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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5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三)

第775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三)

秋風已起。

中原,威勝。

虎王的别苑裏,盛大的宴會進行正酣。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大臣、将領開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着仕女開始亵玩時,于玉麟拿着一小瓶酒從殿内走出來。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與水榭,燈籠一盞一盞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長廊,他沿着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過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環繞,美輪美奂的。附近的衛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有的神态懶散,見于玉麟走來,俱都打起精神來。

再行得不遠的幽靜處,是坐落于水邊的亭台。走得近了,隐約聽見陣慵懶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調子,吳侬軟語也不知道哼的是什麽意思,于玉麟繞過外面的山石過去,那亭台靠水的長椅上,便見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着裝酒的玉壺,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輕輕晃動,似是有些醉了。

這幾年來,能在虎王宅院裏着男子長袍随處亂行的女子,大約也隻有那一個而已。于玉麟的腳步聲響起,樓舒婉回過頭來,見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調未停。

“樓姑娘好興緻啊。”于玉麟開口說道。

“……于将軍才是好興緻啊。”哼了幾聲,樓舒婉停下來,回了這樣一句,“虎王設下的美食、美女,于将軍竟不動心。”

“外界雖苦,美食美女于我等,還不是揮之則來。倒是樓姑娘你,甯魔頭死了,我卻沒想過你會這樣高興。”

“哼哼。”樓舒婉低頭笑笑。

“還是說,樓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這樣無動于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擡起頭來,“于将軍,你無不無聊?還是小孩子麽?”

于玉麟望着她笑,随後笑容漸斂,張了張嘴,一開始卻沒能發出聲音:“……也是這幾年,打得太過累了,忽然出個這種事,我心中卻是難以相信。樓姑娘你智計過人,那甯魔頭的事,你也最是關心,我覺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樓舒婉望着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關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戰場未去,人頭未見,如何斷言。你也曾說過,戰場瞬息萬變,于将軍,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麽好出奇的。他這種人,死了是天下之福,這幾年來,民不聊生……不是爲他,又是爲誰……然而……”

樓舒婉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後漸漸頓住,于玉麟也是微微歎氣,夜風吹過來時,将這亭台籠在一片安靜裏。

是啊,這幾年來,民不聊生——四個字,便是整個中原概括的景狀。與小蒼河、與西北的戰況會延續這樣長的時間,其戰争烈度如此之大,這是三年前誰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爲了配合這次“西征”,整個大齊境内的人力、物力都被調動起來。

在女真人的威壓下,皇帝劉豫的動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征兵,對下層的壓迫,在三年的時間内,令得整個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幾乎難以生存。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後,生存資源原本就已經見底,再經過劉豫政權的壓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饑荒、易子而食,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收歸了軍糧,唯有參軍者、幫忙統治的酷吏,能夠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得到些許吃食。

而不歸劉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則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爲首先重視了商業的作用,在歸降女真之後,田虎勢力一直在保持着與女真的來往貿易,稍作貼補,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樓舒婉、于玉麟、田實等人結成的聯盟首先以軍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農莊,甚至圈起了整縣整縣的地方作爲禁區,嚴禁人口的流動。因此雖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後被餓死或是殺死在田虎的勢力範圍外,但這樣的做法一來維持了一定的生産秩序,二來也保證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戰鬥力,田虎勢力則以這樣的優勢吸納人才,成爲了這片亂世之中頗有優越感的地方。

饒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還是過得非常艱難。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系列舉措得以出現、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樓舒婉,她在參考甯毅的諸多動作之後,配合以女性的敏銳,以于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實等人爲盟友往上進谏。

而在女真人強悍,劉豫統領大齊的壓力下,田虎也越來越意識到有個這樣“管家婆”的好處。因此,雖然在田家不上進的親族治理的地方仍舊吏治糜爛民不聊生,但對于于玉麟、樓舒婉等人,他仍舊給予了大量的權力和保護,留下幾處施政嚴格的地方,加大産出,支撐整片地盤的運作。而在田虎的勢力當中,樓舒婉在越來越重要之後,被授以禦使之職,專司參劾他人,以次來制衡她與他人的關系。

在這樣的夾縫中,樓舒婉在朝堂上時常到處開炮,今天參劾這人貪贓渎職,明天參劾那人結黨營私——反正必然是參一個準一個的——關系越弄越臭之後,至如今,倒的的确确成了虎王坐下舉足輕重的“權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戰,于玉麟依着與樓舒婉的盟友關系,最終躲過了沖上最前線的厄運。然而即便在後方,艱難的日子有苦自知,對于前方那大戰的慘烈,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年,陸陸續續填入那個無底大坑的軍隊有數百萬之多,雖然未有詳細的統計,然而就此再也無法回來的軍隊多達百萬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将領、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劉豫麾下的,也沒幾個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戰場,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過女真人的監督,也躲不過黑旗軍的突襲。這些年來,亡于黑旗軍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劉豫麾下的姬文康,劉豫的親弟弟劉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後也沒能躲過那當頭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遠、孫安帶領軍隊入山,當初抱的還是見敵則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軍隔着山澗一輪大炮,崩塌的山壁将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遠、孫安再也沒有出來。将軍武能回來時奄奄一息,見家人最後一面時連話也未能說出來,淩光、樊玉明等人遇襲後被沖散,死在山中屍骨都沒能被撿回來……

當初在呂梁山見甯毅時,隻是覺得,他确實是個厲害人物,一介商賈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得。到得這三年的大戰,于玉麟才真的明白過來對方是怎樣的人,殺皇帝、殺婁室且不說了,王遠、孫安乃至姬文康、劉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對方拖住幾百萬人橫沖直撞,追得折可求這種名将亡命奔逃,于延州城頭直接斬殺被俘的大将辭不失,也絕不與女真和談。那早已不是厲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個中原,但凡與他作戰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無人幸免。

于玉麟甚至一度覺得,整個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說他死了,他心中雖然不認爲毫無可能,但某些想法,卻終究是放不下來的。

“我……終究是不信他毫無後手的,忽然死了,終究是……”

沉默片刻,于玉麟才再度開口。對面的樓舒婉始終望着那湖水,忽然動了動酒壺,目光微微的擡起來:“我也不信。”

她的語調不高,頓了頓,才又輕聲開口:“後手……拖住幾百萬人,打一場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爲的是什麽?就是那一口氣?我想不通……甯立恒十步一算,他說終究意難平,殺了皇帝,都還有路走,這次就爲了讓女真不開心?他一是爲了名聲,弑君之名早已難逆轉,他打華夏之名,說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這是底線,這當然是底線,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與女真有一點妥協,他的名分,瞬間便垮。然而,正面打了這三年,終究會有人願意跟他了,他正面殺出了一條路……”

“爲了名聲,冒着将自己所有家當搭在這裏的險,未免太難了……”

樓舒婉沉默許久:“三年的大戰,進了山以後,打得一塌糊塗,女真人隻讓人往前沖,不管死活,那些将軍之顧着逃命,打到後來十次八次炸營,到底死了多少人,于将軍,你知道嗎?”

于玉麟皺起眉頭來:“你的意思是……”

樓舒婉目光迷離:“去年四月,山士奇大敗歸來,後被問罪,我去審問他,抄他家中金銀,問及山中戰況,山士奇無意間,說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終在想。然而對于戰場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難以深究,這事情,也就隻是埋在心裏……”

“……”

此時夜風輕柔、湖光粼粼,側面的遠處,大殿裏的燈火還在隐隐傳來,樓舒婉說起她的猜測,字斟句酌,緩緩開口。

“山士奇敗後,與一群親兵亡命而逃,後托庇于劉豫麾下将領蘇垓。數日後一晚,蘇垓軍隊猝然遇襲,兩萬人炸營,沒頭沒腦的亂逃,女真人來後方才穩住陣勢,山士奇說,在那天夜裏,他隐約見到一名對蘇垓軍隊沖來的将領,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将。”

于玉麟微微張開嘴:“這三年大戰,之中投降黑旗軍的人,确實是有的,然而,你想說……”

“這幾年來,爲了将黑旗軍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确很重糧草、辎重部隊。然而,黑旗軍于山中存糧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搶了多少,也不知道,我們隻覺得,在外頭都過得這麽艱難,大戰之中,黑旗軍必然無法收攏太多俘虜,他們根本養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樓舒婉說得平緩:“幾百萬人投到山裏去,說跟幾萬黑旗軍打,到底是幾萬?誰知道?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軍隊還是有些鬥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壯丁,發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裏絞……于将軍,原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參加黑旗軍的,黑旗弑君,名聲不好,但女真人逼着他們上去試炮,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于将軍,你覺得他們是願意跟着女真人走,還是願意跟着那支漢人軍隊……于将軍,甯立恒的練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于玉麟已經緊蹙眉頭,安靜如死。

“三年的大戰,一步都不退的頂住正面,把幾百萬人放在生死場上,刀劈下來的時候,問他們參加哪一邊。如果……我隻是說如果,他抓住了這個機會……那片大山裏,會不會也是一塊任他們挑選的征兵場。哈哈,幾百萬人,我們選完之後,再讓他們挑……”

樓舒婉的笑聲在亭台間響起又停住,這笑話太冷,于玉麟一時間竟不敢接下去,過得片刻,才道:“終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後來也想,若真是如此,爲何竟沒有多少人說起,可能終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頓了頓,擡起酒壺喝了一口酒,目光迷離,“戰場之事,誰說得準呢,三年的時間将中原打成這樣,不管他真的死了,還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個台階下,于将軍,何必深究,說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于玉麟喝一口酒,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靜靜走了。

樓舒婉倚在亭台邊,仍舊低着頭,手上酒壺輕輕晃動,她口中哼出歌聲來,聽得一陣,歌聲隐約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

這是多年前,甯毅在杭州寫過的東西,那個時候,雙方才剛剛認識,她的父兄猶在,杭州水鄉、富庶繁華,那是誰也未曾想過有一天竟會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與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終究是回不去了……

腦中想起過去的親人,如今隻剩下了每日得過且過、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長,再又想起那個名字,于玉麟說得對,他忽然死了,她不會高興,因爲她總是想着,要親手殺了他。可是,甯毅……

“甯立恒……”

這個名字掠過腦海,她的眼中,也有着複雜而痛苦的神色劃過,于是擡起酒壺喝了一口,将那些情緒統統壓下去。

“甯立恒,你若就這樣死了……也好……”

她就這樣呢喃,和期盼着。

在這片飽受磨難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籠罩,西面,曾經在三年時間裏沒有絲毫停歇的沸騰大山,也終于漸漸的停歇下來了。曾經繁華的青木寨上,如今月華如水,早被燒焦的山谷中,曾經的木制建築已化爲肥沃的新泥,新的樹木枝條在其中長出來,鳥兒飛來,在這片仍舊顯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飛向遠方。

小蒼河,舊日的建築早已被悉數摧毀,住房、街道、廣場、農地、水車已不見往日的痕迹,房舍坍圮後的痕迹橫橫直直,人群去後,猶如鬼蜮,這片地方,也曾經曆過無比慘烈的殺戮,幾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鮮血染紅。曾經巨大的水庫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沖入山谷中,經曆過大水沖刷、屍體腐化的山谷裏,草木已變得愈發郁郁蔥蔥,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蒼河的攻防大戰已過去了一年多,此時,即便是停留于此的極少數女真、大齊軍隊,也已經不敢來此,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從山崗上出現了,隻是區區的幾個人,在潛行中踏過外圍山谷,從那坍圮的水壩口子走進山谷内。

他們盡量小心地警戒着周圍,無聲地走過了曾經熟悉的一處處地方,有些人将手指拂過了斷壁殘垣,他們也來到了山腰上,看見那處小院早已被燒毀,隻餘地基的樣子,如今,地基裏也長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聲地說道,他們可能是仍留在這裏的,最後的黑旗隊伍了。

谷口,原本書有“小蒼河”三個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隻剩下被破壞後的痕迹,他們撫了撫那處地方,在月光下,朝這山谷回頭望去:“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說道。

這些身影穿過了山谷,跨過山嶺。月光下,小蒼河流淌如昔,在這片埋葬百萬人的土地上蜿蜒而過,而從這裏離開的人們,有的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回到這裏,有的則永遠沒有再回來,他們或許是,存在于幸福的某處了。

而戰争。

戰争暫時的平息,然而,以軟弱和躲藏爲養分,遲早有一天,它也将以蛻變後的、更爲猛烈的姿态,延燒而來。

武朝建朔六年,夏末秋初。小蒼河的曆史,又翻過了一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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