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燈火依舊溫暖,鍋裏頭攤上了烙餅,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們說着話,感受着外頭夜色的流逝。話題各種各樣,但大抵都避開了可能是傷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裏的“工作”,例如盧明坊。
湯敏傑跟程敏說起了在西南涼山時的一些生活,那時候華夏軍才撤去西南,甯先生的死訊又傳了出來,情況相當窘迫,包括跟涼山附近的各種人打交道,也都戰戰兢兢的,華夏軍内部也幾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爲艱難的時光裏,衆人依靠着意志與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紮根,拓開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後,其實挺有意思……一開始吃不飽飯,沒有多少心情看,那邊都是深山老林,蛇蟲鼠蟻都多,看了隻覺得煩。可後來稍微能喘口氣了,我就喜歡到山上的瞭望塔裏呆着,一眼看過去都是樹,但是數不盡的東西藏在裏頭,晴天啊、下雨天……氣象萬千。旁人都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爲山不變、水萬變,其實西南的山裏才真的是變化無數……山裏的果子也多,隻我吃過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時期便被擄來北地,沒有見過西南的山,也沒有見過江南的水。這等待着變化的夜晚顯得漫長,她便向湯敏傑詢問着這些事情,湯敏傑散散碎碎的說,她也聽得興緻盎然,也不知道面對着盧明坊時,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樣。
有的時候她也問起甯毅的事:“你見過那位甯先生嗎?”
湯敏傑便搖頭:“沒有見過。”
“沒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将來打敗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見見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盧跟你說的?”
程敏點頭:“他跟我說過一些甯先生當年的事情,像是帶着幾個人殺了梁山五萬人,後來被稱作心魔的事。還有他武藝高強,江湖上的人聽了他的名号,都聞風喪膽。最近這段時間,我有時候想,若是甯先生到了這裏,應該不會看着這個局面束手無策了。”
湯敏傑微微笑起來:“甯先生去梁山,也是帶了幾十個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準備好内應了。另外,甯先生的武藝……”
他停頓了片刻,程敏扭頭看着他,随後才聽他說道:“……相傳确實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甯先生來到這邊,說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将那些狗崽子一個一個都給宰了。”程敏揮手如刀,“老盧以前也說,周英雄死得其實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們這邊,偷偷到北地來由咱們安排刺殺,金國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雖然在中原長大,在于上京生活這麽多年,又在不需要太過僞裝的狀态下,内裏的習性其實已經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長得漂亮,直爽起來其實有股英武之氣,湯敏傑對此便也點頭附和。
這時候時間過了午夜,兩人一邊交談,精神其實還一直關注着外頭的動靜,又說得幾句,陡然間外頭的夜色震動,也不知是誰,在極遠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聲音穿過低矮的天空,蔓延過整個上京。
湯敏傑與程敏猛地起身,沖出門去。
“要打起來了……”
湯敏傑喃喃低語,面色都顯得紅潤了幾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爛的衣袖,用力晃了兩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們站在院子裏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圍本已安靜的夜晚,也逐漸騷動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點燈,從夜色之中被驚醒。仿佛是平靜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顆石子,波瀾正在推開。
“把剩下的烙餅包起來,若是軍隊入城,開始燒殺,指不定要出什麽事……”
“最好的結果是東西兩府直接開始對殺,就算差一點,宗幹跟宗磐正面打起來,金國也要出大亂子……”
“雖是内亂,但直接在整個上京城燒殺搶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制不住……倒也不用亂逃……”
湯敏傑絮絮叨叨地說話,盤算着各種可能性,回到房間裏又出去外頭的院子,雖然身上有着凍瘡,但這個時候他倒不覺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門,說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靜一點。”他的情緒才稍稍平靜。
口中還是忍不住說:“你知不知道,隻要金國東西兩府内讧,我華夏軍覆滅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幾萬……甚至幾十萬人。這個時候放炮,他壓不住了,哈哈……”
他壓抑而短促地笑,燈火之中看起來,帶着幾分詭異。程敏看着他。過得片刻,湯敏傑才深吸了一口氣,漸漸恢複正常。隻是不久之後,聽着外頭的動靜,口中還是喃喃道:“要打起來了,快打起來……”
“應該要打起來了。”程敏給他倒水,如此附和。
……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雲層裏,它突然綻放了一瞬,但随即還是緩緩的被深埋了起來。
子夜時分的那聲炮響,确實在城内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騷動,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慘案。但不知道爲什麽,随着時間的推進,本應持續膨脹的騷亂沒有繼續擴大,醜時過半,甚至又漸漸地平息,消沒于無形。
沒有切實的情報,湯敏傑與程敏都無法分析這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夜色靜悄悄,到得天将明時,也沒有出現更多的改變,街市上的戒嚴不知什麽時候解了,程敏出門查看片刻,唯一能夠确定的,是昨夜的肅殺,已經完全的平息下來。
爲什麽能有那樣的炮聲。爲什麽有了那樣的炮聲之後,劍拔弩張的雙方還沒有打起來,背地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無法得知。
“我回去樓中打聽情況,昨晚這麽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會說起來的。若有很緊急的情況,我今夜會來到這裏,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紙條。若情況并不緊急,咱們下次相見還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來。”
程敏如此說着,随後又道:“其實你若信得過我,這幾日也可以在這邊住下,也方便我過來找到你。上京對黑旗探子查得并不嚴,這處房子應當還是安全的,或許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腳,經不起凍了。”
她說着,從身上拿出鑰匙放在桌上,湯敏傑收下鑰匙,也點了點頭。一如程敏先前所說,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該被抓走了,金人當中雖有沉得住氣的,但也不至于沉到這個程度,單靠一個女子向自己套話來打聽事情。
“我在這邊住幾天,你那邊……按照自己的步調來,保護自己,不要引人懷疑。”
程敏點頭離去。
湯敏傑也走到街頭,觀察周圍的景象,昨夜的緊張情緒必然是波及到城内的每個人身上的,但隻從他們的說話當中,卻也聽不出什麽蛛絲馬迹來。走得一陣,天空中又開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猶如迷霧般籠罩了視野中的一切,湯敏傑知道金人内部必然在經曆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對這一切,他都無法可想。
也可以喚醒另外一名情報人員,去黑市中花錢打探情況,可眼前的事态裏,或許還比不過程敏的消息來得快。尤其是沒有行動班底的狀況下,即便知道了情報,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做出動搖整個局面大平衡的行動來。
這天是武振興元年、金天會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許是沒有打探到關鍵的情報,整個夜晚,程敏并沒有過來。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時候,湯敏傑聽到了炮聲。
這次并不是沖突的炮聲,一聲聲有規律的炮響猶如鼓聲般震響了黎明的天空,推開門,外頭的大雪還在下,但喜慶的氣氛,逐漸開始顯現。他在上京的街頭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昨日下午,經過大金完顔氏各支宗長以及諸勃極烈于宮中議事,終于選出作爲完顔宗峻之子、完顔宗幹養子的完顔亶,作爲大金國的第三任皇帝,君臨天下。立笠年年号爲:天眷。
湯敏傑在風雪當中,沉默地聽完了宣講人對這件事的朗讀,無數的金國人在風雪之中歡呼起來。三位王爺奪位的事情也已經困擾他們多日,完顔亶的上台,意味着作爲金國柱石的王爺們、大帥們,都不必你争我搶了,新帝繼位後也不至于進行大規模的清算。金國興盛可期,普天同慶。
這天晚上,程敏依然沒有過來。她來到這邊小院子,已經是二十四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臉上有被人打過的淤痕,被湯敏傑注意到時,微微搖了搖頭。
“昨晚那幫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過。不過也托他們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湯敏傑遞過去一瓶藥膏,程敏看了看,擺擺手:“女人的臉怎麽能用這種東西,我有更好的。”然後開始講述她聽說了的事情。
完顔亶繼位,上京城内喧鬧狂歡了幾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邊的一群勳貴将中間的内幕拿出來大肆宣揚,幾乎兜了個底掉。上京城這半年以來的整個局面,有先君吳乞買的布局,随後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親自遊說各方,建議立小一輩的完顔亶爲君,以破解随時可能刀鋒見血的上京僵局。
宗幹與宗磐一開始自然也不願意,然而站在兩邊的各個大貴族卻已然行動。這場權力争奪因宗幹、宗磐開始,原本怎樣都逃不過一場大厮殺,誰知道還是宗翰與谷神老謀深算,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舉手之間破解了這樣巨大的一個難題,從此金國上下便能暫時放下恩怨,一緻爲國出力。一幫年輕勳貴說起這事時,簡直将宗翰、希尹兩人當成了神仙一般來崇拜。
與此同時,他們也不約而同地覺得,如此厲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戰铩羽而歸,南面的黑旗,或許真如兩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遲早将要成爲金國的心腹大患。于是一幫年輕一面在青樓中飲酒狂歡,一面高呼着将來必定要打敗黑旗、殺光漢人之類的話語。宗翰、希尹帶來的“黑旗威脅論”,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實處。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麽回事?”湯敏傑問道。
“傳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騷動。”程敏道,“然後逼迫各方,讓步講和。”
湯敏傑靜靜地坐在了房間裏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見金國要亂,他神色激動有些壓抑不住情緒,到得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來了了,目光轉動,無數的念頭在其中跳躍。
“我之仇寇,敵之英雄。”程敏看着他,“現在還有什麽辦法嗎?”
湯敏傑平靜地望過來,許久之後才開口,嗓音有些幹澀:
“……沒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