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在此,何人膽敢驚駕——”
随着這樣的聲音,侍衛已經從那邊樓裏殺将出來。
長街之上一片混亂。
跑到京城來刺殺甯毅揚名的綠林人,頂尖高手原就不算多,從普通高手到大宗師,武藝與愛面子程度往往成正比,與無知程度成反比。如同林宗吾,若要殺甯毅,絕不是爲了武林公道,比林宗吾下一級的高手,與甯毅有仇的如吞雲和尚,如刑部的鐵天鷹等總捕頭,縱然想要搞事,掂量一番之後,往往也知難而退。
再往下,想要殺鷹犬,維護正義的高手自然也有,帶上一群人潛伏刺殺,無論是想出名還是想維護綠林正義,勇力都不缺。也是因此,随着暴喝聲起,那奮勇撲上、沖突的場面激烈無已,隻可惜這一次他們遇上的是兩撥硬點子。
雙方乍然交鋒,甯毅身邊包括陳駝子在内的一衆高手悍然殺出,更别提還有跟随在甯毅身邊長見識的嶽飛嶽鵬舉等人。他們武藝本就不凡,往日裏雖然被甯毅統禦起來,但或許還有些綠林習氣,戰場淬火之後,所有的戰鬥風格都已經往彼此配合,招招緻命的方向發展。更光是夏村一戰數萬人對沖的氣勢,就足以讓一個人的境界提升幾層。此時兇悍的遇上更兇悍的,動手之人在氣勢最巅峰處便被正面壓下,刀槍揮斬,鮮血飚射,驚人可怖。
而從另一邊沖殺出來的侍衛明顯也有着軍隊烙印。連碰兩撥硬點子,長街之上雖然厮殺蔓延,但片刻間便形成圍殺的局面,刺殺者一個個被砍翻在地,有人雖然想跑,卻也被一一盯上,區區幾人突破包圍,但轉眼間陳駝子等人也追了過去。
另一邊的王府侍衛控制了兩名重傷的刺客,警惕地盯着甯毅這邊,甯毅多少也有些警惕,不過京城之中皇親貴胄衆多,遇上一兩個王爺,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他着人過去通報身份。過了片刻,有王府管事過來,打量了他幾眼,正要說話,高沐恩從一旁晃了過來:“哼哼,仇家、仇家多吧,叫你多行不義……”
先前刺客驟然殺出,高沐恩被吓得屁滾尿流,往後跑的時候撞上樹幹,鼻血直流,此時頂着流血的鼻子,說話也有些結巴,卻不敢靠甯毅太近。他主要是過來跟王府管事打招呼的:“你是……陳王府的?還是齊王府?認識我嗎,你們王府的公子我熟……”
“廣陽郡王府。”那管事回答一句,目光還是望向了甯毅,“王爺與譚稹譚大人在内喝茶。你便是甯毅、甯立恒?王爺與譚大人有請。嗯,高太尉的公子吧。要一道進去嗎?”
聽得這個名字,甯毅的眉頭皺了起來。那一邊,高沐恩的臉色變了變,嘴角抽動一下,然後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打擾王爺的清淨,哈哈哈,我剛剛在找我的小……小金絲猴,哈哈哈,我現在去找了,哈哈……去找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完,轉身便走。
京城之中,其它哪一個王爺,他或許都不至于害怕,畢竟皇親國戚這東西,纨绔居多,真想要當賢王的,反倒被上頭顧忌,他平日裏結交的一些纨绔,有兩位也正是王府的公子。但惟獨裏面的這一位,高沐恩是連照面都不敢打的。
廣陽郡王,那是十餘年來的武将之首,足可與蔡京對台打擂的權臣、異姓王。
甯毅的眉頭,也是因此而皺起來的。
——童貫、童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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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沐恩其實也是個識時務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縱然仗着義父的面子在京城當壞蛋當得風生水起,有一些人,他是不敢去碰的——别說碰了,就連照面他都不願意。
蔡京、童貫、秦嗣源、王黼、梁師成、李邦彥——這中間并不包括李綱或是唐恪這些大臣——害怕的緣由在于,高沐恩清楚這些人,一旦真惹惱他們,這些人吃人不吐骨頭。而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有些猥瑣,跟這些大人物照了面,他們沒可能喜歡自己。他不求什麽大的前途,因爲這樣的自知之明,遇上這些人,他總是跑之則吉的。
高沐恩逃之夭夭後,甯毅在對面木樓的房間裏,見到了童貫與譚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真是毫無準備的見面。
在這之前,甯毅遠遠的見過童貫兩次。這位以太監身份封王的權臣身材高大,樣貌端方正氣,颌下留有胡須,長期身居高位,又是統兵之人,頗有威嚴氣勢。甯毅雖然在秦府做事,但官面上沒什麽很正式的身份,兩人談不上交集,基本上也沒什麽必要。由那王府管事領着進入樓内,一些被刺客打翻的東西正在清掃複原,到内裏一個院子推開門時,雖是白天,内裏也亮着燈火,四周被圍得嚴實。
甯毅進去見禮,上首的老者身着黑袍便服,放下了茶杯,那便是童貫,客座上是前樞密使譚稹。兩人都在打量着他,随後讓他免禮起來。
童貫站起身來,走向一邊,伸手推開了窗戶,外面是一片風景頗好的園林,梅樹正開花,積雪裏顯得鮮豔。譚稹起身想要阻止他:“王爺不可,刺客尚未清除幹淨……”童貫擺了擺手:“老夫也是戎馬一身,豈會怕幾個刺客,何況客人到來,無物可賞,不是待客之道啊。”他走回來,“立恒,坐。”
“不敢無禮。”甯毅規規矩矩的回答道。
童貫笑了笑,倒也不強求,雙方身份畢竟差的太多,他禮賢下士,對方也無法放肆,這很正常:“方才與譚大人品茶賞梅,正提起你們,夏村之戰打得漂亮,老夫征戰多年,許久未見如此有生氣的一戰了。正好就聽到你的事情……這些綠林莽夫,愚蠢該殺,本王手下也抓了幾個,待會送回你那,還你公道。你無需多說,軍隊有軍隊的行事,你爲國出力,這些人敢上門找茬,便是取死之道,本王也會給你撐腰。”
甯毅本想拒絕,童貫做出“你殺了就殺了”的态度,打斷他的說話,然後回到座位上:“城外戰事,夏村戰事,本王和譚大人都想聽你親自說說,你現在可有空閑哪?”
“王爺有命,豈敢不從。”
童貫便笑起來:“來人,給他搬張椅子!”又道,“你要說事,時間不短,不要站着了,坐下吧。”
不一會兒,又給他倒了杯茶。
能夠以太監之身,異姓封王,某方面來說,是在爲人處事上到達了頂尖的人,甯毅曾經的成就代入進來還比不上他,隻是作爲現代人,眼界、知識面都有加成。當然,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場面,需要的不是表露自己有多厲害,甯毅做出一般的書生模樣,按照竹記的宣傳策略将城外的戰事複述了一遍,童貫、譚稹不時點頭,偶爾出言詢問。
如此過了半個多時辰,方才将事情說完。童貫與譚稹将甯毅等人誇贊了一番,又閑談了幾句,童貫問道:“對和談之事,立恒怎麽看?”
“太原是關鍵。”甯毅道,“若不能以精銳大軍推進太原,宗望與宗翰會師之後,恐北地難保。”
童貫點了點頭:“隻是,汴梁一戰的戰果,立恒也看到了,單是宗望,便如此厲害,若兩軍會師,于太原城下一戰,再死十幾萬軍隊,怎麽辦?”
“狹路相逢勇者勝。幾年之内,怕是沒有多的出路了。”
“問題在于。”譚稹在一旁說道,“立恒覺得,誰擔得起這責任?”
甯毅皺了皺眉,做出剛剛想到這事的樣子。心中卻道:總不會是我吧?
童貫對于他的表情頗爲滿意,朝譚稹擺了擺手:“我與老秦相識二十餘載,他的爲人處事,童某都很佩服,此次一戰,若非有他,也是難以力挽狂瀾。紹和紹謙二人,一在汴梁,一在太原,立下汗馬功勞,說這次大事是老秦一肩挑起的,都不爲過。立恒你在右相府做事,很有前途,隻管放手去做。”
“隻是京中有許多問題。”童貫望着仍然蹙眉的立恒,笑着起身,“上面有許多問題。有些能解決,有些不容易,我們幾個老頭子,身處其中,許多時候,恨自身無力。當然,這些事情與你說,合适,也不合适……”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來,歎一口氣,拍了拍甯毅的肩膀:“你還年輕,看見你們,想起老夫年輕的時候了。風起于青萍之末,英雄不必問出身,我知立恒你出身寒微,但本王想,若能給你二三十年,焉知你不是下一個時代的弄潮之人……”
“王爺。”甯毅欲說又止。
“本王已經老了,身前身後名,大概也定了。”童貫道:“唯一能做的,是給年輕人一些時間,有些事情,我們這些老頭子做不了的,你們将來能做。立恒哪,你既然加入了戰事,便也算是軍隊裏的人了,此次大戰,武瑞營是首功,本王給你們争取,往後有什麽不開心的,隻管來跟本王說,當然,跟老秦說也是一樣。本王不擔心你現在做的什麽事情,綠林多草莽,但是有一句話,對你們年輕人來說,很有道理,本王送給你。”
他指指甯毅,微微頓了頓。
“人生苦短。”他說道,“追風趕月别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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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微微榮幸、又有些誠惶誠恐的表情,走出大門,上了馬車之後,甯毅的表情瞬間變得肅然起來。
走到大街上被綠林人士刺殺,實在不算什麽大事,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與童貫碰頭,一切就變得耐人尋味了。
對于見面的目的,童貫沒什麽掩飾的,無非是示好和拉人罷了。甯毅官面上身份雖然不出衆,但組織堅壁清野、組織夏村抵抗,這一路過來,童貫會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他以王爺身份,能夠聽一個說戰事聽一個時辰,還不時以捧哏的姿态問幾個問題,本身就是極大的示恩,若是一般武将,早已感激涕零。而他後來話中的意圖,就更是簡單了。
“追風趕月别留情……”甯毅口中喃喃重複了一句,車内的竹記管事望過來,小心問了一句:“東家,王爺說了些什麽?”
“跟我走有肉吃。”甯毅看他一眼。
那管事本也是幕僚身份,此時稍一深思,陡然變了臉色:“相爺那邊……”
“現在還不知道是故意放風試探,還是背後已經結盟了。”甯毅搖了搖頭,随後又沉靜下來,“不用多想,還是先看看、先看看……”
要更正一個重要的事情,童貫已經封王,但最近我一直把他寫成楚國公。前面的得慢慢更正,上一章最後幾句話有修改,這一章起,還是以廣陽郡王稱呼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