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八年七月,遼闊的中原大地上,黃河長江依舊奔騰。秋風起時,黃了葉子,盛開了野花,芸芸衆生亦如同野花野草般的生存着,從江北大地到江南水鄉,呈現出各種各樣不同的姿态來。
歡歡喜喜分河畔,湊湊呼呼晉東南……曾經适用于武朝的這些諺語,在經過了長達十年的戰亂之後,如今已經全線南移。過了長江往北,治安的局勢便不再太平,大量的北來的流民聚集,惶恐無依,等待着朝堂的救助。軍隊是這片地方的大頭,凡是能打勝仗,有獨立後台的軍隊都在忙着征兵。
由北地南來的平民們大多已經身無長物,家人要安置,孩子要吃飯,對于尚有青壯的家庭而言,參軍自然成爲唯一的出路。這些漢子一路已經見過了流血的殘酷,枉死的悲怆,稍加訓練,至少便能上陣,他們賣掉自己,爲家人換來定居江南的第一筆金銀,随後放下家人趕赴戰場。這些年裏,不知道又醞釀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傳聞與故事。
而拿着賣了父親、兄長換來的金銀南下的人們,途中或還要經曆貪官的盤剝,綠林幫派、混混的騷擾,到了江南,亦有南人的各種排斥。一些南下投親的人們,經曆九死一生抵達目的地,或才會發現這些親屬也并非完全的善人,一個個以“莫欺少年窮”開頭的故事,也就在窮酸文人們的醞釀當中了。
如果武朝尚能有百年國運,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們必能看到這些飽含美好願望的故事相繼出現。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自征兵處與家人分開的人們仍有相聚的一刻,去到江南飽受白眼的少年郎終能站上朝堂的頂端,回到兒時的弄堂,享受親族的前倨後恭,于寒屋苦熬卻依然純潔的少女,終于會等到遇上翩翩少年郎的未來……
心願何其質樸美好,又怎能說他們是癡心妄想呢?
襄陽,入夜時分。
作爲中原咽喉的古城重鎮,此時沒有了當初的繁華。從天空中往下方望去,這座巍峨古城除了四面城牆上的火把,原本人群聚居的城市中此時卻不見多少燈光,相對于武朝繁盛時大城往往燈火延綿徹夜不眠的景象,此時的襄陽更像是一座當初的漁村、小鎮。在女真人的兵鋒下,這座幾年内數度易手的城池,也趕跑了太多的本地住民。
當然,自這座城落入武朝軍隊手中一個月的時間後,附近終究又有不少流民聞風聚集過來了,在一段時間内,這裏都将成爲附近南下的最佳途徑。
軍營在城北一側延伸,到處都是房舍、物資與搭起來過半的營房,巡邏隊自營外回來,戰馬奔馳入校場。一場勝仗給軍隊帶來了昂然的士氣與生機,結合這支軍隊嚴厲的紀律,即便遠遠看去,都能給人以向上之感。在南武的軍隊中,擁有這種面貌的隊伍極少。營地中央的一處營房裏,此時燈火通明,不斷趕來的奔馬也多,說明此時軍隊中的核心成員,正因爲某些事情而聚集過來。
遠遠路過的士兵,都忐忑而緊張地看着這一切。
縱然因爲攻下襄陽的戰績,使得這支軍隊的士氣爲之振奮,但随之而來的擔憂亦不可避免。占下城池之後,後方的物資源源而來,而軍隊中的工匠緊鑼密鼓地修繕城牆、增強防禦的各種動作,亦表明了這座處于風口浪尖的城池随時可能遭遇僞齊或是女真軍隊的反撲。各有任務的軍中高層突然聚集過來,很可能便是因爲前方敵軍有了大動作。
但不久之後,從高層隐約傳下來的、并未經過刻意掩蓋的消息,稍稍打消了衆人的緊張。
中原北部,黑旗異動。
經過兩年時間的潛伏後,這隻沉于水面之下的巨獸終于在暗流的對沖下翻動了一下身子,這一下的動作,便使得中原半壁的勢力傾覆,那位僞齊最強的諸侯匪王,被轟然掀落。
“……抓捕奸細,清洗内部黑旗勢力是自兩年前起各方就一直在做的事情,配合女真的軍隊,劉豫甚至讓部下發動過幾次屠殺,但是結果……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殺對,因此對于黑旗軍,北面早已變成杯弓蛇影之态……”
燈火通明的大營房中,說話的是自田虎勢力上過來的中年書生。秦嗣源死後,密偵司暫時解體,部分遺産在表面上是由童貫、蔡京、李綱等人瓜分掉。待到甯毅弑君之後,真正的密偵司殘部才由康賢再度拉起來,後來歸于周佩、君武姐弟——當初甯毅執掌密偵司的一部分,更多的偏于綠林、行商一線,他對這一部分經過了徹頭徹尾的改造,其後又有堅壁清野、汴梁對抗的磨煉,到得殺周喆造反後,跟随他離開的也正是其中最堅定的一部分成員,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打動,中間的許多人還是留了下來,到得如今,成爲武朝手上最可用的情報機構。
這中年書生一雙狹長小眼,八字胡看起來像是精明狡猾又膽小的師爺——或許也是他平日的僞裝——但此時身處大營當中,他才真正露出了肅然的神情以及清晰的頭腦邏輯。
“據我們所知,北面田虎朝堂的情況自今年年初開始,便已十分緊張。田虎雖是獵戶出身,但十數年經營,到如今已經是僞齊諸王中最爲強盛的一位,他也最難忍受自身的朝堂内有黑旗奸細潛伏。這一年多的隐忍,他要發動,我們料到黑旗一方必有反抗,也曾安排人手探查。六月二十九,雙方動手。”
書生在前方大地圖上插上一面面的标識:“黑旗勢力聯手的是王巨雲、田實、于玉麟……于田虎地盤上汾陽、威勝、晉甯、蓋州、昭德、澤州……等地同時發動,唯有昭德一地未曾成功,其餘各地一夕變色,我們确定黑旗在這當中是串聯的主力,但在我們最注意的威勝,發動的主要是田實、于玉麟一系的力量,這其中還有樓舒婉的無形影響力,後來我們确定,這次行動黑旗的真正策劃中樞,是澤州,按照我們的情報,澤州出現過一撥疑似逆匪甯毅的隊伍,而黑旗當中參與計劃的最高層,代号是黑劍。”
房間裏此時聚集了許多人,以前方嶽飛爲首,王貴、張憲、牛臯、李道、高寵、孫革、于鵬……等等等等,這些或是軍中将領、或是幕僚,初步組成了此時的背嵬軍核心,在房間不起眼的角落裏,甚至還有一位身着戎裝的少女,身材纖秀,年紀卻明顯不大,也不知有沒有到十六歲,腰間着一柄寶劍,正興奮而好奇地聽着這一切。
眼見着書生頓了一頓,衆人當中的張憲道:“黑劍又是什麽?”
那中年書生皺了皺眉:“前年黑旗餘孽南下,變州、梓州等地皆有人蠢蠢欲動,欲擋其鋒芒,最終幾地大亂,荊湖等地有數城被破,縣城、州府官員全被抓走,廣南節度使崔景聞差點被殺,于湘南帶領出兵的乃是陳凡,在變州、梓州等人總理全盤的,代号便是‘黑劍’,這個人,便是甯毅的妻子之一,當初方臘麾下的霸刀莊劉西瓜。”
這幾年來,南武對于黑旗之事禁得甚嚴,眼下房間裏的雖然都是軍隊高層,但往日裏接觸得不多。聽得劉西瓜這個名字,有的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也有的暗自體會其中厲害,容色嚴肅。
兩年前荊湖的一番大亂,對外說是流民鬧事,但實際上是黑旗發飙。荊湖、廣南一帶的軍隊偏居南方,即便對抗女真、北上勤王打得也不多,聽說黑旗在北面被打殘,朝中一些大佬想要摘桃子,那位名叫陳凡的年輕将軍帶着黑旗軍的湘南一系連克數城,打垮兩支數萬人的大軍,再因爲變州、梓州等地的變故,才将南武的蠢蠢欲動硬生生地壓了下來。
其時衆人皆是軍官,縱然不知黑劍,卻也初步知道了原來黑旗在南面還有這樣一支軍隊,還有那名叫陳凡的将領,原本乃是雖永樂起事的逆匪,方七佛的親傳弟子。永樂朝起事,方臘以名望爲衆人所知,他的兄弟方七佛才是真正的文韬武略,此時,衆人才見到他衣缽親傳的威力。
當然,對于真正了解綠林的人、又或者真正見過陳凡的人而言,兩年前的那一番戰鬥,才真正的令人震驚。
這些年來,陳凡示人的形象,始終是勇力過人的俠客居多,他對内的形象陽光豪爽,對外則是武藝高強的宗師。永樂起事,方七佛隻讓他于軍中當沖陣先鋒,後來他逐漸成長,甚至與妻子一道殺死過司空南,震驚江湖。跟随甯毅時,小蒼河中高手雲集,但真正能夠壓他一頭的,也僅僅是陸紅提一人,甚至于與他一道成長的霸刀劉西瓜,在這方面很可能也差他一線,他以勇力示人,一直以來,跟随甯毅時的身份,便也以保镖居多。
誰也未曾料到,第一次執掌軍隊作戰的他,便如同一鍋熬透了的老湯,行軍作戰的每一項都無懈可擊。在面對數萬敵人的戰場上,以不到一萬的隊伍從容出擊,陸續擊垮敵人,中間還攻城奪縣,精準從容。到得如今,黑旗盤踞幾處地方,最東面的湘南苗寨便是由他鎮守,兩年時間内,無人敢動。
“如此說來,田虎勢力的這次變亂,竟有可能是甯毅主導?”見衆人或議論,或沉思,幕僚孫革開口詢問了一句。
那中年書生搖了搖頭:“此時不敢定論,兩年來,甯毅未死的訊息偶爾出現,多是黑旗故布疑陣。這一次他們在北面的發動,除掉田虎,亦有示威之意,因此想要故意引人遐想也未可知。因爲這次的大亂,我們找到一些居中串聯,掀起事端的人,疑是黑旗成員,但他們既與王巨雲、田實兩方都有關系,一時間看來是無法去動了。”
書生頓了頓:“這次大變三日後,當初在北地橫行的田虎親族——除田實一系,皆被抓捕下獄,部分抵抗的被當場斬首。我自威勝動身南下時,田實一系的接手已經差不多,他們早有預備,對于當初田虎一系的親族、随從、幫閑等衆多勢力都是雷厲風行的血洗,外間拍手稱快者居多,估計過不久便會穩定下來。”
“田虎原本臣服于女真,王巨雲則興師抗金,黑旗更是金國的眼中釘肉中刺。”孫革道,“如今三方聯手,女真的态度如何?”
“我南下時,女真已派人訓斥田實——據說田實上書稱罪,對外稱會以最快速度穩定局面,不使局勢動蕩,累及民生。”
“他這是要拖了,一旦局面穩定下來,清除内患,田實等人的實力會比田虎在時更強。而他勢力所在多山,女真攻取不易,隻要名義歸附,很可能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算盤玩得倒也好。”孫革分析着,頓了一頓,“然而,女真人中亦有擅長綢缪之輩,他們會給中原這麽一個機會嗎?”
房間裏安靜下來,衆人心中其實皆已想到:如果女真出兵,怎麽辦?
對于南武衆人來說,這是一個真正切身也每天都在承受的問題,朝堂上的主和派皆是因此而來。我們打襄陽,如果女真出兵怎麽辦?我們擺出攻擊姿态,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麽辦?我們今天走路的聲音太大,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麽辦?有的想法固然太過沒志氣,但太多時候,這都是切切實實的威脅。
如果說攻下襄陽的衆人還能僥幸,這一次黑旗的動作,顯然又是一個敏感的訊号。
孫革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指着那地圖,往西南畫了個圈:“如今黑旗在此。雖有小蒼河的三年大戰,但退縮之後,他們所占的地方,多半惡劣。這兩年來,我們武朝盡力封鎖,不與其貿易,大理、劉豫等人亦是排斥和封鎖姿态,西北已成白地,沒幾個人了,西夏大戰幾乎舉國被滅,黑旗周圍,處處困局。因此事隔兩年,他們求一條出路。”
“田虎忍了兩年,再也忍不住,終于出手,算是撞在黑旗的手上。這片地方,中有田實、于玉麟等人欲叛,外有王巨雲虎視眈眈,雙方一次對拼,他是被黑旗碾過去了,輸得不冤。黑旗的格局也大,一次拉攏晉王、王巨雲兩支力量,中原這條路,他就算打通了。我們都知道甯毅做生意的本領,隻要對面有人合作,中間這段……劉豫不足爲懼,老實說,以黑旗的布置,他們此時要殺劉豫,恐怕都不會費太大的力氣……”
孫革在晉王的地盤上圈了一圈:“田虎這裏,維持民生的是個女人,叫做樓舒婉,她是早年與呂梁山青木寨、以及小蒼河最先做生意的人之一,在田虎手下,也最注重與各方的關系,這一片如今爲什麽是中原最太平的地方,是因爲即便在小蒼河覆滅後,他們也一直在維持與金國的貿易,早年他們還想接收西夏的青鹽。黑旗軍一旦與這裏相連,轉個身他就能将手伸進金國……這天下,他們便哪裏都可去了。”
“咱們背嵬軍如今還不足爲慮,黑旗一旦破局,女真都要頭疼。”孫革看着那地圖,“然而下棋這種事情,并不是你下了,别人便會等着。黑旗的謀算,明面上我都能看到這裏,女真人到底會不會遂他的意,諸位,這便難說了……”
孫革的說話聲中,在場衆人有的目光淡然,有的皺眉沉思,也有的——如高寵等人,都已經兇狠地笑了出來:“那便有仗打了。”
這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女真人一旦真的出兵,絕不會隻推平一個晉地就罷休。這些年來,女真的每一次南下,都是一次令天翻地覆、生靈塗炭的浩劫,當年的小蒼河已經爲南武帶來了六七年修養生息的機會,即便有大規模的戰鬥,與當年兀術等人“搜山撿海”的殘酷也根本無法相比。
如今這消息傳來,衆人也就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或許,天下又在新一次浩劫的邊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