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的秋風在野地上吹起來,焚燒屍體的黑色煙柱升上天空,屍體的臭氣四處蔓延。
大戰之後的江甯,籠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氣裏。
城市之中的張燈結彩與敲鑼打鼓,掩不住城外原野上的一片哀色。不久之前,百萬的軍隊在這裏沖突、流散,許許多多的人在火炮的轟鳴與厮殺中死去,幸存的士兵則有着各種不同的方向。
有一部分的将領率麾下的士兵向着武朝的新君再次投誠。
有一部分的将領或領頭人帶着身邊的來自相同地方的兄弟,去往相對富庶卻又偏僻的地方。
有的士兵早已在這場大戰中沒了膽氣,失去編制之後,拖着饑餓與疲憊的身體,孤身走上漫漫的歸家路。
人群的離散更像是亂世的象征,幾天的時間裏,蔓延在江甯城外數百裏道路上、山地間的,都是潰散的逃兵。
在被女真人圈養的過程中,士兵們早已沒了生活的物資,又經過了江甯的一場血戰,逃亡的士兵們既不能信任武朝,也懼怕着女真人,在路途之中,爲求吃食的厮殺便迅速地發生了。
帶着執念的人們倒在了路上,身負絕藝的饑餓士兵在山丘間躲避與獵殺同族,部分想要迅速離開戰區的士兵集團開始吞噬周圍的散兵。這中間又不知發生了多少凄慘的、令人發指的事情。
大部分投誠新君的士兵們在一時之間也并未得到妥善的安置。圍城數月,亦錯過了秋收,江甯城中的糧食也快見底了,君武與嶽飛等人以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志殺出來,實際上也已是絕望到極點的反擊,到得此時,勝利的喜悅還未完全落在心底,新的問題已經迎頭砸了過來。
數量超過四十萬甚至還在增加的原武朝士兵向着這邊倒戈投誠,首先伸手要的,便是大量的糧草、軍資、藥物,但在短時間内,君武一方甚至連這麽多人的住處都不可能湊齊。
而經過建朔十一年九個月的鏖戰,江甯城外屍體堆積,疫病其實已經在蔓延,就在先前人群聚集的營地裏,女真人甚至幾次三番地屠殺整個整個的傷兵營,然後縱火全部焚燒。經曆了先前的戰鬥,随後的幾天甚至屍體的收集和焚燒都是一個問題,江甯城内用于防疫的儲備——如石灰等物資,在大戰結束後的兩三天時間裏,就迅速見底。
這些都還是小事。在真正嚴苛的現實層面,最大的問題還在于被擊敗後逃往太平州的完顔宗輔大軍。
雖然在百萬人的嘩變與反撲中,遭到鎮海、背嵬兩支軍隊迎頭痛擊的女真大軍一度受到慘重的損失,逃得狼狽不堪,但完顔宗輔未死,女真軍隊的核心并未被擊垮。一旦宗輔、宗弼等人重整旗鼓殺過來,又不再以非人的高壓政策對待武朝降軍,再次被咬上的江甯城,恐怕将永遠失去裹挾百萬人搏命突圍的機會。
甚至于投誠過來的數十萬軍隊,都将成爲君武一方的嚴重負累——短時間内這批軍人是難以産生任何戰力的,甚至于将他們收入江甯城中都是一項冒險,這些人已經在城外被餓了兩個月,又非江甯本地人,一旦入城又忍饑挨餓的情況下,恐怕過不了多久,又要在城裏内讧,把城池賣掉求一口吃食。
黑煙不斷、日升月落,幾十萬人在戰場的殘迹上運轉不息,老舊的帳篷與棚屋結成的營地又建起來了,君武額上系着白巾,出入城内城外,數日之間都是短暫的歇息,在其麾下的各級官吏則更是忙碌不歇。
大戰勝利後的第一時間,往武朝各地遊說的使者已經被派了出去,其後有各種救治、安撫、收編、發放……的事務,對城内的百姓要鼓舞甚至要慶祝,對于城外,每日裏的粥飯、藥物支出都是流水一般的賬目。
這場大戰勝利的三天之後,已經開始将目光望向将來的幕僚們将各種看法彙總上來,君武雙眼通紅、布滿血絲。到得九月十一這天傍晚,沈如馨到城樓上給君武送飯,看見他正站在通紅的夕陽裏沉默遠望。
沈如馨上前請安,君武沉默許久,方才反應過來。内官在城樓上搬了桌子,沈如馨擺上簡單的吃食,君武坐在陽光裏,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碗筷與桌上的幾道小菜,目光愈發血紅,咬着牙說不出話來。
城内隐約有慶祝的鑼聲傳來。
沈如馨道:“陛下,畢竟是打了勝仗,您馬上要繼帝位定君号,怎麽……”
君武拿筷子的手揮了出去:“繼位繼位繼位!哪有我這樣的皇帝!我哪有臉當皇帝!”
他的反應吓了沈如馨一跳,連忙起身撿起了筷子,小聲道:“陛下,怎麽了?”勝利的前兩日,君武即便疲憊卻也高興,到得眼下,卻終于像是被什麽壓垮了一般。
“……我們要棄城而走。”君武沉默許久,方才放下飯碗,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城樓房間的門口,語氣盡量的平靜:“吃的不夠了。”
“……打敗了女真人,一點都沒有搶到嗎?”沈如馨小聲問。
“幾十萬人殺過去,餓鬼一樣,能搶的不是被分了,就是被女真人燒了……就算能留下宗輔的後勤,也沒有太大用,城外四十多萬人就是累贅。女真再來,我們那裏都去不了。往西南是宗輔占了的太平州,往東,鎮江已經是廢墟了,往南也隻會迎頭撞上女真人,往北過長江,我們連船都不夠……”
君武道:“我們晚了三個月,武朝的威勢已亡,江南一帶投降的最多,就算能有忠心耿耿的,我們也不可能在這片地方久待。女真占了秋收之利,大勢已成,嶽将軍他們也都說,我隻能逃跑,決不能再被女真人圍困,否則不論守任何地方,都隻能等着女真人大勢越漲越高……我豁出性命,打了勝仗,卻隻能跑。如馨,你知道我跑了以後,江甯百姓會如何嗎?”
他從門口走出去,高高的城樓望台,能夠看見下方的城牆,也能夠看見江甯城裏鱗次栉比的房屋與民居,經曆了一年血戰的城牆在夕陽下變得格外巍峨,站在城頭的士兵衣甲已舊,卻像是有着無比滄桑無比堅定的氣息在。
“我自幼便在江甯長大,爲太子的十年,多數時間也都在江甯住着,我拼死守江甯,這裏的百姓将我當成自己人看——他們有些人,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孩子,所以過去幾個月,城裏再難他們也沒說一句苦。我們破釜沉舟,打到這個程度了,然而我接下來……要在他們的眼前繼位……然後跑掉?”
他說到這裏,目光凄然,沈如馨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她無法對這些事情做出權衡,這樣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無法抉擇的噩夢:“真的……守不住嗎?”
“城内無糧,靠着吃人或許能守住一年半載,往日裏說,吳乞買若死,或有一線生機,但仗打到這個程度,一旦圍住江甯,即便吳乞買駕崩,他們也不會輕易回去的。”君武閉上眼睛,“……我隻能盡量的搜集多的船,将人送過長江,各自逃命去……”
他在這望台上站了一陣,夕陽流轉,漸存一點殘火。城池上下的燈光亮了起來,照亮城市的輪廓、城牆上的寒光鐵衣、城池裏一進一進古色古香的房舍、秦淮河上的流水與小橋,那些他從小生存的、當年的甯毅也曾懷着新奇目光看過的地方。
“我知道……什麽是對的,我也知道該怎麽做……”君武的聲音從喉間發出,稍稍有些沙啞,“當年……老師在夏村跟他手下的兵說話,說,你們拼了一次命,打了一次勝仗,很難了,但别以爲這樣就能勝,你們要勝十次、勝百次,曆盡百次千次的難,這些事情才會結束……初七那天,我以爲我豁出去了就該結束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如馨啊,打勝了最艱難,接下來還會有百次千次的難在前頭呢……我想得通的……”
“但就算想得通……”他咬緊牙關,“……他們也實在太苦了。”
君武想起鎮江城外飛來的那支箭矢,射進肚子裏的時候,他想“不過如此”,他以爲再往前他不會害怕也不會再傷心了,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越過一次的難關之後,他終于看到了前方百次千次的險阻,這個傍晚,恐怕是他第一次作爲帝王留下了眼淚。
這天夜裏,他想起師父的存在,召來聞人不二,詢問他尋找華夏軍成員的進度——先前在江甯城外的降兵營裏,負責在暗地裏串聯和煽動的人員是明确察覺到另一股勢力的活動的,大戰開啓之時,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參與了對投降将領、士兵的策反工作。
大戰之後,君武便安排了人負責與對方進行聯絡,他原本想着此時自己已繼位,很多事情與以前不一樣,聯絡必然會順利,但奇怪的是,過了這幾日,尚未與師父手下的“竹記”成員聯絡上。
到九月十三這天晚上,君武才在府邸之中見到了聞人不二引來的一名幹瘦漢子,這人名叫江原,原本是華夏軍在這邊的中層成員。
與對方的交談之中,君武才知道,這次武朝的崩潰太快太急,爲了在其中保護下一些人,竹記也已經豁出去暴露身份的風險在行動,尤其是在這次江甯大戰之中,原本被甯毅派出來負責臨安情況的帶隊人令智廣已經去世,此時江甯方面的另一名負責任應候亦重傷昏迷,此時尚不知能不能醒來,其餘的部分人員在陸續聯絡上之後,決定了與君武的見面。
君武點着頭,在對方看似簡單的陳述中,他便能猜到這其中發生了多少事情。
“……原本,甯先生在年初發出鋤奸令,派出我們這些人來,是希望能夠堅定武朝衆人抗金的意志,但如今看來,我們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反而爲完顔希尹等人所乘……”
江原的說話中,君武擺了擺手:“這不關你們的事情,年初你們的出動,福祿老英雄的出動,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軍中士氣大振,并非虛言。隻是成事須衆志成城,壞事隻要幾隻老鼠,武朝自己有失,怪不得你們。”
“陛下通情達理,武朝之福。”那江原面無表情,拱手道謝。
“……你們西南甯先生,早先也曾教過我許多東西,如今……我便要登基,許多事情可以聊一聊了,我方才已遣人去取藥物過來,你們在這裏不知有多少人,如果有其它需要幫忙的,盡可開口。我知道你們先前派了許多人出來,若需要吃的,我們還有些……”
“……吃的還夠。”江原拱手,眼睛顫了顫,“人已經不多了。”
他這句話簡短而殘酷,君武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卻見那原本面無表情的江原強笑了笑,解釋道:“其實……大部分人在五月末已去往長沙,預備作戰,留在這邊策應陛下行動的兩隊人……吃的還夠。”
君武點了點頭,五月底武朝已見頹勢,六月開始全線崩潰,之後陳凡奇襲長沙,華夏軍已經做好與女真全面開戰的準備。他約見華夏軍的衆人,原本心中存了些許希望,希望老師在這裏留下了些許後手,或許自己不需要選擇離開江甯,還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但到得此時,君武的雙拳緊緊按在膝蓋上,将開口的心思壓下了。
心中的壓抑反而解開了許多。
這天下傾覆之際,誰還能有餘裕呢?眼前的華夏軍人、西南的老師,又有哪一個男人不是在絕地中走過來的?
“我十五登基……但江甯已成死地,我會與嶽将軍他們一道,擋住女真人,盡量撤走城内所有民衆,諸位幫忙太多,到時候……請盡量保重,若是可以,我會給你們安排車船離開,不要拒絕。”
九月十五,君武在江甯城内登基爲帝,定年号爲“振興”。
新君繼位,江甯城内人山人海,花燈如龍。君武坐着龍辇自他早已熟悉的街道上過去,看着路邊不斷歡呼的人群,伸手揪住了龍袍,陽光之下,他内心之中隻覺悲恸,猶如刀絞……
與此同時,長沙附近的大小城池間,第一輪的厮殺早已血流成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