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快點快點……”
“再快一點——”
“跑得這麽慢!你娘沒給你吃奶嗎……”
“跳——”
“接住了,走——”
亢奮的人聲響起在大雨裏,陰暗的林野間,一道道人影在瘋狂的吼喊與喝罵中沖出樹林,踏過了渾濁的水浪。昏暗的天色裏,這些人大多渾身赤膊,身上的肌肉結實強悍,一看即知是飽經錘煉之士,勇悍非常。
他們在視野前方的懸崖大喊一聲,縱身躍下。懸崖高度接近兩丈,若是有些武藝的武林人,就此躍下也不是難事,隻是這些人躍上半空,便要翻過身來,後背朝下。大雨之中,懸崖下方的兩名同伴調整着位置,砰的一聲,在雨中将落下的漢子接住。然後,一人跑向前方,落下那人立即起身準備接住下一名同伴。
近兩丈的距離,也就是六米,這樣的高度,加上躍下之人體重都不輕,後背朝下的情況下,又無法使出輕身的動作來,每一個人的跌落都如同炮彈。下方兩名漢子奮力接住,手臂也要承受巨大的力量,有的甚至會被砸得跪倒在地,而落下者往往還沒調息完畢,就得起身接住另一名同伴,整個場面應接不暇,幾乎令人窒息,因爲若有人真接不住,或是緩沖不夠,落下者脊背着地,很可能就會因此被砸得五髒移位,甚至重傷身死。
而在懸崖邊上,上身赤膊的監督者仍在雨中不停的大喊:“快點!”
“快點跳!”
“不許遲疑——”
“相信你的兄弟!”
“想想你們是誰的兵,你們是青木寨的兵,是我韓敬手下的兵——”
“想想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是呂梁人——”
“想想你們是最強的——”
這名叫韓敬的監督者看來不過二十多、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身上數道傷疤,肌膚偏黑色,肌肉虬結、勻稱,手臂修長,骨節粗大,正是飽經錘煉的呂梁漢子的模樣。對于女子來說,恐怕也有種粗犷而強悍的魅力。正呐喊間,一道身影披着蓑衣從側面過來,走到了韓敬身邊。
那披蓑衣、戴鬥笠的身影高大魁梧,鬥笠之下的面容頗爲粗犷,看了看這下餃子一般往下跳的人,随後道:“老五,這訓得有點過了吧。”
“不過分,三哥。”韓敬回答道,“看,一個人都沒死,他們受得了。”
“你這樣訓,遲早出意外。”
“就是要有出意外的可能,他們才知道什麽叫把命交給自己人!”韓敬說道,“紅提早就說過了,就是要讓他們相信自己人,用命來信,這樣到真打起來才會有用。這樣效果很好,就是該這樣訓……喂!你們!快一點!不要磨磨蹭蹭像個娘們——”
高大的漢子點了點頭,就看着大雨中人往下跳。過得片刻,人快要跳完了,韓進才說了一句:“那些外鄉人三哥你也看到了,他們很厲害,咱們不能丢了面子。”
這話說完,他已經跨步走了出去。這大雨之中,山上的水流早已沖成溪流,他奔行至崖邊,大喊一聲:“接住我——”便翻身躍了下去。這邊被稱作三哥的粗犷大漢搖了搖頭,也沖了過去:“也接住我!”随後翻身躍下。
韓敬與一名士兵在下方艱難地接住了他,但大漢實在是不輕,落下之時緩沖艱難,待到站起來,還用手揉了揉胸口,然後随着韓敬朝前方小跑過去。
“我過來是大當家交代了,叫你過去吃飯的。”
“我知道,是那個外鄉人請客嘛。小白臉……三哥,要不我就不去了。”
“外鄉人請客,也是大當家開的口。老四也已經過去了,你想在外鄉人面前不給大當家面子?”
“我知道了。”
韓敬皺了皺眉。不一會兒,他們随着士兵去到了前方林地間的一個小空地前,兩百餘名士兵已經排出整齊的方陣站好,韓敬訓了幾句,讓副手接替,自己與大漢往一邊走去。
被他稱爲三哥的粗犷大漢笑了笑:“早兩天便想見他,到得現在,你反倒扭扭捏捏起來了……”
韓敬牙齒磨了磨:“聽說他是過來迎娶大當家的?”
“嘿,我就知道你的想法。”大漢道,“還不清楚,但看起來像,老爺子跟他聊得不錯,是不是要嫁,就難說得很。不過……你别想了,紅提她沒有瞧不起你,也信得過你,隻是不想嫁你,這誰都勉強不了。你非得想開這點,否則……大家做兄弟的,都爲難。”
“我知道。”韓敬沒有猶豫,點頭回答,“不過我想想總行吧,聽說那小子是個外鄉讀書人,小白臉。我是服紅提,大家也服,可要是……要是她真嫁一個這樣的人,大家怎麽看?能服啊?到時候呂梁到底誰說了算?紅提還是那個小白臉書生?聽說他年紀比紅提還小……”
大漢搖了搖頭:“老爺子也是讀書人,可能是因爲這個原因,大當家的……也比較喜歡這個。具體的事情都有得談,總得見過才行。而且,人家也不簡單的,罩得住說的那些,你聽到了沒?”
“趙四……”韓敬擺了擺手,“說他是心魔,在外面殺過幾萬人,進來又砸了小響馬的場子。我信一些,但是他這樣的人,接近大當家,誰知道是不是爲什麽陰謀,說不定就是想利用我們呂梁人。讀書人都陰險……”
過得片刻又加一句:“當然老爺子不一樣,我服他。”
兩人說話之中,去到了山間木屋建成的營房,韓敬換了衣服,然後才披上蓑衣、鬥笠,與粗犷漢子往青木寨内寨那邊過去。青木寨内部雖然看來擁擠,有幾處地方卻是與寨子分開的,例如練兵的地方,例如後山研究高爐的地方。兩人沿着山道而上,一路與巡邏的山寨成員打過招呼,然後才接近梁秉夫、紅提等人居住的新院子,好些人已經聚集在這裏了。
青木寨的統治結構中,一共有五位寨主,以紅提居首,二寨主鄭阿栓與三寨主——也就是尋到韓敬的大漢——曹千勇都是青木寨的老人。四寨主彭越與五寨主韓敬曾經都是在外面占了山頭的,後來并入青木寨,做了一位當家人。此時四位寨主與山上一些頭目都已經到了,聚在廳堂之中,拜會過梁秉夫後,各自低聲說話,大雨之中,卻也是頗爲熱鬧。
往日裏山寨上雖然講權威,大部分時間卻也如同家人一般親切,這次來的人大都在山寨上管事,也有家人親戚在,彙集了一二十人,梁秉夫坐在主座上,他身邊彙集的人自然是最多的,例如四十多歲,性格穩重的二寨主鄭阿栓便在旁邊盡興地伺候他,老人嫌他一個寨主不該做這種事,便讓他到一邊坐着。大廳門檻上坐着有人,外面的屋檐下,也有人聚做一團、低聲私語。
最近這段時間,青木寨中氣氛緊張,有關于紅提招親之類的傳言招來了各種外來者,而招安诏引來的人更是大有來頭,大家夥兒對于事态的發展都有些忐忑。但在這期間,甯毅的忽然到來,還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對于這次山外來的年輕人,落座之中有些人已經見過了,有些人還沒有。倒是有關甯毅的傳聞已經通過趙四的口在山裏的核心人物間傳開。對方在山外,好像也是個不容輕侮的大人物,但也不排除是對方家中勢力龐大,招募了許多高手、又或是與官府關系密切所緻。而在這期間,有關梁秉夫要将紅提許配給這個外鄉人的傳言,就最是令人心情複雜。
一個外來者,與呂梁山格格不入的書生,要娶他們寨主,一旦真的發生,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青木寨的狀況會變成什麽樣。就算對方在外界真的厲害,誰能保證他會爲了山寨盡心盡力,就算盡心盡力,誰又能相信他不是爲了利用青木寨去發展他的勢力,或是滿足他的野心。
如此這般,衆人都在竊竊私語,也有人旁敲側擊地朝梁秉夫問起時,梁秉夫才敲了敲他的拐杖,衆人都安靜下來,望向這邊。
“我知道你們今天都在想什麽猜什麽。”梁秉夫笑着說道,“外面來了人,是紅提的朋友,你們心裏犯嘀咕,想問問清楚,人之常情。對這個人,老頭子不會幫他說什麽話,他跟紅提就在裏面張羅,是怎麽樣的人,你們待會就能親眼看到。他是好是歹,或者,說的話有沒有道理,你們都自己看、自己想,這樣也就行了,好不好?”
老人這話說得坦率,衆人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心裏肯定還是在嘀咕的。如此又過得一陣,正廳側門處,紅提掀開簾子出來了,作爲青木寨的寨主,她此時隻是一般的村婦打扮,但面色清冷——這也是她以往見衆人時的神情——武道宗師的氣質鎮場的情況下,廳堂裏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紅提的目光掃過衆人,便淡淡地開口。
“今天有些朋友要跟大家見一見,認識一下,進來準備吃飯吧。”
衆人連忙點頭,梁秉夫倒是笑着說:“老頭子有些累了,就不陪你們,你們自己吃。”此時也有人蹦蹦跳跳的笑着過來,是二寨主鄭阿栓的女兒鄭小水,問道:“提子姐,是那位心魔先生嗎?他要娶你嗎?”
鄭阿栓原本就是青木寨的老人,鄭小水也是随着紅提長大的妹妹,與福端雲等人也是認識的,在紅提面前,就不會害怕。她這樣直接的問話,衆人隻當成玩笑,正要笑出來,簾子那邊,紅提才微微轉身,此時側着頭,伸手撫了撫發鬓,便微笑着,淡然地回答了一句。
“嗯,我會嫁他。”
紅提平日裏行事就光明磊落,此時竟也是這樣。一瞬間,大夥兒的表情就都僵在臉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