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已經南下了?”
秋風吹拂的涼棚下,甯毅的問題之後,又沉默了許久,陸橋山開了口,沒有正面回答甯毅的請求。
甯毅點點頭:“昨天已經接到北面的傳訊,六日前,宗輔宗弼興兵三十萬,已經進入河北境内。李細枝是不會抵抗的,我們說話的時候,女真軍隊的前鋒恐怕已經接近京東東路。陸将軍,你應該也快接到這些消息了。”
當今天下,甯毅統領的華夏軍,是最爲重視情報的一支軍隊。他這番話說出,陸橋山再度沉默下來。女真乃天下之敵,随時會朝着武朝的頭上落下來,這是所有能看懂時局之人都擁有的共識,然而當這一切終于被輕描淡寫證實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終究沉甸甸的難以言說,即便是陸橋山而言,也是最爲危急的現實。
他回望後方的軍隊,沉默地思考着這一切。甯毅等待了一段時間。
“策反劉豫,我爲你們準備了一段時間,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後的機會,也是武朝最後的機會了。把這點争取來的時間放在跟我的内耗上,值得嗎?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嗎?”
陸橋山回過頭,露出那熟練的笑容:“甯先生……”
與他的笑容同時出現的是甯毅的笑容:“陸将軍……”然後那笑容收斂了,“你在看我的時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話套話就不用說了,朝廷下命令,你軍隊做封鎖,不進攻,想要将華夏軍拖到最虛弱的時候,争取一分勝機。誰都會這樣做,無可厚非,不過機會已經錯過了,大小涼山已經穩定下來,多虧了李顯農這幫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麽樣。”陸橋山無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幫人在背後看着。他們抓蘇先生的時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書生在前頭擋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賊。我在後來将他撈出來,已經冒了跟他們撕破臉的風險。”
甯毅搖了搖頭:“相對于十萬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虛與委蛇的辦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鬧,他們還沒結果,女真人已經過來了,你至少保全了實力。陸将軍,别再揣着明白裝糊塗。這次裝不過去,談不妥,我就會把你當成敵人看。”
甯毅的聲音低沉下來,說到這裏,也回頭看了一眼,蘇文方已經被擔架擡走,蘇檀兒也跟随着遠去:“身上負擔幾萬人幾十萬人的生死,很多時候你要取舍誰去死的問題。蘇文方回來了,我們有六個人,很無辜地死在了這件事情裏,包括大小涼山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鏟平莽山部,但是我跟着他們做局,有時候可能讓更多人陷入了危險。我是最明白會死多少人的,但不能不死……陸将軍,這次打起來,華夏軍會死更多的人,如果你願意放手,要吃的啞巴虧我們吃。”
陸橋山點了點頭,他看了甯毅許久,終于開口道:“甯先生,問個問題……你們爲何不直接鏟平莽山部?”
“問得好”甯毅沉默片刻,點頭,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因爲攘外必先安内。”
陸橋山笑起來,臉上的笑容,變得極淡,但或許這才是他的真面目:“是啊,華夏軍屯兵和登三縣,如今八千人往外頭去了,和登三縣看起來仍舊強大,但如果真要出兵與我對決,你的後方不穩。我早猜到你會着手解決這個問題,但我也也真心希望,李顯農他們能做出點什麽成績來……封鎖涼山,你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我是真心希望,這個過程能夠長一些,但我也知道,在甯先生你的面前,這個小花樣玩不長久。”
“那問題就隻有一個了。”陸橋山道,“你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武朝如何能不提防你黑旗東出?”
“答案在于,我可以鏟平莽山部,你武襄軍卻打不過我身後的這面黑旗。”甯毅看着他,“若在平時,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我稱你一聲壯士,但在女真南下的現在,你拿十萬人跟我硬耗。毫無價值。”
陸橋山走到旁邊,在椅子上坐下來,低聲說了一句:“可這就是軍隊的價值。”
“什麽?”甯毅的聲音也低,他坐了下來,伸手倒茶。陸橋山的身體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一邊,兩人的姿态一時間猶如随意坐談的好友。
“甯先生,這麽些年來,許多人說武朝積弱,對上女真人,屢戰屢敗。原因到底是什麽?要想打勝仗,辦法是什麽?當上武襄軍的頭頭後,陸某冥思苦想,想到了兩點,雖然不一定對,可至少是陸某的一點拙見。”
“願聞其詳。”甯毅推過茶杯。
“這天下,這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當然都有錯。軍隊不能打,其一源于文臣的不知兵,他們自以爲滿腹經綸,紙上談兵讓人照做就想打敗敵人,禍根也。可武将無錯乎?傾軋同僚、吃空饷、好錢糧田畝、玩女人、媚上欺下,這些丢了骨頭的将領莫非就沒有錯?這是兩個錯。”
陸橋山豎了豎手指:“如何改正,我不好說,陸某也隻能管得住自己。可我想了許久之後,有一點是想通了的。天下終究是文人在管,若有一天事情真能做好,那麽朝中大員要下來正确的命令,武将要做好自己的事情。這兩點唯獨全都實現時,事情能夠做好。”
“一如甯先生所說,攘外必先安内或許是對的,可是朝堂隻讓我武襄軍十萬人來打這黑旗,或許就錯了。可誰說得準呢?也許這一次,他們的決定作對了呢?誰知道那幫混蛋到底怎麽想的!”陸橋山看着甯毅,笑了笑,“那路就隻有一條了。”
“我武襄軍安安分分地執行朝堂的命令,他們若是錯了,看起來我很不值得。可我陸橋山今日在這裏,爲的不是值不值得,我爲的是這天下能夠走對路。我做對了,隻要等着他們做對,這天下就能得救,我若是做錯了,不論他們對錯與否,這一局……陸某都一敗塗地。”
“軍隊就要聽從命令。”
陸橋山的聲音響在秋風裏。
“陸某平日裏,可以與你黑旗軍來往交易,因爲你們有鐵炮,我們沒有,能夠拿到好處,其它都是小節。然而拿到好處的最終,是爲了打勝仗。如今國運在系,甯先生,武襄軍隻能去做對的事情,其它的,交給朝堂諸公。”
他的聲音平緩而堅定,再非平日裏笑容輕佻的模樣。甯毅的手指敲打着前方的桌子,一直都靜靜地在聽,待到這聲音落下,那敲打便也漸漸的停了,他擡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知道了。”這聲音裏不再有勸說的意味,甯毅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後張了張嘴,無聲地閉上後又張了張嘴,手指落在桌子上。
“……打仗了。”甯毅說道。
風從附近的群山之中吹過來,嘩啦啦的沿着大地疾走,那不知建成了多久的涼棚靜靜地矗立,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見證了一場曆史的發生,在簡單的告别之後,甯毅走向那黑色的獵獵旌旗,陸橋山的身後,三千武襄軍的姿态同樣挺拔,仿佛在印證和訴說着将領的義無反顧。
梓州城裏,龍其飛等一衆書生在聚集,口誅筆伐着陸橋山讓人去牢中帶走黑旗成員的可恥惡行,人們義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此賣國惡賊誅于手下,不久之後,武襄軍與華夏軍決裂的開戰檄文傳過來了。
衆人在些許的錯愕後,開始彈冠而呼,歡欣雀躍于即将到來的戰争。
就在檄文傳來的第二天,十萬武襄軍正式推進大小涼山,征讨黑旗逆匪,以及聲援郎哥等部落——此時大小涼山内部的尼族已經基本屈服于黑旗軍,然而大規模的厮殺尚未開始,陸橋山隻能趁着這段時間,以堂堂的軍勢逼得衆多尼族再做選擇,同時對黑旗軍的秋收做出一定的幹擾。
文人士子們爲此做出了諸多詩文,以歌頌龍其飛等人在這件事情中的努力——若非衆義士冒着殺身之禍的铤而走險,抓住了黑旗軍的奸賊,令得左搖右擺駐足不前的武襄軍不得不與黑旗決裂,以陸橋山那軟弱的性格,如何能真的下決心與對方打起來呢?
這堂堂的大軍推進,意味着武朝終于對這可恥的弑君叛逆做出了正式的、轟轟烈烈的征讨,若有一天逆賊授受,士子們知道,這功勞簿上,會有他們的一列名字。他們在梓州期待着一場可歌可泣的大戰,不斷鼓舞着人們的士氣,不少人則已經開始奔赴前方。
不久之後,人們就要見證一場慘敗。
北方,巨大的軍勢行進在蜿蜒南下的道路上,女真人的軍列整齊恢弘,蔓延無際。在他們的前方,是已經屈服的神州山川,視野中的山巒起伏,水澤綿延,女真軍隊的外圍,集結起來的李細枝的軍隊也已經開撥,洶湧聚集,清掃着周圍的障礙。
雖然自劉豫被俘,發出檄文南投後,中原之地起義者、呼應者衆多,但在平東将軍李細枝的這片地盤上,顯露出來的反抗意志,目前還并不強烈。
就在李細枝地盤的腹地,山東的一片窮山惡水中,随着黑夜的将領,有兩隊騎士漸漸的走上了山崗,不久之後,亮起的火光隐隐的照在兩邊首領的臉上。
視野的一頭,是一名有着比女子更爲漂亮面貌的男人,這是許多年前,被稱爲“狼盜”的王山月,在他的身邊,跟随着妻子“一丈青”扈三娘。
而在視野的那頭,漸漸出現的男人留了一臉不修邊幅的大胡子,令人看不出年齡,隻是那雙眼睛仍舊顯得堅定而有神,他的身後,背着已然名震天下的長槍。
這是“焚城槍”祝彪。
自從甯毅弑君,天下大亂之後,被卷入其中的王山月首先在妻子的保護下回到了山東,祝彪是在小蒼河三年大戰時回來的。由于李細枝的坐大,對黑旗軍的圍剿,獨龍崗在幾次戰鬥後終于消失在衆人的視野中,祝家、扈家也彼此因爲不同的立場而決裂。幾年的時間以來,這可能是三人第一次的碰面。
曾經與祝彪有過婚約的扈三娘對于眼前的男人有着巨大的警惕,但王山月對于此事祝彪的危險并不在意,他笑着便策馬過來了,目視着前方的祝彪,并沒有說出太多的話——當初一道在甯毅的身邊辦事,兩個男人之間本就有着深厚積累的友誼,即便後來因道不同而各行其路,這友誼也并未因此而消亡。
“你們想幹什麽?”
“可能跟你們一樣。”
“那合作吧。”
“好。”
“成功之後,功勞歸朝廷。”
“論唱戲,你們比得過竹記?”
“……試試看吧。”
王山月勒轉馬頭,與他并排而立,扈三娘也過來了,警惕的目光仍舊跟随祝彪。
針對女真人的,震驚天下的第一場阻擊就要打響。山崗上月光如洗、星夜寂寥,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場大戰之後,還有多少在這一刻仰望星星的人,能夠存活下來……
但在真正的毀滅降下時,人們亦隻有前仆後繼、不斷向前……
明後天沒有,因爲要辦婚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