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撫,遠處燈火洋溢,附近的接到上也能見到行駛而過的馬車。此時入夜還算不得太久,眼見正主與數名同伴從前門進來,甯忌放棄了對女子的監視——反正進了木桶就看不到什麽了——迅速從二樓上下來,沿着院落間的黑暗之處往前廳那邊奔行過去。
這處宅院裝潢不錯,但整體的範圍不過三進,甯忌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對當中的環境早已明了。他稍稍有些興奮,步履甚快,轉眼間穿過中間的庭院,倒差點與一名正從客廳出來,走上廊道的下人碰到,也是他反應迅速,刷的一下躲到一棵花樹後方,由極動轉眼間化爲靜止。
待到那下人走了過去,甯忌才咻的探出頭來朝客廳望了一眼,片刻之後,猶如老鼠般輕盈而迅速地竄進客廳,沿着柱子上了房梁,躲進一塊遮闆後方。
笑語聲逐漸靠近了前方的客廳大門,随後進來的一共是五個人,四人着長衫,衣服顔色款式稍有差異,但應該都是讀書人,另一人着相對貴氣的員外裝,但氣質上看起來像是四處奔走的商人。
這五人當中,甯忌隻認識前方帶路的一位。那是位留着山羊胡子,樣貌眼神看來皆仁善可靠的半老儒生,亦是這處宅邸目前的主人,名字叫聞壽賓。
幾人進了客廳,一番絮絮叨叨的瑣碎話語,沒什麽營養,無非是誇這宅子布置得雅緻的客套話。聞壽賓則大緻介紹了一下,這處宅邸原本屬于某某商戶所有,是用來養外室的别業,後來這商戶離開西南,聽說他要過來,便将房子賣給了他,地契完整價格不高,華夏軍也認可,沒什麽手尾。
躲在梁上的甯忌一面聽,一面将臉上的黑布拉下來,揉了揉莫名其妙有些發熱的臉頰,又舒了幾口氣方才繼續蒙上。他從暗處朝下望去,隻見五人落座,又以一名半百頭發的老儒生爲主,待他先坐下,包括聞壽賓在内的四人才敢落座,當下知道這人有些身份。其餘幾人口中稱他“山公”,也有稱“浩然公”的,甯忌對城内文人并不清楚,當下隻是記住這名字,打算之後找華夏軍情報部的人再做打聽。
他盯上這處宅邸數日,當然不是仗着武藝高強,染上了偷偷窺人隐私的愛好。這些時日他将夜間在河中遊泳當做無聊的愛好,每天晚上都要在成都城裏遊來遊去,一次意外的停留讓他聽到了聞壽賓與旁人的說話,随後才盯上這處小院。
他連續數日來到這小院偷窺偷聽,大概弄清楚這聞壽賓乃是一名熟讀詩書,憂國憂民的老儒生,滿心的計謀,培養了不少女兒,來到成都這邊想要搞些事情,爲武朝出一口氣。
早先他是跟人打聽甯毅長子的下落,後來又提及小一點的兒子也可以,再退而求其次也可以調查秦紹謙以及幾名軍中高層的兒女信息。這個過程中似乎别人對他又有些偏見,令得他白日裏去拜會某些武朝同道時吃了白眼,晚上便有些長籲短歎,罵那些傻瓜迂腐,事情至此仍不知變通。
在此之餘,老人往往也與養在後方那“女兒”歎息有志不能伸、旁人不解他拳拳之心,那“女兒”便乖覺地安慰他一陣,他又叮囑“女兒”必要心存忠義、謹記仇恨、報效武朝。“父女”倆相互鼓勵的情景,弄得甯忌都有些同情他,覺得那幫武朝儒生不該這麽欺負人。都是自己人,要團結。
對于這等“笨賊”,現下就跑去揭穿也沒有什麽意思,甯忌便每日來聽那聞壽賓的長籲短歎、絮絮叨叨,他每日抱怨都有新花樣,抱怨得十分精彩,有時候長籲短歎裏還會夾雜一些江南故事,令得甯忌贊歎不已,“哦哦,還有這種事情……”自覺開闊了眼界。
抱怨之餘,老人白日裏也是屢敗屢戰,四處找關系聯絡這樣那樣的幫手。到得今天,看來總算找到了這位感興趣又靠譜的“山公”,雙方落座,下人已經上來了名貴的茶點、冰飲,一番寒暄與恭維後,聞壽賓才詳細地開始兜售自己的計劃。
“……黑旗十年砥砺,卧薪嘗膽,硬生生地從正面擊潰了女真西路軍,他們軍中高層,或已無懈可擊……此次以成都做局,廣開大門,遍邀四方來客,冒着風險,但也确實是爲了他們接下來正式成立朝廷、爲能與我武朝分庭抗禮而造勢……”
沒錯沒錯……甯忌在上方默默點頭,心道确實是這樣的。
“……黑旗的法子有利有弊,但顯見的弊端,對方皆有所防範了。我等于那新聞紙上發言讨論,雖然你來我往吵得熱鬧,但對黑旗軍内裏損傷不大,反倒是前幾日之事件,淮公身執大義,見不得那黑旗匪類妖言惑衆,遂上街與其論辯,結果反倒讓街頭無識之人扔出石塊,腦袋砸出血來,這豈不是黑旗早有防範麽……”
那又不是我們砸的,怪我咯……甯忌在上頭扁了扁嘴,不以爲然。
下方便是一片議論:“愚夫愚婦,愚不可及!”
“興許就是黑旗的人辦的。”
“黑旗妖言惑衆……”
“手段下作……”
那山公道:“新聞紙上,展開論辯,屬于堂堂之勢,王道之法,見效雖不會快,但徐徐推進,能被我等說服者,終究還是多數。”他如此定論,随後又道,“但孫子兵法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隻要能多管齊下,辦法是不嫌多的,聞兄請接着說。”
孫子兵法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這句話好,記下來記下來……甯忌在房梁上又默念了一遍。
這期間,下方說話在繼續:“……聞某卑鄙,一生所學不精,又有些劍走偏鋒,唯獨自小所知聖賢教誨,無時或忘!拳拳之心,天地可鑒!我手下培養出來的女兒,各個出色,且心懷大義!而今這黑旗方從屍山血海中殺出,最易滋生享樂之情,其第一代或許有所防備,可是山公與諸位細思,若是諸位拼盡了性命,苦難了十餘年,殺退了女真人,諸位還會想要自己的孩子再走這條路嗎……”
“……黑旗軍的第二代人物,如今恰恰會是如今最大的弱點,他們眼下或許不曾進入黑旗核心,可遲早有一日是要進去的,咱們安插必要的釘子,幾年後真兵戎相見,再做打算那可就遲了。正是要今日安插,數年後啓用,則這些二代人物,恰恰進入黑旗核心,到時候不論任何事情,都能有所準備。”
“……聞某安排在外頭的五位女兒,本領姿色各異,卻算不得最出色的,這些時日隻讓她們扮成遠來平民,在外閑逛,也是并無可靠訊息、目标,隻期望她們能利用各自本領,找上一個算是一個,可如果真有可靠訊息,好好規劃,她們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極大的……”
“……而聞某安置在此的六女兒龍珺,非聞某自誇,一等一出色的人才,我見猶憐哪。若真能好好地安排一番,想想,若是進了甯家、秦家的大門,哪怕一開始爲一小妾,日後也有大用啊諸位……聞某雖有這幾位女兒,可苦于沒有消息、渠道,對那甯毅長子,早幾日隻是遠遠地見了一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可靠辦法、連安排也無從安排啊……”
我每天都在你身邊呢……甯忌挑眉。
“……還好今日有山公與諸位前來,山公學識地位,執成都諸公牛耳,天下誰人不爲之景仰……”
“當不得當不得……”老者擺着手。
“……聞某也知此計策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可當此時局,聞某愚鈍,隻能想些這樣的法子了。諸位,那甯毅口口聲聲想要滅儒,我等學生得儒門聖賢兩千年恩澤,豈能咽下這口惡氣。戴夢微戴公,雖然手段偏激,可說的乃是正理,你不用儒家,手段激烈,那無非是五十年戰亂,再死千萬人罷了……聞某培養幾位女兒,眼下不求回報,但求報效儒家,令天下衆人,都能明了黑旗之禍,能防備未來可能之滔天大劫,隻爲……”
他一番慷慨,随後又說了幾句,衆人面上皆爲之肅然起敬。“山公”開口詢問:“聞兄高義,我等已然知曉,隻要是爲了大義,手段豈有高下之分呢。當今天下危殆,面對此等魔頭,正是我等聯手起來,共襄義舉之時……隻是聞公人品,我等自然信得過,你這女兒,是何背景,真有如此可靠麽?若我等苦心籌謀,将她送入黑旗,黑旗卻将她策反,以她爲餌……這等可能,不得不防啊。”
這位山公問的也是理所當然的問題,倒是房梁上的甯忌微微愣了愣,眼前一亮。沒錯啊,還有這樣的做法……旋即又苦惱起來,他一開始想着若這聞壽賓一直碰壁便多看看笑話,若是釣出幾條大魚,之後便手起刀落,将這些傻瓜一網打盡,可到得現在……那我現在還殺不殺她們,還要不要揭穿這件事?
題目有點超綱,對于才十四歲又相對直來直往的他來說,一時半刻難以計算出一個結果來。下方聞壽賓已經在解釋:
“……我這女兒龍珺,日日受我講解大義熏陶……且她原本乃是我武朝曲漢庭曲将軍的女兒,這曲将軍本是中原武興軍偏将,後來爲劉豫征調,建朔四年,強攻小蒼河,慘死于黑旗軍之手。龍珺家破人亡,方才被我買下……她自幼熟讀詩書,父親去世時已有八歲,因此能記住這番仇恨,同時不恥父親當年聽從劉豫調遣……”
“如此一來,此女心有大義,相必也是聞先生教得好。”
有殺父之仇,又對父親聽從劉豫感到羞恥,有贖罪之心,且聞壽賓已對其洗腦八年,如此一來,事情便相對可信了。衆人贊歎一番,聞壽賓召來下人:“去叫小姐過來,見見諸位客人。你告訴她,都是貴客,讓她帶上琵琶,不可失禮。”
下人領命而去,過得一陣,那曲龍珺一系長裙,抱着琵琶踱着輕柔的步子逶迤而來。她知道有貴客,面上倒是沒有了深深的郁結之氣,頭低得恰到好處,嘴角帶着一絲青澀的、小鳥般羞怯的微笑,看來拘謹又有分寸地與衆人見禮。
甯忌在上頭看着,覺得這女人确實很漂亮,說不定下方這些臭老頭接下來就要獸性大發,做點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來——他跟着軍隊這麽久,又學了醫術,對這些事情除了沒做過,道理倒是明白的——不過下方的老頭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很規矩。
那“山公”先是溫柔和善地詢問了對方的名字、身世,随後又頗爲正派地贊美和鼓勵了她一番。他既然沒有亂來,其餘衆人也都是一張溫和而正派的臉。如此交談一陣,聞壽賓讓少女坐在一旁開始爲衆人表演琵琶,那琵琶聲音幽怨,甯忌覺得倒還彈得不錯。
幽怨的彈了一陣,山公問她是否還能彈點其它的。曲龍珺手下技法一變,開始彈《十面埋伏》,琵琶的聲音變得激烈而殺伐,她的一張俏臉也随之變化,氣質變得英武,猶如一位女将軍一般。
一曲彈罷,衆人終于鼓掌,心悅誠服,山公贊道:“不愧是武家之女,這曲十面埋伏,技法超然,令人恍然回到霸王生前……”之後又詢問了一番曲龍珺對詩詞歌賦、儒家典籍的看法,曲龍珺也一一回答,聲音柔美。
甯忌對她也生出好感來。當下便做了決定,這女人要是真勾搭上兄長或者軍隊中的誰誰誰,将來分開,難免傷心。而且兄長有了初一姐,若是爲了釣大魚辜負初一姐,還要虛與委蛇這麽幾年,那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反正自己對放長線釣大魚也不擅長,也就不必太早朝上頭彙報。等到他們這邊人力盡出,籌謀妥當将要動手,自己再将事情彙報上去,順手把這女人和幾個關鍵人物全做了。讓參謀部那幫人也釣不了大魚,就隻能抓人了事,到此爲止。
——如此一想,心裏踏實多了。
過得一陣,曲龍珺回去繡樓,房間裏五人又聊了好一陣,方才分開,送人出門時,似乎有人在暗示聞壽賓,該将一位女兒送去“山公”居所,聞壽賓點頭應諾,叫了一位下人去辦。
如此将山公等人先後送走,那聞壽賓回到房裏,神色興奮,又到繡樓去問候了一下曲龍珺,說了些鼓勵的話語,着她早些休息,方才回去喝酒慶祝。他高興時不像失意時絮絮叨叨,喝着酒隻是時而拍手,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一點意思都沒有。甯忌便不監視他了,又去看看曲龍珺,隻見少女坐在床邊發呆,也不知道在憂郁些什麽。
甯忌想起她在外人前的變臉、彈琵琶時的善變,心想這女人真是信不得的狐狸精,想接近自家大哥,委實該殺。
反正你活不長了,就發你的呆去吧……
他如此想着,離開了這邊院落,找到黑暗的河邊藏好的水靠,包了頭發又下水朝感興趣的地方遊去。他倒也不急着思考山公等人的身份,反正聞壽賓吹噓他“執成都諸公牛耳”,明日跟情報部的人随便打聽一番也就能找出來。
遠遠近近,燈火迷離、夜色溫柔,甯忌劃着無聊的狗刨嘩嘩嘩的從一艘遊船的旁邊過去,這夜晚對他,委實比白天有趣多了。過得一陣,小狗化作遊魚,在黑暗的水波裏,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