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冰消,大河洶湧,江南一帶,楊花已落盡,無數的屍骨在長江兩岸的野地間、驿道旁漸随春泥腐化。金人來後,戰火不眠,然而到得這年春末夏初,未能如預期一般抓住周雍等人的女真軍隊,終究還是要收兵了。
女真南下的東路軍,總數在十萬左右,而渡過了長江肆虐數月之久的金兵部隊,則是以金兀術爲首,分兵三路的一萬八千餘人。原本以金兀術的看法,對武朝的輕蔑:“五千虎狼之兵,滅其足矣。”但由于武朝皇族跑得太過果斷,金人還是在長江以南同時出兵三路,攻城略地。
四月初,回師三路軍隊朝着鎮江方向集結而來。
過去的半年時間,女真人摧枯拉朽,無論是長江以南還是以北,集結起來的軍隊在正面作戰中基本都難當女真一合,到得後來,對女真部隊聞風喪膽,見對方殺來便即跪地投降的也是不少,許多城池就這樣開門迎敵,随後遭受女真人的劫掠燒殺。到得女真人預備北返的此刻,一些軍隊卻從附近悄然集結過來了。
太子君武已經悄悄地潛入到鎮江附近,在郊野途中遠遠窺見女真人的痕迹時,他的眼中,也有着難掩的畏懼和忐忑。
但所謂男人,“唯死撐爾。”這是數年以前甯毅曾以戲谑的姿态開的玩笑。如今,他也隻能死撐了。
長江正值汛期,江邊上的每一個渡口,此時都已被韓世忠率領的武朝軍隊破壞、燒毀,能夠集中起來的木船被大量的破壞在運河至長江的入口處,堵塞了北歸的航路。在過去的半年時間内,江南一地在金兵的肆虐下,百萬人死去了,然而他們唯一失利的地方,便是驅大船入海試圖抓捕周雍的出兵。
北人不擅水站,對于武朝人來說,這也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弱點了。
韓世忠率領的軍隊早就在準備的十餘艘艨艟大艦已經在江面上集結就緒,長江岸邊,嶽飛殘餘後擴招的部屬,以及其他一些原本有君武在暗中支持的部隊,也已在附近悄然準備完畢。不久之後,鎮江之戰打響。
江面上的大船封鎖了女真輕舟船隊的過江企圖,鎮江一帶的埋伏令金兵一時間猝不及防,了解到中了埋伏的金兀術并未慌張,但他也并不願意與埋伏在此的武朝軍隊直接展開正面作戰,一路上軍隊與船隊且戰且退,死傷兩百餘人,沿着水路轉入建康附近的沼澤水窪。
這處地方,人稱:黃天蕩。
爲了渡江,女真人不可能放棄麾下的多以輕舟組成的船隊,集結于這片水窪當中,武朝人的大船則無法進來攻擊,此後南面部隊扼守住黃天蕩的出口,北方江面上,武朝船隊死守長江,雙方數度交鋒,兀術的小船終究無法突破大船的封鎖。
長江以北,爲接應兀術北歸,完顔昌命令此時仍在長江以北的東路軍再取揚州,不利後轉取真州,奪城後試圖渡江,然而終究還是被集結起來的武朝水師攔在了江面上。
兀術軍隊于黃天蕩困守四十餘日,幾乎糧盡,期間數度勸降韓世忠,皆被拒絕。一直到五月下旬,金人才得到兩名武朝降人授計,挖通建康附近一條老渠,再于無風之日劃船出擊。此時江面上的大船都需風帆借力,小船則可用槳,大戰之中,小船上射出的火箭将大船悉數點燃。武朝軍隊大敗,燒死、淹死者無算,韓世忠僅率領少量部屬逃回了鎮江。
蘆花蕩蕩、江水悠悠。江面上屍體和船骸飄過時,君武坐在鎮江的水岸邊,怔怔地出神了許久。過去四十餘日的時間裏,有那麽一瞬間,他隐約覺得,自己可以以一場勝仗來告慰死去的驸馬爺爺了,然而,這一切最終還是功虧一篑。
但不久之後,南面的軍心、士氣便振奮起來了,女真人搜山撿海的豪言,終于在這半年拖延裏未曾實現,雖然女真人經過的地方幾乎血流成河,但他們終究無法實質性地占領這片地方,不久之後,周雍便能回來掌局,更何況在這好幾年的慘劇和屈辱中,人們終于在這最後,給了女真人一次被圍困四十餘日的難堪呢?
稍稍恢複心情的武朝人們開始傳檄天下,大肆地宣傳這場“黃天蕩大捷”。君武心中的悲怆難抑,但在事實上,自去年以來,始終籠罩在江南一地的武朝滅頂的壓力,此時終于是得以喘息了,對于未來,也隻能在此時開始,從頭走起。
在南面開始緊鑼密鼓地宣傳“黃天蕩大捷”的同時,長江以北,大量被女真人擄掠的奴隸、金銀此時還在浩浩蕩蕩地往金國境内運去,江南的動蕩正随着女真人的離開而褪去,而中原一地,女真人的觸須則已經開始綿綿密密地扣死這一大片的地方。
反抗仍舊存在,然而成規模的義軍已經開始被投降的各種武裝力量不斷地擠壓生存空間,小規模的反抗在每一處進行,然而随着接近一年時間的不間斷的鎮壓和殺戮,滾滾的鮮血和人頭也已經開始慢慢教會人們形勢比人強的現實。
這個夏天,主動出賣濟南的知府劉豫于大名府登基,在周骥的“正統”名義下,成爲替金國守禦南方的“大齊”皇帝,雁門關以南的一切勢力,皆歸其節制。中原,包括田虎在内的大量勢力對其遞表稱臣。
對于殺死婁室、打敗了女真西路軍的西北一地,女真的朝堂上除了簡單的幾次發言——例如讓周骥寫聖旨聲讨——外,未曾有過多的說話。但在中原之地,金國的意志,一日一日的都在将這裏握緊、扣死了……
中原,大齊政權在女真人的協助下,不斷地出擊,抹平境内的反抗力量,同時,以可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的堅決,搜捕仍舊存活的武朝宗室,大量的征兵開始了,劉豫的一紙诏書,将“大齊”境内的所有成年男子,全都征爲兵源,與此同時,高于之前數倍的賦稅被壓了下來。爲求錢财,軍隊在劉豫的授意下,開始大肆發掘武朝宗親的陵墓,從河南到汴梁,武朝皇帝的陵墓、祖上的墳地被悉數挖掘一空……
江南,武朝的政權得到了喘息的空隙,在北面倒行逆施的過程裏,拼命地開始穩固自己的陣腳。
而在西北,太平的光景還在持續着,春去了夏又來,然後夏天又漸漸過去。小蒼河的河谷中,下午時分,渠慶在課室裏的黑闆上,沖着一幫年輕人寫下稍顯生硬的“戰争”兩個字:“……要讨論戰争,我們首先要讨論人這個字,是個什麽東西!”
“自古以來,人爲何是人,跟動物有什麽分别?區别在于,人聰明,有智慧,人會種地,人會放羊,人會織布,人會把要的東西做出來,但動物不會,羊看見有草就去吃,老虎看見有羊就去捕,沒有了呢?沒有辦法。這是人跟動物的區别,人會……創造。”
“那戰争是什麽,兩個人,各拿一把刀,把命豁出去,把未來幾十年的時間豁出去,豁在這一刀上,你死我活,死的人身上有一個饅頭,有一袋米,活的人拿走。就爲了這一袋米,這一個饅頭,殺了人,搶!這中間,有創造嗎?”
“最近兩三年,我們打了幾次勝仗,有些人——年輕人,很驕傲,以爲打仗打赢了,是最厲害的事,這本來沒什麽。但是,他們用打仗來衡量所有的事情,說起女真人,說他們是英雄豪傑、惺惺相惜,覺得自己也是英雄豪傑。最近這段時間,甯先生特意說起這個事,你們大錯特錯了!”
“女真人是殺遍了整個天下,他們到中原,到江南,搶所有可以搶的東西,殺人,擄人爲奴,在這個事情裏面,他們有創造什麽嗎?種地?織布?沒有,隻是别人做了這些事情,他們去搶過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刀槍的鋒利,他們想要所有東西都可以搶,有一天他們搶遍天下,殺遍天下,這天下還能剩下什麽?”
“當他們隻記得手上的刀的時候,他們就不是人了。爲了守住我們創造的東西而跟畜生豁出命去,這是英雄豪傑。隻創造東西,而沒有力氣去守住,就好像人在野地裏遇上一隻老虎,你打不過它,跟老天爺說你是個善心人,那也沒用,這是死有餘辜。而隻知道殺人、搶别人饅頭的人,那是畜生!你們想跟畜生同列嗎!?”
房間裏的聲音,偶爾會慷慨地傳出來。渠慶本就是将領出身,後來基本是當成參謀、政委在用。宣家坳一戰,他左手去了三根手指,腿上也中了一刀,跑起步來有些許不便,回來之後,便暫時的帶兵授課,不再參與繁重訓練。最近這段時間,關于小蒼河與女真人的區别的思想熏陶一直在進行,主要在軍中一些年輕士兵或是新進人員中進行。
甯毅說的自然最有煽動性,但參與一段時間,渠慶也已經熟練起來。
講完課,正是傍晚,他從房間裏出去,谷地中,一些訓練正剛剛結束,漫山遍野的士兵,黑底辰星旗在不遠處飄蕩,炊煙已經揚起在天空中,渠慶與士兵敬禮告别時,毛一山與卓永青從不遠處走過來,等待他與衆人告别完畢。
“你們訓練完了,去吃飯。”渠慶與兩人說道。
“侯五讓俺們來叫你,今天他媳婦弄了頓好的,去他那吃。”毛一山笑道,“羅瘋子待會也過去。”
“哈,也好。”
“這課……講得怎麽樣啊?”毛一山看看課堂,對于這裏,他多少有些發憷,粗人最受不了思想教育課。
“差不多了,慢慢來吧。”
“其實我覺得,甯先生說得沒錯。”由于殺掉了完顔婁室,成爲戰鬥英雄的卓永青目前已經升爲班長,但大部分時候,他多少還顯得有些腼腆,“剛殺人的時候,我也想過,說不定女真人那樣的,就是真的英雄豪傑了。但仔細想想,終究是不同的。”
“他們剛起事時,說是英雄豪傑,也是沒錯的,但現在……他們敢來,宰了他們就是!”渠慶的目光冷然。這些時日以來,西北局勢安靜得可怕,小蒼河周圍,觸目所及,各種防禦工事正一刻不停地構築起來、工匠們一刻不停地制造着武器,訓練的士兵則不斷穿插于小蒼河附近、一直延綿到呂梁山的群山之中。一切都在爲接下來的碰撞做着準備。
黑暗的前夕,這孤懸的一隅當中的許多人,也有着昂然與不屈的意志,有着豪邁與偉大的夢想。他們在這樣閑聊中,去往侯五的家中,雖然說起來,山谷中的每一人都是兄弟,但有了宣家坳的經曆後,這五人也成了格外親近的好友,偶爾在一塊聚餐,增進感情,羅業更是将侯五的兒子候元顒收做弟子,授其文字、武藝。
夕陽的光芒将山谷之中染成一片澄黃,或三三兩兩或一隊一隊的軍人在谷中有着各自的喧鬧。山坡上,甯毅走向那處院子,傍晚的風大,晾曬在院子裏的被單被吹得獵獵作響,穿白色衣裙的雲竹一面收被子,一面與跑來跑去的小甯忌笑着,笑聲在夕陽中顯得溫暖。
自去年打敗完顔婁室後,紅提與錦兒相繼懷孕了,如今大夥兒都住在這裏——除了一直率領霸刀營在某處辦事的西瓜——谷中的事物按部就班下來之後,甯毅并未顯得太過忙碌,他可以常常回來,陪着家人和孩子,聊聊天,說些閑碎的話語,在這個夏天,有星光的夜晚,他們也會在山麓間鋪開席子,一面乘涼,一面悠閑地嬉鬧。
甯毅每每想起江甯竹樓的那個小露台,檀兒未曾經曆過那樣的時日,那些時間裏,她總是忙碌,忙忙碌碌地打理家中的生意,處理着與二房三房的關系,偶爾在夜裏與甯毅在院中閑聊,是她唯一放松的時刻,此時聽甯毅說起這些,她便有些嫉妒,雲竹便在一旁繼續撫琴給大家聽,隻是錦兒懷孕,已不能跳舞了。
月光澄淨,月光下,雲竹的琴音比之當年已愈發柔和而溫暖,令人心情舒展。他與她們說起往昔,說起将來,很多東西大抵都說了一說。自從江甯城破的消息傳來,擁有共同記憶的幾人多少都難免的生出了些許惋惜之情,某一段記憶的見證,終究已經逝去,天下大變了樣,人生也大變了樣,縱然他們彼此還在一起,然而……分别,或許就要在不久之後到來。
懷孕後的紅提偶爾會顯得焦慮,甯毅常與她在外面走走,說起曾經的呂梁,說起梁爺爺,說起福端雲,說起這樣那樣的往事,他們在江甯的相識,紅提去刺殺那位将軍而身受重傷,說起那個晚上,甯毅将紅提強留下來,對她說:“你想要什麽,我去拿到它,打上蝴蝶結,送到你的手裏……”
“來到這裏之前,本想徐徐圖之。但現在看來,距離天下太平,還要很長的時間,而且……呂梁多半也要遭殃了。”
“我們是夫妻,生下孩子,我便能陪你一道……”
“轉機是有的,我說過的事情……這次不會食言。”
一如之前每一次面臨困局時,甯毅也會緊張,也會擔心,他隻是比别人更明白如何以最理智的态度和選擇,掙紮出一條可能的路來,他卻不是全能的神仙。
他偶爾想起曾經那座仿佛建在水上的浮城,想起記憶已漸漸模糊的唐明遠,想起清逸、阿康、若萍。如今他的面前,有着更爲清晰的面孔、家人。
檀兒會在他的面前做出堅強的樣子,在背地裏咬緊牙關、微微顫抖。
雲竹會将心中的熱戀掩埋在平靜裏,抱着他,帶着笑容卻靜靜地留下淚來,那是她的擔心。
小婵會握起拳頭一直一直的給他加油,帶着眼淚。
錦兒會肆無忌憚的坦率的大哭給他看,直到他覺得不能回去是難贖的罪衍。
紅提會在他的身邊,與他一道面對生死。
至于在遠方的西瓜,那張顯得稚氣的圓臉大概會豪邁地笑着,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吧。
而孩子們,會問他戰争是什麽,他跟他們說起守護和毀滅的區别,在孩子似懂非懂的點頭中,向他們承諾必然的勝利……
他想起死去的人,想起錢希文,想起老秦、康賢,想起在汴梁城,在西北付出生命的那些在懵懂中覺醒的勇士。他曾經是不在意這個時代的任何人的,然而身染紅塵,終究落下了重量。
唉,這個時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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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新的朝堂已經漸漸有序了,一批批有識之士在努力地穩定着江南的情況,趁着女真消化中原的過程裏竭力呼吸,做出痛定思痛的革新來。大量的難民還在從中原湧入。秋天到來後第二個月,周佩和君武等人,收到了中原傳來的,不能被大肆宣揚的消息。
武建朔三年八月初七,大齊國聚集軍隊二十餘萬,由大将姬文康率隊,在女真人的驅使下,推進呂梁山。
這是各方勢力都早已預期到的事情,它的終于發生令旁觀的衆人皆有複雜的感觸,而其後事态的發展,才真正的令天下所有人在此後都爲之震撼、錯愕、驚歎而又心悸,令此後許許多多的人一旦提起便感到激動慷慨,也無可抑制的爲之悲恸怆然……
這一年的八月初十晚,二十萬大軍尚未接近呂梁山、小蒼河一帶的邊緣,一場悍然的厮殺陡然降臨了。由小蒼河遠奔而來的華夏黑旗軍對二十萬人發動了突襲。斯夜,姬文康大軍炸營,二十餘萬人狼奔琢突,被華夏軍銜尾追殺,斬敵萬餘,首級于山外原野上疊做京觀。這場兇悍到極點的沖突,拉開了小蒼河一帶那場長達三年的,慘烈攻防的序幕……
說說黃天蕩,這一戰在金國和宋朝的曆史上有着不同的記載,宋史上說,韓世忠八千人圍困金兀術大軍是十萬人,金史記載兀術當時帶兵是四千人,因爲金兀術托大,認爲五千人就能滅宋,他帶了五千人南下,在黃天蕩之前,一路攻城掠地摧枯拉朽……何爲真實很難說,但有一點記載是這樣的,韓世忠于鎮江設伏,一路将金軍殺入黃天蕩,殺死兩百多金兵……無論是靖康恥還是搜山撿海,金人在南面殺人何止百萬,一場殺了金人兩百人的追殺稱作大勝,憤青如我,向來認爲這是極爲不知恥的貼金。當然,黃天蕩有它的正面意義,它的宣傳确實改變了當初宋朝被摧枯拉朽的節奏,并且韓世忠之後也确實成爲一代名将。但若隻論黃天蕩,這到最後,隻是一場大敗,金兀術最終扭轉局勢,反過來追殺宋兵七十餘裏,韓世忠僅帶着小部分殘兵敗将逃走,并且之後梁紅玉彈劾丈夫失機縱敵……歲月悠悠,曆史的真相掩埋在千年前的迷霧當中,如同我之前說的,如果不能對如今的我們有所教訓,那曆史的真相,實際上也沒那麽重要。這本書選取了宋朝曆史的一個切面,算是比喻手法的需要,截止黃天蕩,此後不會再有複寫宋朝曆史的必要了。接下來會是獨立推演的新的情節。
這章五千字,如果我的讀者中有高考學子,祝考試順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