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寅卯交替之時,林州。
城池浮動在混亂的火光之中。
城牆方向,術列速孤注一擲的猛攻已經展開了。巨石撼動那長牆的聲音,越過小半個城池都能讓人聽得清楚。
西南,沈文金部衆入城後的反抗引起了一定的動靜,他們點起火焰,焚燒城内的房屋。而在東北城門,一隊原本未曾料到的降金士兵展開了搶奪城門的突襲,給附近的華夏軍戰士造成了一定的傷亡。
這些消息飛快地傳來,關勝一面聽着,一面快速行走在營地的帳篷間,周圍都是奔跑而過的士兵。見到前方那處院落時,他也看到了另一邊過來的許純一。
除了燕青等人跟随在許純一的身後,華夏軍并未給他帶上任何限制行動的刑具,因此隻是在表面上看起來,許純一的臉上隻是稍稍有些陰郁,他停下腳步,看着快速走過來的關勝。關勝的目光嚴肅,眼中自有威嚴,走到他身邊,拍打了一下他肩上的灰塵。
“許将軍,一起來吧。”
說完話,關勝領着許純一以及身後的數人,走進了旁邊的院落。
院落房間裏亮着燈火,關勝等人進來時,不少隸屬于許純一麾下的守軍将領都已經在這邊聚集,關勝走到前方,兩隻手按下桌子:“大家坐。”
衆人望了望許純一,陸續坐下,關勝攤開手,示意許純一坐到自己身邊,随後開始說話。
“時間緊迫,我長話短說。有人叛變投了金狗,我們發現了,許将軍已經做了清理。原本想将計就計,引一批金狗進來殺了,但術列速很聰明,派進來的是漢軍。不論如何,你們現在聽到的是術列速孤注一擲的聲音。”
關勝目光威嚴,微微頓了頓:“這幾日相處,華夏軍與大夥兒并肩作戰,有些事情,可以說明白了。女真三萬精銳,援兵窮窮無盡,死守林州,是守不住的。而且看如今的局勢,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沒卵子的家夥在這城裏面。術列速想速勝,我們也想。”
“再厲害的對手,出手的時候就會有破綻,我們以小博大,就隻能光棍些。對術列速的進攻,不久就會展開了。”
房間裏的氣氛,陡然間變了變。在軍中爲将者,察言觀色總不會比普通人差,先前見許純一的臉色,見許純一身後跟随的人并非往日的心腹,衆人心中便多有猜測,待關勝說起不知軍中“沒卵子的還有多少”,這話語的意思便更加讓人犯嘀咕,然而衆人不曾想到的是,這頂多萬餘的華夏軍,就在守城的第三天,要反撲率領三萬餘女真精銳的術列速了。
這樣的戰術,是何等的愚蠢,然而平心而論,隻要是有理智的人,都不難察覺出此時林州的死結。
三萬餘女真精銳,率領三萬餘漢奸軍,林州守上一段時間,固然也是可以,然而宗翰主力就在北面不遠,術列速若攻不下林州,其餘二十餘萬女真主力莫非還會袖手旁觀?
而在守城戰開始之後,撤退的選擇其實早已消失。田實死後,晉地局勢危殆,援兵到來的可能性幾乎爲零,左右無援的守城是一條死路,等到消耗戰打了一段時間,再說突圍,女真騎兵碾殺過來,根本不可能有人跑掉。
如若想清楚這些,眼下的選擇,又是何等的豪邁。
沒有人說話。關勝也靜了片刻:“國破家亡。”他道,“将來大家走哪一條路,關某覺得,都可以想得通,但這幾日華夏軍與諸位相處,每天交心,你們手下的兄弟想的是什麽,大夥兒應該也看得清楚,沒人想當狗!”
“馬上要上陣,今天不知道打成什麽樣子,還能不能回來。大道理就不說了。”他的手拍上許純一的肩膀,看了他一眼,“但城中還有百姓,雖然不多,但希望能趁此機會,帶他們往南逃走,算是盡到軍人的本分。至于諸位……今日殺術列速若有跟得上的——”
他眼中有厲芒閃過:“來日便是華夏軍的弟兄,我代表所有華夏軍人,歡迎大家。”
這話說完,關勝收回了放在許純一肩上的手,轉身朝外頭走去。也在此時,房間裏有人站起來,那是原本隸屬于許純一手下的一員猛将,名叫史廣恩的,面色也是不善:“這是瞧不起誰呢!”
關勝扭過頭去看他。史廣恩道:“什麽想得通想不通,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在跟一群孬種說話!不過殺個術列速,老子手下的人已經準備好了,要怎麽打,你姓關的說話!”
關勝點了點頭,抱起了拳頭。房間裏不少人此時都已經看出了門道——實際上,降金這種事情,在眼下畢竟是個敏感話題,田實方才去世,許純一雖然是軍隊的掌權者,私下裏也隻能跟一些心腹串聯,否則動靜一大,有一個不願意降的,此事便要傳到華夏軍的耳朵裏。
也是因此,對于許純一的變故,房間裏的衆人先前還隻是猜測,此時猜測才在部分人心中落地,有人竊竊私語,話語中有些明悟:“許……姓許的當狗了……”别人便恍然點頭。又有人站起來,拱手道:“關将軍,林某願加入華夏軍,莫要落下我那幾百兄弟。”
這事情若發生在其它時候,整支軍隊投金也不足爲奇,然而眼下有華夏軍壓陣,過去幾日裏的幾次動員大會、并肩作戰效果又都還不錯,激起了衆人胸中血性。況且許純一先前暗箱操作、一敗塗地,此時對軍隊的掌控,也終于完全脫鈎。
關勝未曾多言,留下了參謀部人,随後大步朝外走去。城牆上厮殺的光芒照射過來,他接過了大刀,跨上戰馬,扭頭看了看天空,随後與身邊衆人一道,策馬前行。
城池之上,這夜仍如黑墨一般的深。
……
城外,數萬大軍的攻城在這黎明前的夜色裏彙成了一片最爲宏大的海洋,數萬人的呐喊,女真人、漢人的沖鋒,飛掠過天空的箭矢、帶着火焰的巨石以及城牆上連番響起的炮擊,燃成沸騰的光焰,滾木礌石被士兵擡着從牆頭扔下去,傾倒的火油被點燃了,淌成一片滲人的火幕。
術列速麾下最精銳的部隊已經開始登城,在城池西南,沈文金的嫡系部隊爲了挽救主帥展開了攻城。
在這之前,進入城内的部隊精銳已經遭到了巨大的殺傷,一些曾經在城頭“換防”的士兵在猝不及防的殺戮中聚集到一起,然後被迫跳下或是被斬殺下城牆,死狀慘烈。城内,更是有炮轟與爆炸聲不斷傳過來。
城外已經展開的猛烈進攻之中,林州城内,亦有一隊一隊的有生力量陸續集結,這中間有華夏軍也有原本許純一的部隊。在這樣的世道裏,雖然江山淪陷,如關勝說的,“國破家亡”,但能夠跟随華夏軍去做這樣一件豪邁的大事,對于許多半生壓抑的人們來說,仍舊有着相當的分量。
而且,未來能夠加入華夏軍,這也是極有誘惑的一件事情。如今晉王已去,中原哪裏都沒有了漢人立足的地方,如果這次真能大戰後脫險,華夏軍的戰績必然震驚天下,對于任何人都将是值得誇耀的歸宿。
再沒有更好、更像人的路了。
風急火烈,史廣恩聚攏了士兵,在衆人前方大喊:
“……老子早就說過,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今日幹死術列速,加入華夏軍,你們八輩子祖宗墳上都冒青煙哪——”
昨日的戰鬥激烈,衆人休息還未久,多有疲憊,然而聽到這話語中的瘋狂,一些士兵的身上都湧起了雞皮疙瘩,心口的血液滾滾翻湧起來……
更多的人在聚集。
……
北面城牆上,白熱化的厮殺在蔓延。
飛舞的流矢在甲胄上彈開,徐甯将手中的短槍刺進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腹之中,那士兵的狂吼聲中,徐甯将第二柄短槍紮進了對方的喉嚨,乘勢拔出第一柄,刺穿了旁邊一名女真士兵的大腿。
那女真士兵正在追殺一名肩頭鮮血淋淋的華夏軍人,此時大腿中槍,一刀便砍了過來,徐甯雙槍又是一刺一收,将對方刺死在地上。
“走——”
他撲向那受傷的手下,前方有女真人沖來,一刀劈在他的背後,這鋼刀劈開了甲胄,但入肉未深。徐甯的身體踉跄朝前跑了兩步,抄起一面盾牌,轉身便朝對方撞了過去。
他武藝高強,這一下撞上去,便是轟然一聲響,那女真士兵連同後方沖來的另一女真人躲閃不及,都被撞成了滾地葫蘆。前方有更多女真人上來,後方亦有華夏軍士兵結陣而來,雙方在城頭沖殺在一起。
城頭的口子被打開,随後又被徐甯帶着手下人奪了回來,接着又有一段被人登上。術列速麾下的精銳士兵,昨日又未曾經過太大的消耗,戰鬥力非同小可,如此奪過兩輪,城頭屍體與鮮血蔓延,徐甯殺紅了眼,身上也中了數刀,帶着手下人且戰且退。
徐甯等人逐漸退下城頭後,宣布了這段城牆的失守。
女真士兵由這段城牆突入,殺向仍舊封閉的林州北門,不久,街巷之上爆炸之聲大作。就在徐甯拼死抵抗期間,工兵隊在往城門的必經之途上已經埋下火藥,灑了火油,甚至堆砌木材。此時,熊熊的大火将道路阻隔起來。
徐甯放了近戰時所用的雙槍,背上賴以成名的鈎鐮金槍,帶着士兵進行了新一輪的沖殺。
街巷之間混亂成一片。
西南城門附近,“霹靂火”秦明一手拎着狼牙棒,一手拎着沈文金踏上城頭。
“給我把火點起來!讓他們看得清楚些!”
外頭攻城的,便是沈文金麾下的近萬人,然而随着這支隊伍精銳的三千人在城内或被殺或投降,攻城的戰鬥,進行得有氣無力,毫無威脅可言。
畢竟一開始,華夏軍在這邊預備迎接的是女真人的精銳,後來沈文金與麾下士兵雖有反抗,但這些華夏軍人仍舊迅速地解決了戰鬥,将力量拉上城頭,除了這些士兵負隅頑抗時在城内放的大火,華夏軍在這邊的損失不大。
火把熊熊燃燒起來,秦明拖着沈文金往門樓那邊過去,沈文金手腳被縛,臉色已經煞白,渾身顫抖起來:“我投降、我投降,華夏軍的兄弟!我投降!爺爺!我投降,我替你招降外頭的人,我替你們打女真人——”
他口中尖叫,但秦明隻是冷笑,這自然是做不到的事情,投誠女真之後,無論在沈文金的身邊,還是在外頭的軍陣裏,都有壓陣的女真派遣将領,沈文金一被俘,軍隊的指揮權基本上已經被解除了。
“你給我在這裏大聲叫!”
拿起一個繩結套在沈文金的脖子上,秦明一腳将他踢到了女牆邊,然後他看了城外一眼,轉身往城内走去。
這支華夏軍大部分的騎兵,已經在秦明的帶領下,于街道間集結。六百騎虎贲,随時準備着沖出城去,大殺一番。
秦明跨上戰馬,沉重的狼牙棒上,鮮血的痕迹尚未被夜風吹幹。
城頭,脖子上被套了絞繩的沈文金在兩名華夏軍士兵的威逼中,正歇斯底裏地大叫。攻城軍隊中的女真人逼着士兵不斷向前,有女真神射手躲在士兵中,逼近城牆,開始向沈文金放箭。
夜裏畢竟風大,城頭兩名華夏軍士兵又注意着沈文金身邊的危險,連射了幾箭,不是射飛便是射在了盾牌上,還待再射,前方的城門打開了。
“快逃啊——”沈文金的大喊聲即便在這一片嘈雜裏,都顯得分外清晰。
……
北面的城頭,一處一處的城牆陸續失陷,隻是在華夏軍刻意的破壞下,一片片傾倒的火油熊熊燃燒,雖然打開了城牆上的部分通路,進入城池後的區域,仍舊混亂而僵持。
術列速目光嚴肅地望着戰場的情況,洶湧的士兵從數處地方蟻附上城,最初破城的口子上,大量的士兵已經進入城内,正在城中站穩腳跟,預備奪取北門。華夏軍仍在頑抗,但一場戰鬥打到這個程度,可以說,城已經是破了。
他曾經在小蒼河領教過華夏軍的素質,對于這支軍隊來說,即便是打艱苦的巷戰,恐怕都能夠頑抗好長一段時間,但自己這邊的優勢已經極大,接下來,被分割沖散的華夏軍失去了統一的指揮,無論是頑抗還是逃跑,都将被自己一一吞掉。
由于風向不同,熱氣球沒有再升空,但天空中飛舞的海東青在不久之後帶來了不祥的訊息。西南城門騎兵殺出,沈文金的軍隊已經形成大規模的潰敗。
“傳令阿裏白。”術列速發出了軍令,“他手下五千人,如果讓黑旗從西南方向逃了,讓他提頭來見!”
傳令兵迅速離開,此時已過了卯時一刻,有無道煙火升上了天空,轟然爆開。林州東北、西北面的三扇城門,在此時打開了,沖鋒的号聲自不同的方向響了起來,黑色的洪流,沖向女真人的側翼。
數萬人的戰場,此時隻是術列速這邊,有人在城外,有人在城内,有人在城牆上鏖戰争奪,有人在潰敗,有人在阻止着潰敗。在城門打開的此際,人潮突入了人潮,華夏軍與跟随而來的許氏軍隊在命令一緻上,占到了些許的便宜。
西南方向上,秦明率領六百騎兵,驅趕着沈文金麾下的潰敗軍隊,繞往術列速的本陣。
西北面的城門外,一千五百人的一個團正在攻城的隊伍中犁出一條血路來,帶隊的團長名叫聶山,他是跟随在甯毅身邊的老人之一,曾經是梁山上的小頭目,殺人如麻,後來經曆了祝家莊的訓練營,武藝上得到過陸紅提的提點,走的是忏悔苦行的路子。
這些年來,華夏軍中最初一批的苦行之人已經越來越少,但隻要是仍舊活着的,作戰風格都剛猛得令人生畏。年近五十的聶山身形魁梧,面上多有傷疤,手上一柄九環大刀沉重剛猛,在他的麾下,當先的上百人沖鋒隊也都是剃去頭發的頭陀,手中的長刀、鐵槍、重錘能夠輕易敲開所有人的骨頭。
正在這邊攻城的半是漢軍半是女真人,不到片刻,大量的士兵被追得往後逃跑,在這些追趕的頭陀身後,屍體與鮮血鋪成一條長長的道路。
呼延灼、厲家铠各率千人自東面、東北面殺出,同時,有近萬人的軍隊在史廣恩等人的帶領下,從不同的道路上殺出城門,他們的目标,都是同樣的一個——術列速。
女真将領索脫護乃是術列速麾下最爲倚重的親信,他率領着四千餘精銳首先破城,殺入林州城内,在徐甯等人的不斷襲擾下站穩了腳跟,感覺到林州城的異動,他才明白過來事情不對,此時,又有大量原本許氏軍隊,朝着北牆這邊殺過來了。
城外的女真人本陣,由于華夏軍忽然發起的反攻,整個場面有着片刻的混亂,但不久之後,也就穩定下來。術列速手握長刀,明白了黑旗軍的意圖。他在戰馬上笑了起來,随後陸續發出了軍令,指揮各部聚攏陣型,從容作戰。
有三萬餘直系在身邊,進攻、防守、陣地、突襲,他又怕過誰來,隻要站穩腳跟,一次反撲,林州的這支華夏軍,将不複存在。
甚至于對仍未打開的北門與可能到來的王巨雲“明王軍”,他都不曾疏忽。
這個時候,東北面的後方,傳來了激烈的報訊,有一支軍隊,即将突入戰場。
術列速揚刀立馬,帶領四千餘人,朝那邊親自迎上。
淩晨,城池在燃燒,近十萬人的沖突與沖突仿佛化作了洶湧而混亂的洪水,又仿佛是瘋狂運轉的碾輪。祝彪等人突入的地方,一支素質低下的漢軍隊伍才完成了集結不久,而由于攻城的倉促,無論是女真還是漢軍的營地防禦,都沒有真正的做起來。他們沖散這一撥雜魚,不久之後,遇上了兇猛的對手。
整個黑旗軍這邊,一共近兩萬人的突襲,從不同的方向朝着中央開始了擠壓,沿途的女真人展開了頑強的抵抗。戰場一側,盧俊義聚集了手下的二十餘人,看着這宏大的一幕,沿着邊緣謹慎地混入到了戰場中,試圖在這巨大的亂象中渾水摸魚。
這小小的隊伍就如同毫不起眼的水滴,轉眼間便溶入其中,消失不見了……
晨光在不久之後亮起來,關勝、徐甯也帶着最後的大隊加入到碾輪之中,厮殺不斷持續,不時有身邊的同伴倒在鮮血裏,華夏軍突破一層層的防禦,但随後又有女真人的隊伍從旁邊殺來,天亮一個多時辰後,王巨雲率領着兩萬餘的明王軍抵達戰場。
此時,術列速所帶領的女真軍隊已經在厮殺中占了上風,華夏軍在巨大的疲勞中死死地咬住三萬餘的女真軍隊,反複進行着一次次的聚集和沖鋒,兩支軍隊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态中進行了數次的包圍與反包圍,被打散的華夏軍人不久之後又聚攏起來,未能料到華夏軍這次瘋狂程度的術列速率領數千人不斷厮殺轉進。
戰場因此蔓延,在明王軍抵達之時,有大量的女真軍隊與本陣失去了準确的聯系,他們隻能聚攏起來,不斷追殺所有能夠看到的、已是強弩之末的華夏軍人,而更多的還是随處可見的、漫山遍野的潰敗漢軍。不久之後,這些軍隊又與明王軍殺成了一團。
烽煙,彌漫……
感謝“煙灰黯然跌落”童鞋的打賞,咱們《贅婿》有百萬盟啦。
吓死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