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前後,梓州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雨勢籠罩大地。
視察衛戍工地的一行人上了城牆,一時間便沒有下來,甯毅通過城樓上的窗戶朝外看,雨夜中的城牆上隻餘了幾處小小的光點尚在亮着。
每隔數十米的一點點光芒,勾勒出隐約的城池輪廓。換防的士兵們披了蓑衣,沿城牆走向遠處,漸漸淹沒在雨的黑暗裏,間或還有細碎的人聲傳來。
高牆的内圍,城市的建築影影綽綽地往遠處延伸,白日裏的青瓦灰牆、大小院落在此刻都漸漸的溶成一塊了。爲了衛戍守城,城牆附近數十丈内原本是不該建房的,但武朝承平兩百餘年,位于西南的梓州未曾有過兵禍,再加上地處要道,商業發達,民居逐漸占據了視野中的一切,先是貧戶的房屋,後來便也有富戶的院落。
即将到來的戰争已經吓跑了城内三成的人,住在北面城牆附近的居民被優先勸離,但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間,扔能看見稀疏的燈點,也不知是主人起夜還是作甚,若仔細凝望,近處的小院裏還有主人倉促離開是遺落的物品痕迹。
兩名更夫提着燈籠,躲避在已無人居住的院落外的屋檐下。
距離第一次女真人南下,十餘年過去了,鮮血、戰陣、生死……一幕幕的戲劇輪番上演,但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每個人的生活,仍舊是普普通通的延續,即便戰亂将至,困擾人們的,依舊有明日的柴米油鹽。
在趕來梓州之前,甯毅接到了從江南發過來的失敗訊息。
自華夏軍殺出涼山範圍,進入成都平原之後,劍閣一直以來都是下一步戰略中的關鍵點,對于劍閣守将司忠顯的争取和遊說,也始終都在進行着。
司忠顯此人忠于武朝,爲人有智慧又不失仁慈和變通,往日裏華夏軍與外界交流、售賣武器,有大半的生意都在要經過劍閣這條線。對于供應給武朝正規部隊的單子,司忠顯從來都給予方便,對于部分家族、豪紳、地方勢力想要的私貨,他的打擊則相當嚴厲。而對于這兩類生意的分辨和挑揀能力,證明了這位将領頭腦中有着相當的大局觀。
華夏軍總參謀部對于司忠顯的整體觀感是偏向正面的,也是因此,甯曦與甯忌也會認爲這是一位值得争取的好将領。但在現實層面,善惡的劃分自然不會如此簡單,單隻司忠顯是忠于天下黎民還是忠于武朝正統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總之在這一年的上半年,通過司忠顯借道,離開川四路攻擊女真人還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劉承宗的一萬人也正是在司忠顯的配合下去往徐州的——這符合武朝的根本利益。然而到了下半年,武朝式微,周雍離世,正統的朝廷還一分爲二,司忠顯的态度,便明顯有了動搖。
這中間還有更爲複雜的情況。
司忠顯原籍浙江秀州,他的父親司文仲十餘年前一度擔任過兵部侍郎,緻仕後全家人一直居于平江府——即後世蘇州。女真人攻破京城,司文仲帶着家人回到秀州鄉下。
七月,完顔希尹着女真軍隊攻秀州,城破之後請出司文仲,授與禮部尚書一職,随後便将司文仲派來劍閣勸降。其時江南一帶華夏軍的人手已經不多,甯毅命令前線做出反應,謹慎打探之後酌情處理,他在命令中重複了這件事需要的謹慎,沒有把握甚至可以放棄行動,但前線的人員最終還是決定出手救人。
這場行動,華夏軍一方折了五人,司家人亦有傷亡。前線的行動報告與檢讨發回來後,甯毅便知道劍閣談判的天平,已經在向女真人那邊不斷傾斜。
每到此時,甯毅便不由得檢讨自己在組織建設上的缺憾。華夏軍的建設在某些輪廓上模仿的是後世中華的那支軍隊,但在具體環節上則有着大量的差異。
從本質上來說,華夏軍的主軸,源自于現代軍隊的管理系統,森嚴的軍法、嚴格的上下監督體系、到位的思想管理,它更類似于現代的美軍或是現代的種花軍隊,至于最初的那一支紅軍,甯毅則無法模拟出它堅定不移的信仰體系來。
甯毅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近代的中國存在太多無法複制的東西,那個時代,西方是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中國是落後的思維與政治體系,超過一百年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無數人不斷地碰壁和尋找道路,最終才鑄造出那樣一支具備堅定無産階級信仰的軍隊來。
武朝經曆的屈辱,還太少了,十餘年的碰壁還無法讓人們意識到需要走另一條路的迫切性,也無法讓幾種思維碰撞,最終得出結果來——甚至于出現第一階段共識的時間都還不夠。而另一方面,甯毅也無法放棄他一直都在培養的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萌芽。
因爲這些原因,華夏軍才與老牛頭決裂,也是因爲這些原因,華夏軍在某些方向上更像是後世的大公司大企業,盡管甯毅也進行大量的“華夏”理念宣傳,但真正支撐起一切的,是超越時代的專業的體系,專業的辦事方法,在經曆了一次次勝利之後,軍隊中的辦事人員們有着昂揚的鬥志,也有了近乎驕傲的樂觀主義精神。
對于這樣的精神,甯毅進行過大量的整頓,但效果當然是有限的。沒有百年屈辱,沒有無數的失敗,沒有四一二大屠殺,也沒有始終居于劣勢的窘迫和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養不出那種深入骨髓裏的堅持和嚴肅。擊潰陸橋山輕松拿下大半個成都平原之後,部分華夏軍人對于女真人甚至都有着蔑視的情緒。
這一年以來的對外工作,傷亡率高于甯毅的預期。在這樣的情況下,慷慨與壯烈不再是值得宣傳的事情。每一種主義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種思想也都會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這幾年來,真正困擾甯毅思維的,始終是這些事情的關聯與轉折。
如何讓人們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學與社會的必要性,如何令資本主義的萌芽産生,如何在這個萌芽産生的同時放下“民主”與“平等”的思維,令得資本主義走向無情的逐利極端時仍能有另一種相對溫情的秩序相制衡……
而司忠顯的事情也将決定整個天下大勢的走向。
聖人不仁以百姓爲刍狗。直到這一天來到梓州,甯毅才發現,最爲令他困擾和牽挂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關甯忌的消息傳來,他原本擔心的,是二兒子看見了世道混亂,開始變得兇殘好殺,甯曦肯将這消息傳回去,隐約中的擔憂恐怕也正是這點。待見面之後,孩子的坦白,卻讓甯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爲武者,在看見這世道的迷惑之後,小孩子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得強大的途徑,潛意識中的野性正從父兄爲他編制的安全範圍内生長出來。想要經曆戰鬥,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在對方豁出性命的時候,接受平等的挑戰。
這是值得贊許的心思。
甯毅這一路走來,同樣是一路厮殺。
他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從江甯城外的船塢開始,到弑君後的如今,與女真人正面抗衡,無數次的搏命,并不因爲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裏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過往無數次的經曆告訴他,真要在這兇殘的世界與人厮殺,将命豁出去,隻是基本條件。不具備這一條件的人,會輸得概率更高,赢的概率更少。他隻是在冷靜地推高每一分勝利的概率,利用殘酷的理智,壓住危險當頭的恐懼,這是上一世的經曆中反複鍛煉出來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隻會輸得更多。
無論在盛世還是在亂世,這世界運作的本質,始終是一場注重排名的選拔賽,雖然在實際操作時具備延續性和複雜性,但根本的性質,其實是不變的。
這世上存在富二代權二代,這是延續性的表現。
在這世上要将事情辦好,不僅要努力思考努力行動,還要有正确的方向正确的方法,這是複雜性的體現。
對于庸才來說,這世上的許多東西,似乎取決于運氣,某某選對了某個方向,所以他成功了,自己的時機和運氣都有問題……但實際上,真正決定人選擇的,是一次又一次對于世界的認真觀察與對于規律的認真思考。
在這世界的頂層,都是聰明的人努力地思考,選擇了對的方向,然後豁出了性命在透支自己的結果。即便在甯毅接觸上一個世界,相對太平的世道,每一個成功人士、資本家、領導者,也大都具有一定精神疾病的特征:完美主義、偏執狂、貫徹始終的自信,甚至于一定的反人類傾向……
普通人定義的心理健康不過是大衆對待寵物一般的移情和軟弱罷了。盛世裏人們通過秩序擡高了底線,令得人們即便失敗也不會過度難堪,與之對應的便是天花闆的壓低和上升途徑的凝固,大衆出售自己并不迫切需要的“可能性”,換取能夠理解的穩妥與踏實。世界就是如此的神奇,它的本質從不變化,人們隻是在理解規則之後進行這樣那樣的調整。
甯毅對這一切都明明白白,所以他豁出了性命。
到如今,輪到他的孩子了。
十三歲的小甯忌想要選擇“可能性”,放棄穩妥與踏實,這種想法并不體現在魯莽的送死,但必将決定他以後無數次面對危險時的選擇,就好像之前他選擇了與敵人厮殺而不是被保護一樣。甯毅知道,自己也可以選擇在這裏扼殺掉他的這種想法——那種方式,自然也是存在的。
這天夜裏,在那醫館的銀杏樹下,他與甯忌聊了許久,說起周侗,說起紅提的師父,說起西瓜的父親,說起這樣那樣的事情。但直到最後,甯毅也沒有試圖扼殺他的想法,他隻是與孩子約法三章,希望他考慮到家裏的母親,學醫到十六歲,在這之前,面對危險時稍微後退一些,在這之後,他會支持甯忌的任何決定。
“希望兩年以後,你的弟弟會發現,習武救不了中國,該去當大夫或者寫小說罷。”
這晚與甯忌聊完之後,甯毅一度與長子開了這樣的玩笑。但事實上,即便甯忌當大夫或者寫文,他們将來會面對的許多兇險,也是一點都不見少的。作爲甯毅的兒子和家人,他們從一開始,就面對了最大的風險。
幾年前的甯曦,或多或少的也有心中的蠢蠢欲動,但他作爲長子,父母、身邊人從小的輿論和氛圍給他圈定了方向,甯曦也接受了這一方向。
最終在陳駝子等人的輔佐下,甯曦變爲相對安全的操盤之人,雖然未像甯毅那般直面一線的兇險與流血,這會讓他的能力不夠全面,但終究會有彌補的方法。而另一方面,有一天他面對最大的兇險時,他也可能因此而付出代價。
這幾年對于外界,例如李頻、宋永平等人說起這些事,甯毅都顯得坦然而光棍,但事實上,每當這樣的想象升起時,他當然也免不了痛苦的情緒。這些孩子若真的出了事,他們的母親該傷心成什麽樣子呢?
檀兒一向堅強,或許也會因此而倒下,一向溫柔的小婵又會怎樣呢?直到如今,甯毅依舊能清楚記得,十餘年前他初來乍到時,小小的丫鬟蹦蹦跳跳地與他一道走在江甯街頭的樣子……
再過個幾年,恐怕雯雯、甯珂這些孩子,也會漸漸的讓他頭疼起來吧。
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們也會走過自己的軌迹,慢慢長大,逐漸經曆風雨。這天夜裏,甯毅在城樓上看着黑暗裏的梓州,沉默了許久。
回過頭的另一端,越過梓州城外的空地,遠遠的山上哨塔裏,還亮着最爲細微的光芒,一處處修建防禦工事的工地,正在黑夜的雨中雌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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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們也會走過自己的軌迹,慢慢長大,逐漸經曆風雨……
在西南名爲甯忌的少年人做出直面風雨的決定時,在這天下遠隔數千裏外的另一個孩子,早已被風雨裹挾着,走在颠沛的路上了。
武建朔三年出生的穆安平今年八歲半,距離失去父母的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他被林宗吾改名平安,剃了小小的光頭,在晉地的亂世中獨自前行,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建朔十一年的九月,平安衣着褴褛地回到了他過去曾經生活過好些年的沃州,卻已經找不到父母曾經居住過的房子了。在女真來襲、晉地分裂,不斷延綿的兵禍中,沃州已經完完全全的變了個樣子,半座城池都已被燒毀,瘦骨嶙峋的乞丐般的人們生活在這城池裏,春夏之時,這裏一度出現過易子而食的慘劇,到得秋天,稍稍緩解,但仍舊遮不住城池内外的那股喪死之氣。
衣着褴褛的小和尚在城池中找了兩天,也找不回昔時對父母的記憶,吃的東西耗盡了,他在城中的破舊宅子裏偷偷地流了眼淚,睡了一天,心緒茫然又到街頭晃蕩。這個時候,他想要見到他在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和尚師父,但師父始終未曾出現。
與他相隔數十丈外的街頭,穿一身寬大僧袍的林宗吾正将一小袋的粗糧饅頭遞到面前瘦骨嶙峋的習武者的面前。
不久之後,武者跟随在小和尚的身後,到無人處時,拔出了身上的刀。
平安回過頭來,眼淚還在臉上挂着,刀光晃動了他的眼睛。那瘦瘦的惡人腳步停了一下,身側的袋子忽然破了,一些吃的掉落在地上,大人與孩子都不由得愣了愣……
街邊的角落裏,林宗吾雙手合十,露出微笑。
虎豹爲了捕獵,要長出爪牙;鳄魚爲了自保,要長出鱗片;猿猴們走出樹林,建起了棍棒……
風雨之中,人的鮮血會流下來,在死去之前,人們隻能努力将自己變化得更加堅強。
物競天擇,适者生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