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源遠流長,說起我李家的猴拳,初見雛形是在魏晉時期的事情,但要說集衆家所長,融會貫通,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便要屬我武朝的開國大将袁定天。兩百年前,乃是這位平東将軍,結合戰陣之法,厘清猴拳騰、挪、閃、轉之妙,劃定了大、小猴拳的分别。大猴拳拳架剛猛、步伐迅速、進似瘋魔、退含殺機,這中間,又結合棍法、杖法,映照猴王之鐵尾鋼鞭……”
秋日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李家邬堡校場前的禮堂檐下,老人李若堯口中說着關于猴拳的事情,偶爾揮舞手臂、擎出木杖,動作雖然不大,卻也能夠讓懂行的人看出他多年練拳的隐隐威勢,如風雷内斂,不容輕侮。周圍的嚴鐵和、嚴雲芝等人肅然起敬,眉宇中都變得認真起來。
“想不到竟是袁平東的衣缽,失敬、失敬。”嚴鐵和拱手連贊。
“……至于小猴拳。”得了這番敬佩,老人呵呵一笑,“小猴拳靈動、陰毒,要說功夫的訣竅,主要是在下盤與眼力,腳底看似如風跑,實則重心已生根,騰挪閃轉,外人看來花裏花俏,考驗的那才是真功夫。想一想,你沒事在那陡峭的山上跳來跳去,腳下功夫見不得人,敵人沒打着,自己先傷了,那不就丢人了麽。所以啊,越是見得靈動,下盤功夫其實越要穩,下盤功夫穩了,身形騰挪讓人捕捉不住,那接下來便是手上功夫……”
“……我說小猴拳陰毒,那不是壞話,咱們李家的小猴拳,便是處處朝着要害去的。”老人并起手指,出手如電,在空中虛點幾下,指風呼嘯,“眼珠!喉嚨!腰眼!撩陰!這些功夫,都是小猴拳的精要。須知那平東将軍乃是戰場上下來的人,戰場殺伐,原本無所不用其極,因此這些功夫也就是戰陣對敵的殺招,而且,乃是戰場斥候對單之法,這便是小猴拳的由來。”
校場上方的檐下此時早已擺了一張張的交椅,衆人一面說話一面落座。嚴雲芝見到老人的幾下出手,原本已收起輕率的心思,此時再看見他揮手虛點的幾下,更是暗暗心驚,這便是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的所在。
老人的揮手在不通武藝的人看來,便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空揮幾下而已。然而在練過多年劍法的嚴雲芝眼中,老人的手指似鐵鈎,方才出手之際全無征兆,上身不動,手臂已探了出去,若是自己站在前頭,說不定眼珠子已經被對方這一下給摳了出來。
“戰陣之學,原本便是武藝中最兇的一道。”嚴鐵和笑着附和,“咱們武林流傳這麽多年,許多功夫的練法都是堂堂正正,盡管千百人練去都是無妨,可打法往往隻傳三五人的因由,便在于此了。畢竟咱們習武之人好勇鬥狠,這類打法若是傳了心術不正之人,恐怕遺禍無窮,這便是過去兩百年間的道理。不過,到得此時,卻不是那樣适用了。”
聽他說到這裏,周圍的人也開口附和,那“苗刀”石水方道:“天下大亂了,女真人兇殘,如今不是哪家哪戶閉門練武的時候,所以,李家才大開門戶,讓周圍鄉勇、青壯但凡有一把力氣的,都能來此習武,李家開門傳授大小猴拳,不藏私心,這才是李家老大最讓我石水方佩服的地方!”
“李家高義,令人欽佩、欽佩。”
“嚴家做的亦是同樣的事情,泰威公刺殺敵酋,數度得手,才真的讓人敬佩。”
武朝天下自靖平後亂了十餘年,習武者由北往南遷徙、傳藝,類似嚴家、李家這樣的大族順風而起的,打的口号、做的事情其實大都類似。此時彼此敬佩、各自恭維,賓主皆歡。
而在下方的廣場上,嚴雲芝能夠看到的是一處處修習猴拳的設施,如挂着一個個陶罐猶如葫蘆架的棚子,大小長短不一、練習騰挪功夫的木樁等等,都顯示出了猴拳的特色。此時,數名修習李家猴拳的弟子已經聚集過來,做好了演武的準備,之後又交流片刻,在李若堯的示意下,向嚴家衆人展示起大猴拳的套路來。
女真人占領中原之後,各路綠林人士被趕往南方,因此帶來了一波相互交流、融合的潮流。類似李家、嚴家這樣的勢力碰面後,相互演示、切磋都算是極爲正常的環節。彼此關系不熟的,或許就單單演示一下練法的套路,若是關系好的,少不了要展示幾手“絕活”,甚至于互相傳藝,共同壯大。眼下這套路的展示才隻是熱身,嚴雲芝一面看着,一面聽着旁邊李若堯與二叔等人說起的江湖逸聞。
“……大小猴拳自袁平東整理傳下來後,又過了百年,才傳至當年的江湖奇人王浩的手上。這位前輩的名字許多小輩或許未有聽說,但當年可是鼎鼎大名的……”
李若堯說到這裏,看過許多話本小說,見聞廣博的嚴鐵和道:“莫非便是曾被人稱作‘江湖三奇’之一的那位大宗師?我曾在一段記錄上無意間見過這個說法。”
嚴雲芝望着這邊,豎起耳朵,認真聽着。之間李若堯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
“沒錯,二爺果真見多識廣。這江湖三奇到底是怎樣的人物,說起其餘二人,你們或許便知道了。百年前的綠林間,有一位大家,刀法通神,書《刀經》流傳後世,姓左,名傳書,此人的刀法淵源,今日流出的一脈,便在西南、在苗疆,正是爲大夥兒所熟知的霸刀,當年的劉大彪,據說便是左氏刀經的嫡傳之人。”
嚴雲芝瞪了瞪眼睛,才知道這江湖三奇竟是這般厲害的人物。一旁的“苗刀”石水方哼了一聲:“此事是真,我雖與霸刀早有過節,但對左家的刀,是極爲佩服的。”
李若堯笑着:“至于這江湖三奇的另一位,甚至比左傳書的名氣更大,此人姓譚、名正芳,他如今傳下來的一脈,天下無人不知,雲水女俠想必也早都聽過。”
他笑着望向嚴雲芝,嚴雲芝便也點頭,肅容道:“‘鐵臂膀’周侗周大俠,乃是他的關門弟子。”
“沒錯。”李若堯道,“這江湖三奇中,左傳書傳刀,譚正芳長于槍、棒,至于周侗周大俠這邊,又添了翻子拳、戳腳等路數,開枝散葉。而在王浩前輩這邊,則是融合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真正使猴拳成爲一代大拳種,王浩前輩共傳有十三弟子,他是初代‘猴王’,至于若缺這裏,乃是第三代‘猴王’,到得彥鋒,便是第四代……其實啊,這猴王之名,每一代都有争奪,隻是江湖上旁人不知,當初的一代兇人仇天海,便一直觊觎此等名号……”
下方的演武繼續,嚴雲芝聽得李若堯侃侃而談,起初對他誇自己家的部分覺得有些煩悶,到得此時則津津有味起來。
其實雖然武俠小說已經有了許多,但真正綠林間這般通曉各種逸聞趣事、還能侃侃而談說出來的宿老前輩卻是不多。過去她曾在父親的帶領下拜訪過嘉魚那邊的武學泰鬥六通老人,對方的見多識廣、雍容氣度曾令她折服,而對于猴拳這類看來滑稽的拳種,她多少是有些輕視的,卻想不到這位名氣一直被兄長李若缺遮蓋的老人,竟也有這等風采。
再看下方演武時,便又看出了不少妙處來。
猴拳的套路演示過後,嚴家亦派出了人手,演示自家的譚公劍精義,接下來又有猴拳弟子與嚴家弟子的比武切磋環節。其實到得此時,雙方彼此都已經頗給對方面子,私底下已經有真招在交換了。
嚴家這一路去往江甯,拜會通山縣這邊,原本就有幾層意思在。其中最重要的意圖是爲了打通一條貫穿東西方向的道路——畢竟嚴家嚴雲芝與時寶豐那邊的親事一旦成立,雙方便可以有密切的利益來往,能有這樣的一條道路,将來要怎樣發财都有可能,而李家也能作爲其中一個關鍵環節而獲利。
當然,這樣複雜的意圖,不可能就此敲定,很可能還要到江甯找李彥鋒本人拿主意。
而在這最高的意圖之下,彼此能夠往來一番,自然是先行建立好感,作爲武學世家,互相交流功夫。而在通路的大事不能談妥的情況下,其餘的小節方面,例如交流幾招猴拳的絕活,李家顯然沒有吝啬,畢竟即便買路的事情複雜,但嚴雲芝作爲時寶豐的預定兒媳,李家又如何能不在其它地方給一些面子呢。
校場上弟子的交流點到即止,其實多少有些枯燥,到得演武的最後,那慈信和尚下場,向衆人表演了幾手内家掌力的絕技,他在校場上裂木崩石,委實可怖,衆人看得暗暗心驚,都覺得這和尚的掌力若是印到自己身上,自己哪還有生還之理?
慈信和尚表演過後,嚴家這邊便也派出一名客卿,演示了鴛鴦連環腿的絕活。此時大家的興緻都很好,也不至于打出多少火氣來,李家這邊的管事“閃電鞭”吳铖便也笑着下了場,兩人以腿功對腿功,打得難解難分,過得一陣,以平手做結。
嚴雲芝素來知道自家這邊這名客卿的武藝,眼下的比武,雙方雖有留手,但也足以證明對方腿功的厲害,她看得心癢難耐、蠢蠢欲動。如此過得片刻,那“苗刀”石水方也笑着起身:“幾位兄弟都表演過了,看來也該輪到石某獻醜了?不知可有哪位兄弟手癢,願意來與石某過過手的?”
嚴雲芝望了二叔那邊一眼,随後雙唇一抿,站了起來:“久仰苗刀大名,不知石大俠能否屈尊,指點小女子幾招。”
她這番說話,衆人頓時都有些錯愕,石水方微微蹙起眉頭,更是不解。眼下若是表演也就罷了,同輩切磋,石水方也是一方大俠,你出個小輩、還是女的,這算是什麽意思?若是其他場合,說不定立刻便要打起來。
如此過得片刻,嚴鐵和方才笑着起身:“石大俠勿怪,嚴某先向諸位賠個不是,我這雲芝侄女,大夥兒别看她文文靜靜的,實際上自幼好武,是個武癡,往日裏大家夥兒打成一片,不帶她她向來是不願意的。也是嚴某不好,來的路上就跟她說起圓刀術的神奇,她便說上山後,定要向石大俠陳懇請教。石大俠,您看這……”
他說到這裏,嚴雲芝也道:“石大俠,雲芝是晚輩,不敢提切磋,隻希望石大俠指點幾招。”
這番話說到這個份上,石水方笑了起來,衆人便也都笑,當下點頭答應。一旁吳铖笑道:“石大俠,你可不要打輸了哦。”
最上方的李若堯老人也笑道:“你若是傷了雲水女俠,咱們在場的可都不答應。”
石水方苦笑蹙眉:“這可難辦了。”
這話說完,嚴雲芝一擰身,下了台階,她的步伐輕靈,刷刷幾下,如同燕子一般上了校場側面高低參差、大小不齊的猴拳木樁,雙手一展,手中短劍陡現,随後消失在身後。下午的陽光裏,她在最高的木樁上穩穩站立,馮虛禦風,猶如仙子淩波,隐現凜然之氣。
衆人都爲之愣了愣。石水方搖了搖頭,又道:“這可難辦了。”拿起身側的苗刀,朝木樁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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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夕陽開始在天邊降落下來。
嚴雲芝與衆人走出李家邬堡,在附近的山腰上一道觀看周圍的風景。李若堯老人正向衆人指點着哪裏是金兵殺來的地方,哪裏是李彥鋒帶領衆人躲避的大山,嚴雲芝的心中,則在咀嚼和複盤着方才的戰鬥。
先前在李家校場的木樁上,嚴雲芝與石水方的比試停留在了第十一招上,勝負的結果并沒有太多的懸念,但衆人看得都是心驚膽寒。
嚴家的譚公劍法精于刺殺之道,劍法淩厲、行險之處頗多;而石水方手中的圓刀術,更是兇戾詭谲,一刀一刀猶如蛇群四散,嚴雲芝能夠看到,那每一刀朝向的都是人的要害,隻要被這蛇群的任意一條咬上一口,便可能令人緻命。而石水方能夠在第十一招上擊敗她,甚至點到即止,足以證明他的修爲确實遠在自己之上。
而在另一方面,經這一場切磋後,旁人口中說起來,對于她這“雲水女俠”也沒有了半點輕視之意。李若堯、吳铖、慈信和尚等人大都肅容點頭,道十七歲将劍法練到這等程度,委實不易,對于她曾經殺過女真人的說法,恐怕也沒有了疑意,而在嚴雲芝這邊,她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某一天,是會在武藝上确确實實地超過這位“苗刀”石水方的。
衆人在半山腰上,看着落幕的夕陽,嚴雲芝在心中想着關于武藝的事情——除了武藝以外,她其實也并沒有太多可以的想的事情。接下來的婚姻,并不是她能夠決定的,她并不知道時寶豐的兒子品性如何、是何等樣人,往後人生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她能夠控制得住的,但隻有手上的這點武藝,她能夠切切實實、掌握清楚。
一群江湖豪客一面交談、一面大笑,她沒有參與,心中明白,其實這樣的江湖生活,距離她也非常的遠。
這不是她的将來。
但即便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依然可以習武,到将來的某一天,變得非常非常厲害。也說不定,時寶豐的兒子、自己未來的夫君是心系天下之人,自己的将來,也有可能變爲霸刀劉西瓜那般的大豪傑、大将軍,縱橫天下、所向披靡。
這是李家邬堡之外的地方了,周圍遠遠近近的也有李家的莊戶在走動,她倒并沒有關注這些普通人,隻是在心中想着武藝的事情,注意着周圍一個個武藝高強的豪俠。也是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地方,忽然有動靜傳來。
“喂,姓吳的管事。”
有人這樣喊了一句。
那話語聲稚嫩,帶着少年人變聲時的公鴨嗓,由于語氣不好,頗不讨喜。這邊觀賞風景的衆人并未反應過來,嚴雲芝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姓吳的管事”是誰。但站在靠近李家莊子那邊的長袍男子已經聽到了,他回答了一句:“什麽人?”
是“閃電鞭”吳铖。
竟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還是個孩子?嚴雲芝微微有些迷惑,眯着眼睛朝這邊望去。
夕陽之中,朝着這邊走過來的,果然是個看來年紀不大的少年人,他方才似乎就在莊外路旁的茶桌邊坐着喝茶,此時正朝那邊的吳铖走過去,他口中說道:“我是過來尋仇的啊。”這話語帶了“啊”的音,平淡而天真,有種理所當然完全不知道事情有多大的感覺,但作爲江湖人,衆人對“尋仇”二字都異常敏感,眼下都已經将目光轉了過去。
夕陽的剪影中,前行的少年手中拖着一張長凳子,步伐極爲普通。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一名外圍的李家弟子伸手便要攔住那人:“你什麽東西……”他手一推,但不知道爲什麽,少年的身影已經徑直走了過去,拖起了長凳,似乎要毆打他口中的“吳管事”。
這是市井潑皮的打架動作。
吳铖能夠在江湖上打出“閃電鞭”這個名字來,經曆的血腥陣仗何止一次兩次?一個人舉着長凳子要砸他,這簡直是他遭遇的最可笑的敵人之一,他口中冷笑着罵了一句什麽,右腿呼嘯而出,斜踢向上方。
少年手中的長凳,會被一腳踢斷,甚至于他整個人都會被踢得吐血飛出——這是正在觀看夕陽的所有人的想法。随後,衆人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
如同橙黃潑墨般降下的秋日陽光裏,少年的長凳揮起,用力砸下,吳铖擺開架勢,一腳猛踢,飛上天空的,有草莖與泥土,理論上來說他會踢到那張凳子,連同因爲揮凳而前傾過來的少年,但不知道爲什麽,少年的整個動作,似乎慢了半個呼吸。于是他揮起、落下,吳铖的右腿已經踢在了空處。
砰的一聲,遍地都是濺起的草莖與泥土,随後發出的是仿佛将人的心肺剮出來的慘烈叫聲,那慘叫由低到高,轉眼間擴散到整個山腰上方。吳铖倒在地下,他在方才做出支點站立的左腿,眼下已經朝後方形成了一個正常人類絕對無法做到的後突形狀,他的整個膝蓋連同腿骨,已經被方才那一下硬生生的、徹底的砸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衆人這才意識到,這聲音是他在喊。
那少年手中的長凳沒有斷,砸得吳铖滾飛出去後,他跟了上去,照着吳铖又是第二下砸下,這一次砸斷了他的手指,然後第三下。
“我讓你!特麽的!踢凳子!你踢凳子……”
夕陽之中,他拿着那張長凳,瘋狂地毆打着吳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