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福州。
太陽從港口的方向冉冉升起來,捕魚的船隊早已經出海了,伴随着碼頭上工人們的呼喊聲,城市的一處處街巷、集市、廣場、工地間,擁擠的人群已經将眼前的景象變得熱鬧起來。
穿着樸素的人們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過早餐,匆匆而行,販賣新聞紙的孩童奔跑在人群當中。原本已經變得陳舊的青樓楚館、茶樓酒肆,在最近這段時日裏,也已經一邊營業、一邊開始進行翻修,就在這些半新半舊的建築中,文人騷客們在這裏聚集起來,遠道而來的商販開始進行一天的交際與商談……
大量湧入的流民與新朝廷暫定的首都位置,給福州帶來了這般繁榮的景象。類似的情形,十餘年前在臨安也曾持續過好幾年的時間,隻是相對于那時臨安繁榮中的混亂、流民大量死去、各種案件頻發的景象,福州這看似混亂的繁華中,卻隐約有着秩序的引導。
這幾個月的時間裏,大量的朝廷吏員們将工作細分了幾個主要的方向,一方面,他們鼓勵福州本地的原住民盡量地參與民生方面的經商活動,例如有房屋的出租住處,有廚藝的販賣早點,有店鋪本錢的擴大經營,在人群大量流入的情況下,各種與民生有關的市場環節需求大增,但凡在街頭有個小攤賣口早點的商販,每日裏的營生都能翻上幾番。
引導和鼓勵本地民衆擴大經營負責民生的同時,福州東面開始建起新的碼頭,擴大造船廠、安置技術員工,在城北城西擴大住宅與作坊區,朝廷以政令爲資源鼓勵從外地逃亡至此的商販建起新的廠房、棚屋,吸收已無家當的流民做工、以工代赈,至少保證大部分的難民不至于流落街頭,能夠找到一口吃的。
與此同時,以多餘的士兵參與巡邏,配合下層官吏對于治安問題從嚴從速處理,幾乎每一日都有作奸犯科者被押至菜市口殺頭,令大量民衆圍觀。如此一來,雖然殺的罪犯多了,許多時候也難免有被冤枉的無辜者,但在整體上卻起到了殺雞儆猴的效果,令得外地人與本地人在一時間竟沒有起太大的沖突。
若從宏觀上來說,此時新君在福州所展現出來的在政治細務上的處理能力,比之十餘年前執政臨安的乃父,簡直要高出無數倍來。當從另一方面來看,當年的臨安有原本的半個武朝天下、整個中原之地作爲養分,如今福州能夠吸引到的滋養,卻是遠遠不如當年的臨安了。
到了五月,巨大的震動正席卷這座初現繁榮的城池。
若是作爲不涉朝政的普通百姓,人們能夠看到的是五月初二朝廷開始宣布西南之戰戰果時的震撼,與這震撼背後新君所表現出來的氣魄與大度。在這期間,謾罵武朝者固然也是有的,但随之而來的,許許多多的新消息、新事物充斥了人們的目光。
李頻的報紙開始根據西南望遠橋的戰果解讀格物之學的理念,此後的每一日,新聞紙上将格物之學的理念延伸到古代的魯班、延伸到墨家,說書先生們在酒樓茶肆中開始談論魯班那可飛三日而不落的木鸢、開始論及三國時諸葛孔明的木牛流馬……這都是普通百姓喜聞樂見的事物。
與格物之學同行的是李頻新儒學的探讨,這些理念對于普通的百姓便有些遠了,但在中下層的書生當中,有關于權力集中、忠君愛國的讨論開始變得多起來。及至五月中旬,《春秋公羊傳》上有關于管仲、周天子的一些故事已經頻頻出現在讀書之人的談論中,而這些故事的核心思想最終都歸于四個字:
——尊王攘夷。
格物學的神器光環不斷擴大的同時,大部分人還沒能看清掩藏在這之下的暗流湧動。五月初五,福州朝堂解除老工部尚書李龍的職務,随後改組工部,似乎隻是新皇帝重視工匠思維的一貫延續,而與之同時進行的,還有背嵬軍攻泉州等一系列的動作,同時在私下裏,有關于新帝君武與長公主周佩一度在西南甯魔頭手下學習格物、算術的傳聞不胫而走。
在過去,甯毅弑君造反,确數大逆不道,但他的能力之強,當今天下已無人能夠否定,景翰帝死後,靖平帝周骥被擄北上,當時江南的一衆權貴在衆多皇族當中選擇了并不出衆的周雍,實際上便是指望着這對姐弟在繼承了甯毅衣缽後,有可能力挽狂瀾,這其中,當初江甯的長公主府、驸馬康賢等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推動,便是期待着某一天,由這對姐弟做出一些事情來……
這些半真半假的說法,在民間引起了一股奇異的氛圍,卻也間接地消解了衆人因西南戰況而想到自己這邊問題的消極情緒。
五月初九,背嵬軍在城内細作的裏應外合下,僅四天時間,攻取泉州,消息傳來,舉城振奮。
這些,是普通人能夠看見的福州動靜,但若是往上走,便能夠發現,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在福州城的天空中咆哮許久了。
從大方向上來說,任何一次朝堂的更替,都會出現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現象,這并不出奇。新皇帝的性格如何、理念如何,他寵信誰、疏遠誰,這是在每一次君王的正常更替過程中,人們都要去關注、去适應的東西。
武建朔朝随着周雍離開臨安,幾乎等同于名存實亡,随之而來的太子君武,一直處于戰亂的中心、無數的颠簸當中。他繼位後的“振興”朝堂,在慘烈的厮殺與逃亡中好不容易站穩了半個腳跟,武朝的國勢已衰,但若從大義上來說,他仍舊可以說是最具合法性的武朝新君,一旦他站穩腳跟,登高一呼,此時江南之地半數的豪族仍舊會選擇支持他。這是名分的力量。
武朝在整體上确實已經是一艘破船了,但破船也有三分釘,更何況在這艘破船原本的體量龐大無比的前提下,這個大義的基本盤放在此時争奪天下的舞台上,依然是顯得極爲龐大的,至少比臨安的鐵、吳等人,比劉光世、戴夢微等人,甚至比晉地的那幫土匪,在整體上都要超過許多。
無數大族正在等待着這位新皇帝理清思緒,發出聲音,以判斷自己要以怎樣的形式作出支持。從二三月開始朝福州聚集的各方力量中,也有不少其實都是這些仍舊保有力量的地方勢力的代表或是使者、有的甚至就是掌權者本人。
五月裏,皇帝圖窮匕見,正式發出了聲音,這聲音的發出,便是一場讓無數大族措手不及的災難。
尊王攘夷!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爲慘烈的環境中厮殺,在江甯他被百萬士兵圍困,破釜沉舟親自上陣,才将宗輔稍稍殺退,殺退之後他在江甯繼位,不久之後就要被迫放棄江甯,在江南輾轉逃亡,在他的背後,無數的人被屠殺。他整改軍隊,一度選擇集中權力,組織以家破人亡的底層士兵爲骨幹的監察隊、軍法隊,這些動作,都情有可原。
人們在等待着他冷靜下來,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盤事物,從本質上來說,許多人等待着封官許願,許多家族等待着在新的政治框架下從龍立功,這些家族有資源儲備、有力量、有人才——這些人才是在過去的體系框架設想中培養的——隻要新皇帝表現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舊是這片海洋中數一數二的大船。
從二月開始,已經有無數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體框架下給福州朝堂遞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畫與建議,金人走了,風雨停下來,收拾起這艘破船開始修補,在這個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隻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層的人們驚訝地發現,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嘗試砸船,準備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闆。
等待了三個月,等到這個結果,對抗幾乎立刻就開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開始嘗試外流,朝堂上,各種或隐晦或明确的建議、反對折子紛纭不斷,有人開始向皇帝構劃此後的悲慘可能,有人已經開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懷不滿,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個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并不生氣,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安撫,但絕不放開許諾。
此時的福州朝堂,皇帝對局面的掌控幾乎是絕對的,官員們隻能威脅、哭求,但并不能在實質上對他的動作做出多大的制衡來。尤其是在君武、周佩與甯毅有舊的消息傳出後,朝堂的面子丢了,皇帝的面子反倒被撿回來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請願,道這樣的小道消息有損皇家清譽,應予制止,君武隻是一句“謠言止于智者,朕不願因言處置百姓”,便擋了回去。
心懷憂慮的官員于是在私下裏串聯起來,預備在之後提起大規模的抗議,但背嵬軍攻取泉州的消息随即傳來,配合城内輿論,連消帶打地制止了百官的牢騷。及至五月十五,一個醞釀已久的消息悄然傳出:
爲改變過去兩百年間武朝軍隊孱弱的現象,皇帝将以韓世忠、嶽飛等人牽頭,興修“江南武備學堂”,以培養軍中将領、官員,在武備學堂裏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過往自我閹割式的文臣監軍制度,眼下已經在挑選人手了。
這消息在朝堂中流傳開來,盡管一時間并未落實,但人們愈發能夠确定,新皇帝對于尊王攘夷的信念,幾成定局。
國家安定時,要削弱軍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制衡;待到國家危亡,權力便要集中、軍隊便要振興。這樣的想法看起來簡單,但實質上卻是兩百年來治國方針的陡然轉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會與“尊王攘夷”發生直接沖突。
至于五月下旬,皇帝整個的改革意志開始變得清晰起來,無數的勸谏與遊說在福州城内不斷地出現,這些勸谏有時候遞到君武的跟前,有時候遞到長公主周佩的面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認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層的文人士子當中,也有不少人對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贊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舊的大船開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甯毅在劍閣,大概知曉了福州朝廷在臨安發動革新的一系列訊息,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隊伍路過劍閣,此時作爲使者領隊,左家的二号人物左修權求見了甯毅。
左端佑去世之後,如今左家的家主是左繼筠,但左繼筠的能力止于守成,這些年來,作爲左家旁系的左修權主理了左家的大部分事物,算是實質上繼承了左端佑意志的傳人。這是一位年齡五十多歲,樣貌端方俊逸、氣質溫文儒雅傳統士人,右額垂有一絡白發,見到甯毅之後,與他交換了有關臨安的訊息。
地方相隔兩千餘裏,盡管金人撤去之後高層的訊息渠道已經開始通暢,但第一手的資料往往也有許多是假的,交叉對比,才能看到一個相對清晰的輪廓。
“……小皇帝的這套連消帶打,有些出人意料啊。”手頭的信息隻到江南武備學堂傳聞的放出,大概對比一番之後,甯毅如此說着,倒也頗有些感歎,“先前嶽飛兵逼泉州、圍而不攻,私下裏應該就是在與城内串聯、聯絡奸細、勸降内應……誰能想到他進攻泉州,卻是在爲福州的輿論做準備呢,有意思,虧他及時攻下來了……”
左修權笑道:“聽聞甯先生過去在江甯,曾與新君有過師徒之誼,不知今日知此消息,是否有些欣慰呢?”
“這些年過來,他跟周佩,挺不容易的。”甯毅道,“當初金人南下,我方綁架劉豫甩鍋給武朝,他通過徐州方面把題目甩回來,其實就做得很不錯。到江甯一戰的破釜沉舟,他是真的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其實當年他姐姐性格要強一些,君武性格是比較弱的,不容易,辛苦了……”
長久以來,由于左端佑的原因,左家一直同時保持着與華夏軍、與武朝的良好關系。在過去與那位老人的多次的讨論當中,甯毅也知道,盡管左端佑大力支持華夏軍的抗金,但他的本質上、骨子裏還是心系武朝心系道統的儒生,他臨死前對于左家的布置,恐怕也是傾向于武朝的。但甯毅對此并不介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這裏說的話,不久之後很可能會通過左修權的嘴,進入幾千裏外那位小皇帝的耳朵裏,也是因此,他倒也不吝于在這裏對當年的那個孩子多說幾句鼓勵的話。
——能走到這一步,确實是辛苦了。
左修權點了點頭。
“那甯先生覺得,新君的這個決定,做得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