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偶爾響起。
外面依然是陰天,簡單的小院裏,偶爾有人走過,也有人偶爾從外面探頭朝裏望,然後啪嗒啪嗒地跑掉了。
待客的正廳裏,接過黑瘦少年手裏的茶盤,将茶水分别放在主座與客座邊時,紅提聽見兩人正在談論她不怎麽聽得懂的話題。
“……立恒也是學儒的,往日裏,讀的是些什麽書啊?”
“……當年向學時,論語、左傳、中庸等大都學過……論語倒是好些……”
“……倒是正道,倒是老夫想起當年,家師對中庸卻頗不以爲然,呵呵,說那書讀來無用,離大道甚遠……老夫反倒因此看得多些……”
“……其實大道相通……”
由于甯毅目前的身份難以認定,又是和紅提一道的悄悄回來,寨子之中,被驚動的人并不多。除了老人之前在院門外的迎接,便沒有其它的歡迎排場。此時在這小院之中,一切發生得,就如同一個普通山裏女子帶了新姑爺回家一般,有人好奇,但并沒有人喧嚷,客廳之中,則隻是簡單而樸素的對話,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而院落之中,男人們沉默不語,女人們則好奇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低聲猜測着事态的發展。
“說起來,立恒家在江甯,老夫當年也曾去過一趟,卻不知江甯如今怎樣了……”
梁秉夫坐在主人座上,微帶着嚴肅的神情與甯毅說着話,目光矍铄,脊梁筆直。斜側面的椅子上,甯毅也是恭敬地回答問題。房間裏的紅提緘口不語,她此時看起來有些像是新嫁人的媳婦,又像是甯毅的姐姐,她先是替兩人端來茶水,随後替梁秉夫揉了肩膀,再之後在甯毅旁邊的位子上坐下,微微低着頭,目光平靜,隻是有些時候會覺得無聊,便将雙手夾在腿間。
說過江甯的情況,老人又問起杭州,他喝光了杯裏的茶水,紅提便上去添。老人敲了敲拐杖,微微笑了笑:“紅提,你覺得無聊,便出去做其他事吧。待會要留他在這裏吃晚飯,你去叫人準備一下。”
紅提點了點頭,看甯毅一眼,甯毅笑着擺了擺手,無聲道:“我陪梁爺爺。”
不多時,紅提離開那房間,輕輕撫了撫頭發。院落中裝做無聊走動的幾名男子便趕快往一邊去了。此時能夠在這裏的,多是青木寨中的老人和核心,也有他們的家眷,在廚房那邊準備晚餐,紅提便也過去幫忙,在屋檐下洗了菜葉、瓜果,偶爾回頭看看那房間。
過得一陣,她揮手叫來那負責照顧梁秉夫的黑瘦少年,跟他詢問了老人家今天的身體狀況。在隐約傳入耳中的對話裏,她當然知道,老人的身體狀況,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有精神。
事實上,甯毅雖然在正統學問上造詣不高,但每天接觸的,也是秦嗣源、堯祖年這樣的儒學大家。梁秉夫不過中人之姿,當年的學問又已多年未有鑽研,想要問倒甯毅,肯定是不可能的。聊了一陣之後,便基本是甯毅說,他在聽了。不過老人畢竟是撐起了寨子這麽些年,偶爾想到什麽,也會發表一些看法。
雖然是夏季,但下午的時間過得很快,不多時,天色便已入暮。晚飯準備好後,擺開了桌椅,老人的身體依舊坐得筆直,與甯毅聊天。此時已經說到右相府負責的工作,北地的局勢,邊關的局勢,甯毅從張覺的事情開始,一件一件的給老人說了,這些事情不是可以敷衍以對的,老人仔細聽着,待聽到張覺死時,有些沉重地歎了口氣,待聽到因此事引起的各方反應時,右手更是握緊了拐杖的把手,微微發抖。待到吃過晚飯,紅提想要勸說他休息,老人隻是擺了擺手:“你出去,我跟立恒……接着聊。”
紅提走出房間,去到院子外面。白日裏尚且是陰天,晚上更是星月的光芒都不見,下方山谷裏點點的火把,後方院門上,也有兩隻火把在燃燒。她便在這微微的光芒裏望下方看了很久,對她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眼下正在裏面聊天,于她而言,也是極爲複雜的感受了。
就這樣過了許久,她進去院子,将檐下的燈籠點起來。聽得吱呀的聲音響起,對面有暖黃燈光的房間裏,甯毅走了出來,站在那兒看了她一會兒,随後舉起兩根手指在身前,笑着晃了晃。
“梁爺爺他……”紅提走過去。
“已經睡着了。”甯毅輕聲道,“老人家真有精神。”
“他是強撐起來的。”
“我知道,但這也代表他對這件事情的重視,這是他對我的考試……”
“梁爺爺也沒有刁難你……”
“是啊,但我對這件事,也是很重視的。”低聲說着話,兩人如散步一般的朝院門外走去,甯毅笑了笑,“老人家做的這些事情,其實很可敬,他扛了很多責任……跟你一樣。”
“我……我是沒有梁爺爺那麽忙的。”
“分工不同嘛。”
夏夜的風從山腰上吹過去,走到能俯瞰山谷的道路旁,甯毅蹲下了,紅提便也陪着他蹲了下去。山谷之中,家家戶戶都已用過了晚餐,夜晚的娛樂不多,人們擠在房舍間的道路上聊天,有孩子嬉鬧追打的聲音在黑暗裏傳上來,遠遠的,呂梁外集那邊倒是更爲熱鬧,也顯得有些混亂。紅提指着下方給甯毅介紹,哪裏是住處,哪裏囤放物資,哪裏要新建房子,哪裏出了事情,等等等等。
不多時,介紹到山腰下方的幾處院落群,那就是這次前來呂梁的“賓客”們聚集的地方了。打着齊家背景的何員外,董龐兒派來的使者,武勝軍過來的偏将,号稱打遍中原無敵手的豪客大俠,附近呂梁山中的山頭大哥……大都帶着自己的目的,或是肩負了使命,不一而足,還有真以爲紅提比武招親的,這些日子裏,都想方設法的跟梁秉夫聯系。而由于紅提沒有回來,梁秉夫便一直将事情壓住、拖着。
“既然我已經過來,你也回來了,便不要讓老人家這麽累了,接下來幾天,把這些事情解決一下吧。”甯毅低聲說着,“你這邊,基本知道他們的身份吧?”
紅提點了點頭:“知道的。”
“嗯,待會祝彪過來找我,我會跟他交代一下,明後兩天,大概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倒是在這之前,你先帶我去看看‘那個東西’的進展吧。”
“好。”紅提站了起來,擡起手,指向山體側後方的一個地方,隐約的,那邊的黑暗中,像是在散出暗紅色的光。
不久之後,兩人沿着山道朝那邊過去了。那是隐藏在山體之中的高爐作坊。對于甯毅來說,什麽員外也好、使者也罷,或是這次震動武朝北面的招安诏,都不是他過來這裏的目的。在呂梁山外,金人漸至巅峰,蒙古人席卷擴大,一個不起眼的呂梁山上的寸短尺長,有時候想起來,都會覺得有些無聊。
但當然,也有極富重量的東西在這裏,像是山村裏那個瘋了的女子,像是終于在疲倦之中陷入沉眠的老人,像是身爲一寨之主衣服上還縫着補丁的女子,有時候會讓他再度想起初見紅提時她說的那句簡單的話:“活得不像人……”相對而言,一群小醜的跳梁,真是讓人感到無聊又無奈。
然而,縱然有着這樣的情緒,在要做請他的事情之前,這些瑣瑣碎碎的問題,終究還是要去解決掉的。這天晚上,甯毅與紅提去看了高爐的改良進度以及煉出來的稍許鋼材——在得到甯毅的托付之後,紅提與梁秉夫對此事都頗爲盡力,如今進展雖然不算多,但也已經是非常盡力了——他随後與祝彪碰頭,交代了對山寨之中外來人的調查後,開始詳細計劃更多的摸索思路。
與此同時,呂梁一側,原本屬于小響馬的山寨上,對于山匪們的統和整理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第二天一早,他們帶着士兵們啓程,在當天晚上,抵達了青木寨之中,作爲晉王田虎的使者,得到了安頓與招待。在向紅提提出見面要求的同時,她也開始讓人打聽了這次過來的其他人的身份,而後迅速地做出了反應,開始合縱連橫,拜訪各家。
也是在這天傍晚,甯毅在山坡上,拿着一隻單筒望遠鏡看見了進山隊伍中的她。此時這遠望鏡的鏡片以純手工打磨而成,哪怕是最好用的産品,清晰度也算不得太高,以至于他舉着鏡筒看了很久。
“哇哦,那個是……樓小婉還是樓什麽……書恒在哪裏……”拿着望遠鏡左左右右的瞧了很久,又想了片刻,甯毅将鏡筒交給旁邊的祝彪。
然後他有些高興起來:“啊,至少知道自己爲什麽挨揍了,多少是件好事……”
當然,這天晚上,甯毅沒有過去跟這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打招呼。
樓舒婉與他的再次見面,是在幾天之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