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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0章 浮塵(中)

第1050章 浮塵(中)

醜時的更早已敲過了,天空中的星河随着夜的加深似乎變得暗淡了一些,若有似無的雲層橫亘在天幕之上。

院落裏能用的房間隻有兩間,此時正遮蔽了燈光,由那黑旗軍的小軍醫對一共五名重傷員進行急救,黃山偶爾端出有血的熱水盆來,除此之外,倒時不時的能聽到小軍醫在房間裏對黃劍飛、曲龍珺兩人的罵聲。

血水倒進一隻壇子裏,暫時的封起來。另外也有人在嚴鷹的指揮下開始到廚房煮起飯來,衆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輩,半晚的緊張、厮殺與奔逃,肚子早已經餓了。

小軍醫在房間裏處理重傷員時,外頭傷勢不重的幾人都已經給自己做好了包紮,他們在屋頂、牆頭監視了一陣外頭。待感覺事情稍稍平靜,黃南中、嚴鷹二人碰頭商議了一陣,随後黃南中叫來家中輕功最好的葉子,着他穿過城市,去找一位之前預定好的手眼通天的人物,看看明早能否出城。嚴鷹則也喚來一名手下,讓他回去尋找關山海,以求後路。

“我們都上了那魔頭的當了。”望着院外詭谲的夜色,嚴鷹歎了口氣,“城内局勢如此,黑旗軍早有所知,心魔不加制止,便是要以這樣的亂局來警告所有人……今夜之前,城裏到處都在說‘铤而走險’,說這話的人當中,估計有不少都是黑旗的細作。今夜過後,所有人都要收了鬧事的心腸。”

“漢末之時,董卓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朝堂上下,何人不懼。可以威勢壓人,從來難得長久。”黃南中道,“隻要他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前仆後繼者總會出現。”

城市的騷亂隐隐約約的,總在傳來,兩人在屋檐下交談幾句,心神不甯。又說到那小軍醫的事情,嚴鷹道:“這姓龍的小大夫,真信得過嗎?”

“他犯軍紀,偷偷賣藥,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黑旗要想下套,也不至于讓個十四五歲的娃娃來。隻是他自小在黑旗長大,縱然犯了事,能否死心塌地地幫我們,且不好說。”

“若能抓個黑旗的人來,讓他親手殺了,便不用多猜。”

嚴鷹說到這裏,目光望着院外,黃南中也點了點頭,環顧四周。此時院子裏還有十八人,除掉五名重傷員,聞壽賓父女以及自己兩人,仍有九人身懷武藝,若要抓一個落單的黑旗,并不是毫無可能。

但兩人沉默片刻,黃南中道:“這等情況,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如今院子裏都是好手,我也交代了劍飛他們,要注意盯緊這小軍醫,他這等年紀,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嚴鷹臉色陰沉,點了點頭:“也隻好如此……嚴某今日有親人死于黑旗之手,眼下想得太多,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黃南中也拱了拱手,目光嚴峻:“黃某今日帶來的,說是家将,實際上許多人我都是看着他們長大,有的如子侄,有的如兄弟,這邊再加上葉子,隻餘五人了。也不知道其他人遭遇如何,将來能否逃出成都……對于嚴兄的心情,黃某也是一般無二、感同身受。”

兩人如此說完,黃南中打聲招呼,轉身進去房間裏,查看急救的情況。

後方隻是并排相連的兩間青磚房,内裏家具簡單、擺設樸素。按照先前的說法,乃是那黑旗軍小軍醫在家人都去世以後,用軍隊的撫恤金在成都城内置下的唯一産業。由于原本便是一個人住,裏間隻有一張床,此時被用做了急救的診台。

事急從權,衆人在地上鋪了稻草、破布等物讓傷者躺下。黃南中進來之時,原本的五名傷員此時已經有三位做好了緊急處理和包紮,正在爲第四名傷者取出腿上的子彈,房間裏血腥氣彌漫,傷者咬了一塊破布,但仍舊發出了滲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屋内的氣氛讓人緊張,小軍醫罵罵咧咧,黃劍飛也跟着絮絮叨叨,名叫曲龍珺的姑娘小心地在一旁替那小軍醫擦血擦汗,臉上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各人身上都沾了鮮血,房間裏亮着七八支燭火,縱然夏日已過,依然形成了難言的燥熱。黃山見家中主人進來,便來低聲地打個招呼。

那小軍醫言語雖不幹淨,但手底下的動作迅速、有條不紊,黃南中看得幾眼,便點了點頭。他進門主要不是爲了指點手術,轉頭朝裏間角落裏望去,隻見陳謂、秦崗兩名英雄正躺在那邊。

名叫陳謂的殺手乃是“鬼謀”任靜竹手下的大将,此時由于受傷嚴重,半個身體被包紮起來,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若非黃山回報他沒事,黃南中幾乎要以爲對方已經死了。

在陳謂身邊的秦崗塊頭稍大一些,急救之後,卻不肯閉上眼睛休息,此時在背後墊了枕頭,半躺半坐,兩把鋼刀放在手邊,似乎因爲與衆人不熟,還在警惕着周圍的環境,護衛着同伴的安危。

他有心與對方套個近乎,走過去道:“秦英雄,您受傷不輕,包紮好了,最好還是能休息一下……”

隻聽那秦崗道:“未離險地,不敢安睡。何況我輩習武之人,能熬過今日之痛,異日再受此傷,便算不得什麽了。”

“英雄真乃鐵血之士,令人欽佩。”黃南中拱了拱手,“也請英雄放心,隻要有我等在此,今夜縱是豁出性命,也定要護了兩位周全。這是爲了……往後說起今日屠魔之舉時,能有如周宗師一般的英雄之名放在前頭,我等此時,命不足惜……”

他說到周侗,秦崗沉默下來,過得片刻,似乎是在聽着外面的聲音:“外頭還有動靜嗎?”

“仍然有人前仆後繼,黑旗軍兇狠驚人,卻失道寡助,說不定明日天亮,咱們便能聽到那魔頭伏誅的消息……而即便不能,有今日之壯舉,他日也會有人源源不斷而來。今日不過是第一次而已。”

他的聲音沉穩,在血腥與燥熱彌漫的房間裏,也能給人以安穩的感覺。那秦崗看了他幾眼,咬着牙關道:“我三位師弟,死在黑旗的刀槍下了……但我與師兄還活着,今日之仇,來日有報的。”

“一定的。”黃南中道。

兩人在這邊說話,那邊正在救人的小大夫便哼了一聲:“自己找上門來,技不如人,倒還嚷着報仇……”

這少年的語氣難聽,房間裏幾名重傷員先前是性命捏在對方手裏,黃劍飛是得了主人叮囑,不便發作。但眼前的局勢下,誰人的心中沒憋着一把火,那秦崗當即便朝對方怒目以視,坐在一旁的黃南中目光之中也閃過一絲不豫,卻拍拍秦崗的手,背對着小大夫那邊,淡淡地開口。

“今年女真人肆虐過中原,又打過了江南各地,而今天下,流民四散,今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在饑寒交迫中餓死。這景象在中原已有十年了,初時易子而食,到後來千裏無雞鳴,并非說笑。傲天啊,你在成都,看見的是富庶繁華,可當今天下,許許多多的人是真的要凍餓而死了。你當我們來到這裏,爲的是什麽呢?”

小大夫手中持刀,半張臉上都有血,像是料不到對方竟敢還嘴:“打不過女真人,怪西南喽?”

黃南中一片淡定:“武朝擁立了數位昏君,這一點無話可說,而今他丢了江山,天下四分五裂,可算是天道循環、善惡有報。然而天下百姓何辜?西城縣戴夢微戴公,于女真人手上救下百萬軍民,黑旗軍說,他得了民心,暫不與其追究,實際爲何呢?全因黑旗不肯爲那百萬乃至數百萬人負責。”

他侃侃而談:“當然場面話是說得好的,黑旗有那位心魔坐鎮,表面上說敞開門戶,願意與四方往來做生意。那什麽是生意呢?今日天下其他地方都被打爛剩一堆不值錢的瓶瓶罐罐了,隻有華夏軍物産豐盈,表面上做生意,說你拿來錢物,我便賣東西給你,私下裏還不是要占盡各家的便宜。他是要将各家各戶再扒皮拆骨……”

“……若是往年,這等商賈之道也沒什麽說的,他做得了生意,都是他的本事。可而今這些生意關系到的都是一條條的人命了,那位魔頭要這樣做,自然也會有過不下去的,想要來到這裏,讓黑旗換個不那麽厲害的頭頭,讓外頭的百姓能多活一些,也好讓那黑旗真正對得起那華夏之名。”

他的話語沉穩而平靜,一旁的秦崗聽得連連點頭,用力捏了捏黃南中的手。另一邊的小大夫正在救人,全神貫注,隻覺得這些聲音入了耳中,那一句都像是有道理,可哪一句又都無比别扭,待到處理傷勢到一定階段,想要反駁或者開口諷刺,整理着思路卻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那黃南中站起來:“好了,世間道理,不是我們想的那般直來直往,龍大夫,你且先救人。待到救下了幾位英雄,仍有想說的,老夫再與你說道說道,眼下便不在這裏打擾了。”

他心中有氣,但畢竟分得清輕重,眼下縱然将這十多歲的黑旗成員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何益?縱然要做點什麽,也隻能等到對方救完人之後再做打算。

當下告别秦崗,拍了拍黃劍飛、黃山兩人的肩膀,從房間裏出去,此時房間裏第四名重傷員已經快包紮妥當了。

外頭院子裏,衆人已經在廚房煮好了米飯,又從廚房角落裏找出一小壇腌菜,各自分食,黃南中出來後,家将送了一碗過來給他。這一夜兇險,委實漫長,衆人都是繃緊了神經過的半晚,此時呼噜噜地往嘴裏扒飯,有的人停下來低罵一句,有的想起先前死去的弟兄,忍不住流下眼淚來。黃南中心中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這一夜的緊張、兇險、恐懼,難以歸納。人們在動手之前早已想象了多次發動時的情景,有成功也有失敗,但即便失敗,也總會以轟轟烈烈的姿态收場——他們在過往早已聽過無數次周侗刺殺宗翰時的景狀,這一次的成都時間又大搖大擺地醞釀了一個多月,無數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到得昨夜爆炸聲起,他們在前半段的忍耐中聽到一場場的騷動,心情也是激昂澎湃。但誰也沒想到,真輪到自己上場動手,不過是區區片刻的混亂場面,他們沖上前去,他們又飛快地逃跑,有的人看見了同伴在身邊倒下,有的親自面對了黑旗軍那如牆一般的盾牌陣,想要出手沒能找到機會,半數的人甚至有些迷迷糊糊,還沒上手,前方的同伴便帶着鮮血再往後逃——若非他們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裹挾着亂跑的。

他們不知道其他動亂者面對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但這一夜的恐懼尚未過去,即便找到了這個軍醫的小院子暫做躲藏,也并不意味着接下來便能安然無恙。一旦華夏軍解決了街面上的事态,對于自己這些跑掉了的人,也必然會有一次大的搜捕,自己這些人,不一定能夠出城……而那位小軍醫也不見得可信……

如此吃着飯菜,衆人回憶起先前的狼狽與難堪,再想想接下來的局面和危險,一時間院子裏的氣氛壓抑難言。那“泗州殺人刀”毛海情緒煩躁,忍不住問了數次:“那姓龍的小子沒動什麽手腳吧?”

“是不是要多進去看看。”

“我覺得他未必可信。”

他絮絮叨叨,還忍不住進房間走了兩趟,其中一次明顯與那小軍醫發生了沖突,那小軍醫嚷着“有種就動手”,卻因爲黃劍飛的保護,毛海也隻能壓着怒氣出來。

黃南中與嚴鷹過去勸了他幾句:“此時動氣,又有何用?”

毛海雙目通紅,悶聲悶氣地道:“我兄弟死了,他沖在前頭,被黑旗那幫狗賊活生生的砍死了……在我眼前活生生地砍死的……”

他的聲音壓抑異常,黃南中與嚴鷹也隻好拍拍他的肩膀:“局勢未定,房内幾位義士還有待那小大夫的療傷,過了這個坎,怎麽樣都行,咱們這麽多人,不會讓人白死的。”

如此發生些小小插曲,衆人在院子裏或站或坐、或來回走動,外頭每有一絲動靜都讓人心神緊張,假寐之人會從屋檐下陡然坐起來。

醜時将盡,院子上的星光變得暗淡起來,房間裏的急救治療才暫時完成。小軍醫、黃劍飛、曲龍珺等人才從裏頭出來。黃劍飛過去跟主人報告急救的結果:五人的性命都已經保住,但接下來會怎樣,還得慢慢看。

小軍醫眼見院子裏有人吃飯,便也朝着院子角落裏作爲廚房的木棚那邊過去。曲龍珺去看了看心神不甯的義父,聞壽賓讓她去吃些東西,她便也走向那邊,準備先弄點水洗洗手和臉,再看能不能吃下東西——這個夜晚,她其實想吐很久了。

到了廚房這邊,小軍醫正在爐竈前添飯,名叫毛海的刀客堵在外頭,想要找茬,眼見曲龍珺過來想要進去,才讓開一條路,口中說道:“可别以爲這小子是什麽好東西,遲早把我們賣了。”

曲龍珺唯唯諾諾,進去取水,待對方端着碗離開,方才懂事地添了兩碗飯,夾了些腌菜——她雖然暫時吃不下,卻沒忘了給黃劍飛、黃山兩人各端一碗去。

此時院子裏氣氛讓她感到害怕。

一群兇神惡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傷,帶着些微的血腥氣在院落四周或站或坐,有人的目光在盯着那華夏軍的小軍醫,也有這樣那樣的目光在偷偷地望着自己。

——望向小軍醫的目光并不善良,警惕中帶着嗜血,小軍醫估計也是很害怕的,隻是坐在台階上吃飯兀自死撐;至于望向自己的眼神,往日裏見過許多,她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怎樣的含義,在這種混亂的夜晚,這樣的眼神對自己來說更是危險,她也隻能盡量在熟悉一點的人面前讨些善意,給黃劍飛、黃山添飯,便是這種恐懼下自保的舉動了。

黃南中、嚴鷹兩人算是這個院落裏真正的核心人物,他們搬了木樁,正坐在屋檐下相互閑聊,黃劍飛與另外一名江湖人也在旁邊,此時也不知說到什麽,黃南中朝小軍醫這邊招了招手:“龍小哥,你過來。”

少年一面吃飯,一面過去在屋檐下的台階邊坐了,曲龍珺也過來送飯給黃劍飛,聽得黃南中問道:“你叫龍傲天,這個名字很講究、很有氣勢、器宇不凡,想必你以往家境不錯,父母可讀過書啊?”

龍傲天扒着飯:“沒讀多少書,我爹就是個大夫,娘是農村種地的。”

“哦?那你這名字,是從何而來,别的地方,可起不出如此大名。”

“甯先生殺了皇帝,所以這些年華夏軍起名叫這個的孩子挺多啊,我是六歲上改的,隔壁村還有叫霸天、屠龍、弑君的。”

“……原來如此。”黃南中與嚴鷹愣了愣,方才點頭,一旁曲龍珺忍不住笑了出來,随後才轉身到房間裏,給黃山送飯過去。

從房間裏出來,屋檐下黃南中等人正在給小軍醫講道理。

“……你先前在屋内不是有些疑惑麽,眼下便跟你說說那位甯先生到底都做了些什麽……《管子》有載,士農工商爲四民,士在前,農次之,工再次,商最末,爲何商人排在最末呢,不是沒有道理的,商人重利輕義,不能全然沒有,但若是多了,必成大患……”

“爲什麽?”小軍醫插了一句嘴。

“嗯?”

“爲什麽多了就成大患呢?”

“他重利輕義,這世上若隻有了利益,被有道義,那這世上還能過嗎?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那是景翰十一年的時候,右相秦嗣源仍然在位,天下水旱皆糟了災,無數地方糧荒,便是如今你們這位甯先生與那奸相一道負責赈災……赈災之事,朝廷有撥款啊,可是他不一樣,爲求私利,他發動各地商戶,大肆出手發這一筆國難财……”

“這筆錢财發過之後,右相府龐大的勢力遍及天下,就連當時的蔡京、童貫都難擋其鋒銳,他做了什麽?他以國家之财、百姓之财,養自己的兵,于是在第一次圍汴梁時,唯有右相極其兩個兒子手頭上的兵,能打能戰,這莫非是巧合嗎……”

“明明不是這樣的……”小軍醫蹙起眉頭,最後一口飯沒能咽下去。

一旁的嚴鷹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才十四歲,你在黑旗軍當中長大的,莫非會有人跟你說真話不成,你這次随我們出去,到了外頭,你才能知道真相爲何。”

龍傲天瞪着眼睛,一時間無法反駁。

黃南中道:“就拿眼下的事情來說吧,傲天啊,你在黑旗軍中長大,對于黑旗軍重契約的說法,大概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你會覺得,黑旗軍願意打開門啊,願意做生意,也願意賣糧,你們覺得貴,不買就行了,可當今天下,能有幾個人買得起黑旗軍的東西啊,說是打開門,實際上也是關着的……如同當年赈災,糧價漲到三十兩,也是有價格啊,經商的說,你嫌貴可以不買啊……所以不就餓死了那麽多人嗎,這裏在商言商是不行的,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心中的大義啊……”

一旁的嚴鷹接話:“那甯魔頭做事,口中都講着規矩,實際上全是生意,眼下這次如此多的人要殺他,不就是因爲看起來他給了旁人路走,實際上無路可走麽。走他這條路,天下的百姓終究是救不了的……有關這甯魔頭,臨安吳啓梅梅公有過一篇雄文,細述他在華夏軍中的四項大罪:兇殘、奸狡、瘋狂、暴虐。孩子,若能出去,這篇文章你得反複看看。”

黃南中緩緩道:“另外那甯魔頭還有兩項根子上的錯處,一是他魯莽弑君,以至于事情再無轉圜餘地,而是他狂妄至極口稱滅儒,爲天下笑。他的格物之學本是好東西,就因爲他做的這些事情,以至于無法推而廣之。黑旗軍中也有英雄,可惜跟着這魔頭,無法與這天下和解……”

他繼續說着:“試想一下,若是今日或者将來的某一日,這甯魔頭死了,華夏軍可以成爲天下的華夏軍,許許多多的人願意與這裏來往,格物之學可以大範圍推廣。這天下漢人不用互相厮殺,那……火箭技術能用于我漢人軍陣,女真人也不算什麽了……可隻要有他在,隻要有這弑君的前科,這天下無論如何,無法和談,多少人、多少無辜者要因此而死,他們原本是可以救下來的。”

黃南中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可惜啊,此次成都事件,終究還是掉入了這魔頭的算計……”

他與嚴鷹在這邊侃侃而言,也有三名武者随後走了過來聽着,此時聽他講起算計,有人疑惑開口相詢。黃南中便将之前的話語再說了一遍,關于華夏軍提前布局,城内的刺殺輿論可能都有華夏軍細作的影響等等算計一一加以分析,衆人聽得怒火中燒,憤懑難言。

黃南中道:“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的王道,不在于殺戮。成都乃華夏軍的地盤,那甯魔頭原本可以通過布置,在實現就遏制今晚的這場混亂的,可甯魔頭嗜殺成性,早習慣了以殺、以血來警醒旁人,他就是想要讓别人都看到今晚死了多少人……可這樣的事情時吓不住所有人的,看着吧,異日還會有更多的義士前來與其爲敵。”

旁邊毛海道:“他日再來,老子必殺這魔頭全家,以報今日之仇……”

一名繃帶包着側臉的俠士說道:“聽說他一家有六七個老婆,都長得如花似玉的……陳謂陳英雄最善喬裝,他此次若不是要刺殺那魔頭,但去刺殺他的幾個死鬼老婆孩子,說不定早得手了……”

“……眼下陳英雄不死,我看正是那魔頭的報應。”

有人朝旁邊的小軍醫道:“你現在知道了吧?你若是還有半點人性,接下來便别給我甯先生長甯先生短的!”

有人朝他背後踢了一腳,倒是沒有用力,隻踢得他身體超前晃了晃,口中道:“老子早看你這條黑旗賤狗不爽了。”小軍醫以兇狠的目光扭頭回望,由于房間裏五名傷員還需要他的照了,黃劍飛起身将對方推開了。

衆人随後繼續說起那甯魔頭的兇狠與殘暴,有人盯着小軍醫,繼續罵罵咧咧——先前小軍醫罵罵咧咧是因爲他還要救人,眼下畢竟急救做完了,便不必有那麽多的顧忌。

坐在院子裏,曲龍珺對于這同樣沒有還手力量、先前又一道救了人的小軍醫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聞壽賓将她拉到一旁:“你别跟那小子走得太近了,當心他今天不得善終……”

聞壽賓的話語之中有着巨大的不詳氣息,曲龍珺眨了眨眼睛,過得許久,終于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局勢下,她又能怎麽樣呢?

時間在衆人說話之中早已到了寅時,天空中的光芒更是晦暗。城市當中偶爾還有動靜,但院内衆人的情緒在亢奮過這一陣後終于稍微安靜下來,時間即将進入淩晨最爲黑暗的一段光景。

曲龍珺靠在牆邊假寐,偶爾有人走動,她都會爲之驚醒,将目光望過去一陣。那小軍醫又被人針對了兩次,一次是被人故意地推搡,一次是進去房間裏查看傷員,被毛海堵在門口罵了幾句。

房間裏的燈光在傷勢處理完後已經徹底地熄滅了,竈台也沒有了任何的火焰,院落窸窸窣窣,星光下的人影都像是帶着一抹灰藍色,曲龍珺雙手抱膝,坐在那兒看着遠處天空中渺茫的星火,這漫長的一夜還有多久才會過去呢?她心中想着這件事情,許多年前,父親出去征戰,回不來了,她在院子裏哭了一整夜,看着夜到最深,白日的天光亮起來,她等待父親回來,但父親永遠回不來了。

父親死後的這些年,她一路輾轉,去過一些地方,對于将來早已沒有了積極的期待。能夠不留在華夏軍,接下那細作的任務固然是好,可是回去了也不過是賣到那個大戶人家當小妾……這一夜的提心吊膽讓她覺得疲累,先前也受了這樣那樣的驚吓,她害怕被華夏軍殺死,也會有人獸性大發,對自己做點什麽。但好在接下來這段時間,會在安靜中度過,不用害怕這些了……

她心中這樣想着。

寅時二刻左右,黃南中、嚴鷹坐在木樁上,靠着牆壁強打精神,偶爾交談幾句,沒有休息。雖然精神上已然疲憊,但根據之前的推測,應該也會有作亂者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刻發起行動。院子裏的衆人也是,在屋頂上瞭望的人睜大了眼睛,毛海走過屋檐,抱着他的刀,黃山出門透了幾口氣又進去,其餘人也都盡量保持清醒,等待着外頭動靜的傳來——若能殺了甯魔頭,接下來他們要迎接的便是真正的曙光了。

曙光沒有到來。

先前踢了小軍醫龍傲天一腳的乃是嚴鷹手下的一名俠客,喝了水正從屋檐下走過去,與站起來的小軍醫打了個照面。這俠客高出對方兩個頭,此時目光睥睨地便要将身體撞過來,小軍醫也走了上去。

在曲龍珺的視野中看不清發生了什麽——她也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兩人的身體一碰,那俠客發出“唔”的一聲,雙手猛地下按,原本還是前進的步伐在刹那間狂退,身體碰的撞在了屋檐下的柱子上。

衆人都有些錯愕地望過來。

下一刻,名叫龍傲天的少年雙手橫揮。刀光,鮮血,連同對方的五髒六腑飛起在黎明前的夜空中——

三天,這章作廢了三次,今天的八千字總算可以交差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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