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裂地,喊殺如潮。
“跟他們拼了——”
龍茴放聲大喊着,揮舞手中鐵槊,将前方一名敵人砸翻在地,血肉橫飛中,更多的怨軍士兵沖過來了。
“殺啊!”
怨軍的沖陣在這小小的一片範圍内猶如撞上了礁石,然而慘烈而奮勇的呐喊挽不住整個戰場的潰敗,東側、西側,大量的人群正在四散奔逃。
已經是分不清是誰的部屬首先逃走的了,這一次聚集的人馬實在太雜,戰場上一面面的旌旗所在,就是怨軍沖鋒的方向。而第一輪沖鋒所掀起的血浪,就已經讓許多的隊伍破膽而逃,連同他們周圍的隊伍,也随之開始潰散奔逃起來。
唯有一些小的團體,還在這樣的戰局中苦苦支撐,龍茴這邊,以他爲首,帶領着麾下數百兄弟集結成陣,王傳榮率領手下往樹林側面橫向殺過去。倪劍忠的馬隊,包括福祿與一衆綠林高手,被裹挾在這混亂的大潮中,一路厮殺,幾乎轉眼間,便被沖散。
就像是被洪流迎面沖來的街道,轉眼間,滔天的血浪就淹沒了一切。
“老陳!老崔——”
洶湧的喊殺聲中,人如海潮,龍茴被親兵、兄弟擠在人群裏,他滿眼血紅,遊目四顧。潰敗一如往常,發生得太快,然而當這樣的潰敗出現,他心中已然意識到了許多事情。
“……殺出去!通知夏村,不要出來——”
“福祿前輩——”
“我們輸了,有死而已——”
“各位,不要被利用啊——”
“通知他們,不要出來——”
戰陣之上,轟鳴的騎兵奔襲成圓,環繞了龍茴率領的這片最爲顯眼的軍陣。作爲怨軍隊伍裏的精銳,這些天來,郭藥師并沒有讓他們下馬步戰,參與到攻打夏村的戰鬥裏。在大軍其餘部隊的慘烈傷亡裏,這些人頂多是挽挽弓放放箭,卻始終是憋了一口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士氣,也在同伴的慘烈之中消磨了不少,直到此時,這精銳騎兵才終于發揮出了力量。
白茫茫的雪地已經綴滿了混亂的身影了,龍茴一面奮力厮殺,一面大聲呐喊,能夠聽到他喊聲的人,卻已經不多。名叫福祿的老人騎着戰馬揮舞雙刀,奮力厮殺着試圖前進,然而每前進一步,戰馬卻要被逼退三步,逐漸被裹挾着往側面離開。這個時候,卻唯有一隻小小的馬隊,由太原的倪劍忠帶隊,聽到了龍茴的喊聲,在這暴戾的戰場上,朝前方奮力穿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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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
午時已經過了,陰沉的天色未有散去,夏村,兵力偶爾調動、運作,甯毅等人站在平台上,疑惑于怨軍軍營那邊的變化。
“……怨軍後方曉嶺方向發生戰鬥……”
“……可能有人襲營……”
“……郭藥師分兵……”
雜亂的推測、估計偶爾便從幕僚那邊傳過來,軍中也有資深的斥候和綠林人士,表示聽到了地面有軍隊轉移的震動,但具體是真有援軍到來,還是郭藥師使的計策,卻是誰也無法肯定。
要說昨天晚上的那場地雷陣給了郭藥師不少的震撼,令得他隻好就此停下來,這是有可能的。而停下來之後,他究竟會選取怎樣的攻擊策略,沒人能夠提前預知。
佯裝有援軍到來,引蛇出洞的計策,如果說是郭藥師故意所爲,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汴梁城外面這一片,打成這個樣子,還有誰敢來,當我是傻子麽!”
隐隐的動靜在看不見的地方鬧了半天,沉悶的氣氛也一直持續着,木牆後的人們偶爾擡頭遠眺,士兵們也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了。下午時分,甯毅、秦紹謙等人也忍不住說幾句風涼話。
戰事打到現在,大家的精神都已經繃到極點,這樣的沉悶,或是意味着敵人在醞釀什麽壞點子,或是意味着山雨欲來風滿樓,樂觀也好悲觀也罷,唯有輕松,是不可能有的了。當初的宣傳裏,甯毅說的就是:我們面對的,是一群天下最強的敵人,當你覺得自己受不了的時候,你還要咬牙挺過去,比誰都要挺得久。因爲這樣的反複強調,夏村的士兵才能夠一直繃緊精神,堅持到這一步。
此時,火焰早已将地面和圍牆燒過一遍,整個營地周圍都是血腥氣,甚至也已經隐隐有了腐爛的氣息。冬日的寒冷驅不走這氣息裏的頹喪和惡心,一堆堆的士兵抱着刀槍匿身在營牆後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巡邏者們偶爾搓動雙手,雙眼之中,亦有掩不住的疲倦。
無論怨軍的沉默意味着什麽,一旦沉默結束,這邊将迎來的,都必定是更大的壓力和生死的威脅。
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當雙方都已經繃緊到極限,對方那邊,終究會爲了保存實力而崩潰。
“如果是西軍,此時來援,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上方平台上,秦紹謙用柴枝挑了挑火堆,“此時在這附近,尚能戰的,恐怕也就是小種相公的那一路人馬了吧。”
“小種相公未必會來支援我等。”偏将何志成道。
“那如果是我,就派一隊人冒充西軍,從他們軍營側翼殺過來,誘我們沖出去……”甯毅偏了偏頭,無聊地說道。
“無論如何,眼下終不可能主動出擊……”韓敬說道。他的話音才落下,陡然有士兵沖過來:“有狀況,有狀況……”
秦紹謙接過望遠鏡,負責觀察的士兵指着怨軍營地的一頭:“那邊!那邊!似有人沖怨軍軍營。”
衆人都拿目光去望甯毅,甯毅皺了皺眉,随後也站起來,舉着一個望遠鏡朝那邊看。這些單筒望遠鏡都是手工打磨,真正好用的不多,他看了又遞給别人。遠遠的,怨軍軍營的後側,的确是發生了些許的騷亂。
“老郭跟立恒一樣奸詐啊!”有人笑着看甯毅。
不過大多數都還在皺眉:“怎麽辦?”
“真的假的?”
甯毅則拿目光打量秦紹謙、嶽飛等人,嶽飛拱了拱手:“末将以爲,就算是真的,此時也隻得觀望。”
秦紹謙放下望遠鏡,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若是西軍,就算與郭藥師鏖戰一兩日,都不至于潰敗,若是其它隊伍……若真有其他人來,此時出去,又有何用……”
營牆附近,也有不少士兵,察覺到了怨軍營地那邊的異動,他們探出頭去,望着雪嶺那頭的狀況,疑惑而沉默地等待着變化。
雪嶺那頭,一路厮殺而來,沖向怨軍防禦線的,一共是二十六騎。他們渾身浴血而來,名叫倪劍忠的漢子小腹已經被切開了,他手持長槍,捂着肚子,不讓裏面的腸子掉出來。
眼前一片血紅。
怨軍的士兵迎了上來。
“殺!”他說出了最後的話。
這二十六騎的沖鋒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十餘丈長的凄慘血路,在望見夏村邊緣的距離上,人的屍體、戰馬的屍體……他們全都留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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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汴梁城,這是最危急的一天。
女真士兵兩度突入城内。
下午,師師端着一盆血水,正迅速地往外走去,疲累一如往昔的纏繞在她的身上,但她已經能夠靈巧地避開旁邊的傷員或是跑動的人群了。
“師師姐……”
有人忽然過來,伸手要拉她,她下意識地讓開,然而對方攔在了她的身前,差點就撞上了。擡頭一看,卻是拎了個小包裹的賀蕾兒。
“你……”
那一瞬間,師師幾乎有空間轉換的錯亂感,賀蕾兒的這身打扮,原本是不該出現在軍營裏的。但不論如何,眼下,她的确是找過來了。
雖然自己也是青樓中過來的,但看到賀蕾兒這樣跑來,師師心裏還是産生了“亂來”的感覺。她端着水盆往前走:“蕾兒你來幹嘛……”
賀蕾兒快步跟在後面:“師師姐,我來找他……你有沒有看見他啊……”
“他……”師師沖出營帳,将血水潑了,又去打新的熱水,同時,有大夫過來對她交代了幾句話,賀蕾兒哭喪着臉晃在她身邊。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蕾兒,你就算拿了他的腰牌,也不該這時候跑進來,知不知道這裏多危險……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你快走——”
周圍屬于傷兵的喧鬧而凄涼的喊聲充斥了耳朵,師師一時間也不好去理會賀蕾兒,隻隐約記得跟她說了這樣的幾句,不久之後,她又被疲累和忙碌包圍起來了,周圍都是血、血、血、斷肢、死去的人、嗡嗡嗡嗡嗡嗡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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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夕暮。
甯毅等人站在瞭望塔上,看着怨軍驅趕着俘虜,往軍營裏進來。
怨軍的營地前立起了幾根旗杆,有幾個赤條條的人影被綁在上面,正中央一人手臂已經斷了,但看起來,幾個人暫時都還有氣息。
一些怨軍士兵在下方揮着鞭子,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大嗓門的怨軍成員則在前方,往夏村這邊喊話,告訴這邊援軍已被全部擊潰的事實。
“最中間那個,就是龍茴……”
有人站在甯毅、秦紹謙等人的身邊,往外面指過去。
“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來了……”秦紹謙低聲說了一句,他雙手握着瞭望塔前方的欄杆橫木,吱吱作響。
遠山、近牆、白皚皚的雪嶺、黑白灰相間的大地、遠處是安靜的黃河,夏村之中,人們通過營牆望出去,所有人都對這一幕沉默以對。俘虜大概有一千多人,景狀極其凄涼,他們的将領,便是被挂在營地前方的那幾個了。這樣的天氣裏,被剝光了吊在這裏,沒多久他們也會死去,下方不斷的揮鞭抽打,不過是爲了增加狀況的慘烈程度而已。毫無疑問,這千餘俘虜,接下來不久之後,便會被驅趕着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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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夏村十數裏外的雪原上。
馬死了。
老人踏雪前行,他的一隻手臂,正在流血、發抖。
由此往前的一路上,都是大量的死人,鮮血染紅了原本雪白的原野,越往前走,死人便越來越多。
終于,他走到先前與怨軍開戰的地方了,山嶺、雪谷間,屍首鋪陳開去,沒有活人,就算有傷重者,此時也已經被凍死在這裏了。他們就這樣的,被永遠的留了下來。
“啊……”
老人張開嘴,喉間發出了無意義的聲音,悲慘而凄涼。沒有血性的部隊打不過對方,擁有了血性,仿佛能讓人看見一線曙光時,卻仍舊是那樣的冰涼無力。而最爲諷刺的是,厮殺到最後,他竟然仍未死去……
蒼天呐……可到底要怎樣,才能挽起這局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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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天已經黑了,鏖戰未止。
城頭破了,師師奔行在篝火的光影裏,抱着一個草藥包,準備去避難,周圍全都是喊殺的聲音。
“師師姐……”有些微弱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然而那聲音變大了,有人跑過來要拉她的手,師師轉了轉身子。
賀蕾兒。
她還是那身與戰場絲毫不配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知道爲什麽到這個時候還沒人将她趕出去,或許是因爲戰事太激烈、戰場太混亂的原因吧。但無論如何,她臉色已經憔悴得多了。
“你……”師師稍稍一愣,然後目光陡然間一厲,“快走啊!”
她擰了擰眉頭,轉身就走,賀蕾兒跟上來,試圖牽她的臂膀:“師師姐……怎麽了……怎麽了……師師姐,我還沒見到他!”
“你見不到他了!你再在這裏停下去,就見不到他了!賀蕾兒,你不知不知道現在是怎麽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幹什麽——這裏!這裏在死人啊!死人你知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你就知道你的什麽大将軍!他會帶你走是吧!你會不會想事情——”
一番糾纏之中,師師也隻好拉着她的手奔跑起來,然而過得片刻,賀蕾兒的手便是一沉,師師用力拉了拉她:“你還走不走——”
她們又走出幾步,賀蕾兒口中或許是在說:“不是的……”師師回頭看她時,賀蕾兒往地上倒下去了。
一根箭矢從側面射過來,穿過了她的小腹,血正在流出來。賀蕾兒似乎是被吓到了,她一隻手摸了摸那血:“師師姐、師師姐……”
她躺倒在地上。
師師這幾天裏見慣各種傷勢,幾乎是下意識地便蹲了下去,伸手去觸碰那傷口,之前說的雖然多,眼下也已經沒感覺了:“你、你躺好,沒事的、沒事的,不一定有事的……”她伸手去撕對方的衣服,然後從懷裏找剪刀,冷靜地說着話。
“師師姐、不是的……我不是……”
“先别想其它的事情了,蕾兒……”
“我想找到他,我想再看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蕾兒!别想那麽多,薛長功還在……”
“我有孩子了……”
“我先想辦法替你止血……”
她的話說到這裏,腦子裏嗡的響了一下,扭頭去看賀蕾兒:“什麽?”這一瞬間,師師腦海裏的念頭是雜亂的,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是誰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在礬樓,非清倌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會接客的,就算接客,也有着足夠多的不讓自己懷上孩子的辦法。更多的東西,在這個時候轟的砸進她的腦海裏,讓她有些消化不了。
“是他的孩子,我想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賀蕾兒笑了笑,“師師姐,我隻告訴你,你别告訴他了……”
戰陣之上,混亂的局面,幾個月來,京城也是肅殺的局勢。軍人忽然吃了香,對于賀蕾兒與薛長功這樣的一對,原本也隻該說是因爲時局而勾搭在一起,原本該是這樣的。師師對此清楚得很,這個笨女人,不識時務,不知輕重,這樣的戰局中還敢拿着糕點過來的,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呢?
這一瞬間,不知道爲什麽,她什麽都想不懂了。早先賀蕾兒在礬樓找到她,說起這事情的時候,她心想:“你要找他,就去戰場啊。”可是她說: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可他沒來看她了,她想去戰場上找他,可她已經有孩子了,她想讓她幫忙找一找,可是她說:你自己去吧。
于是她就來了……
師師姐,我隻告訴你,你别告訴他了……
從小腹流出來的鮮血黏在了手上。
思緒像是卡住了一樣。
師師在這樣的戰場裏已經持續幫忙許多天了,她見過各種凄涼的死法,聽過許多傷員的慘叫,她已經适應這一切了,就連岑寄情的雙手被砍斷,那樣的慘劇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也是可以冷靜地将對方包紮處理,再帶回礬樓醫治。但是在這一刻,終于有什麽東西湧上來,一發不可收拾。
“啊……”
她跪在那兒,張大了嘴,發出哭的聲音,如此過了好半晌,在她心頭堆壘了這許許多多天的悲傷,才終于抑制不住的、發出來了。
“啊——”
不遠處,薛長功手持長刀,帶領着不多的部下正在過去,他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往這邊走了兩步,他認得地下那花裙子。也能認得跪在旁邊放聲大哭的女子。他的視線,李師師的視線,交錯了片刻。
他進了一步、停住,退了一步又停住,然後轉過了身,雙手握刀,帶着不多的部下,呐喊着沖向了遠處殺進來的女真人。
火焰的光影、血腥的氣息、拼殺、呐喊……一切都在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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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種師中率領的西軍穿山過嶺,朝着汴梁城的方向,奔襲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