮殺的部下就那樣一批一批的放在外頭,打着五大王的名義還要繼續火拼,外地刀口舔血的強人進入之後,江甯城的外圍便如同一片叢林,充滿了張牙舞爪的怪物。

這中間,固然有不少人是嗓門粗大腳步虛浮的繡花枕頭,但也确實存在了許多殺過人、見過血、上過戰場而又幸存的存在,他們在戰場上厮殺的方法或許并不如華夏軍那般系統,但之于每個人而言,感受到的血腥和恐懼,以及随之醞釀出來的那種非人的氣息,卻是類似的。

而整個公平黨,似乎還要将這類修羅般的氣息再度催化。他們不僅在江甯擺下了英雄大會的大擂台,而且公平黨内部的幾股勢力,還在私下裏擺下了各種小擂台,每一天每一天的都讓人上台厮殺,誰若是在擂台上表現出驚人的藝業,不僅能夠拿走擂主設下的豐厚資财,而且随即也将受到各方的拉攏、收買,轉眼間便成爲公平黨軍隊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對于衆多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包括許多公平黨内部的人物——來說,這都是一次充滿了風險與誘惑的晉身之途。

例如城中由“閻羅王”周商一系擺下的五方擂,任何人能在擂台上連過三場,便能夠當衆拿走白銀百兩的賞金,并且也将得到各方條件優厚的招攬。而在英雄大會開始的這一刻,城市内部各方各派都在招兵買馬,何文擺“三江擂”,時寶豐有“天寶台”,高暢那邊有“百萬兵馬擂”,許昭南有“通天擂”,每一天、每一個擂台都會決出幾個高手來,揚名立萬。而這些人被各方拉攏之後,最終也會進入整個“英雄大會”,替某一方勢力獲得最終冠軍。

在甯忌的眼中,這般充滿野蠻、血腥和混亂的局面,甚至比起去年的成都大會,都要有看頭得多,更别提這次比武的背後,可能還摻雜了公平黨各方更加複雜的政治争鋒——當然,他對政治沒什麽興趣,但知道會打得更亂,那就行了。

在這樣的前進過程中,當然偶爾也會發現幾個真正亮眼的人物,例如方才那位“鐵拳”倪破,又或是這樣那樣很可能帶着驚人藝業、來曆不凡的怪人。他們比起在戰場上幸存的各種刀手、兇人又要有趣幾分。

這卻是先前在軍隊中留下來的愛好了。偷窺……不對,軍隊裏的監視本就是這個道理,人家還沒有注意到你,你已經發現了對方的秘密,将來打起來,自然而然就多了幾分勝機。甯忌當初身材矮小,跟随鄭七命時便常常被安排當斥候,查看敵人行蹤,如今養成這種喜歡暗自窺探的習慣,原因深究起來也是爲國爲民,誰也不能說這是什麽陋習。

再加上自幼家學淵源,從紅提到西瓜到陳凡,再到杜殺、到軍營中的各個高手都曾跟他灌輸各種武學知識,對于習武中的許多說法,此刻便能從路上窺見的人身上一一加以印證,他看破了不說破,卻也覺得是一種樂趣。

夕陽完全變成橘紅色的時候,距離江甯大概還有二十餘裏。甯忌并不急着今天入城,他找了道路邊上随處可見的一處水路支流,逆行片刻,見下方一處溪流邊上有魚、有青蛙的痕迹,便下去捕捉起來。

此時秋日已開始轉深,天氣将要變冷,部分青蛙已經轉入泥地裏開始準備冬眠,但運氣好時還能找到幾隻的痕迹。甯忌打着赤腳在泥地裏翻騰,捉了幾隻青蛙,摸了一條魚,耳聽得溪流轉角處的另一邊也傳來聲音,他一路搜尋一路轉過去,隻見上遊的溪水當中,也是有人嘩啦啦的在捉魚,因爲甯忌的出現,微微愣了愣,魚便跑掉了。

出現在那邊淺水中的,卻是今天中午在驿站門口見過的那個小和尚,隻見他也捉了兩三隻青蛙,塞在随身的布袋裏,大概便是他在準備着的晚餐了。此時見到甯忌,雙手合十行了個禮,甯忌也雙手合十說聲“阿米豆腐”,轉身不再管他。

這小光頭的武藝基礎相當不錯,應該是有着非常厲害的師承。中午的驚鴻一瞥裏,幾個大漢從後方伸手要抓他的肩膀,他頭也不回便躲了過去,這對于高手來說其實算不得什麽,但最主要的還是甯忌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他的步法修爲,也就是說,在此之前,這小光頭表現出的完全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這種自然與收斂便不是普通的路數可以教出來的了。

當然,在另一方面,雖然看着烤鴨就要流口水,但并沒有憑借本身藝業搶奪的意思,化緣不成,被店小二轟出去也不惱,這說明他的教養也不錯。而在遭逢亂世,原本溫順人都變得兇殘的此刻來說,這種教養,或許可以說是“非常不錯”了。

因此甯忌見到他,會相對放松一些。

兩人又捉了一陣青蛙和魚,那小和尚赤手空拳,隻逮了一條小魚放進布袋裏,甯忌的收獲倒是不錯。當下上了附近的土坡,準備生火。

他放下背後的包袱和藥箱,從包袱裏取出一隻小鐵鍋來,準備架起爐竈。此時夕陽大半已淹沒在地平線那頭的天際,最後的光芒透過林子照射過來,林間有鳥的鳴叫,擡起頭,隻見小和尚站在那邊水裏,捏着自己的小布袋,有些羨慕地朝這邊看了兩眼。

甯忌便也看看小和尚随身的裝備——對方的随身物品委實簡陋得多了,除了一個小包裹,脫在土坡上的鞋子與化緣的小飯缽外,便再沒了其它的東西,而且小包裹裏看來也沒有鐵鍋放着,遠不如自己背着兩個包袱、一個箱子。

他想了想,朝那邊招了招手:“喂,小光頭。”

小和尚捏着布袋跑過來了。

“你連鍋都沒有,要不要我們一起吃啊?”

“……好、好啊。”小和尚臉上紅了一下,一時間顯得頗爲高興,随後才微微定神,雙手合十鞠躬:“小、小衲有禮了。”

“你去撿柴吧。”甯忌自小朋友衆多,此刻也不客氣,随意地擺了擺手,将他打發去做事。那小和尚當即點頭:“好。”正準備走,又将手中包袱遞了過來:“我捉的,給你。”

甯忌接過包袱,見對方朝着附近山林一溜煙地跑去,微微撇了撇嘴。

“也不怕我拿了東西就走,傻乎乎的……”

過得一陣,天色徹底地暗下去了,兩人在這處山坡後方的大石頭下圍起一個土竈,生起火來。小和尚滿臉高興,甯忌随意地跟他說着話。

“小光頭,你爲什麽叫自己小衲啊?”

“師父有時候叫自己老衲,我說我是不是叫小衲,師父說也沒有關系。”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啊……”

“哈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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