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舒婉的再次見到甯毅,是在這天下午的山坳之中。但随之而來的發展,卻并非是她清晰預料的事,或者說,在下午的山坳中再度見到那道身影之後,她整個人已經陷入混亂當中,并未對事情的發展做出任何推動。但要說她是事情的起因,卻是不爲過的。
樓舒婉、田實、于玉麟等人進入呂梁山,比甯毅的行程,早了大約一天。進山之後,首先找的,便是小響馬裘孟堂。
這是晉王田虎早兩年就曾接觸到的一股力量。作爲能夠盤踞一地的大反賊,雖然後世形容田虎爲獵戶出身,但早在起事之前,他就已經是名震一地的黑道大枭了。北地一帶,越是臨近雁門關,治安越亂,官府的力量薄弱,軍隊倒是強勢,但是他們地位低下,在文官的節制之下,能撈到錢本就不易,對于地方的亂象,他們是懶得管的。
當然,這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例如朝廷招降遼國的叛徒,如董龐兒之類,将他們悉數安置到北面……總之,這樣的亂象上,田虎很容易将他的觸手伸到各處,呂梁山便是他早已有心入手的地方,但當然,要說這心情有多迫切,倒也不是。
呂梁山的局面,說實在的,實在太過混亂了。這裏土地貧瘠、民風剽悍、一股股的亡命之徒層出不窮,若能掌握這裏,好處當然是有的,但實際情況是,這裏基本沒法被掌握。這一原因,甯毅曾經了解之後,就非常清楚。
要說呂梁山中的人真有多強大,其實是假的。這幫整天狂躁到不行,喊着吃人殺人的亡命徒若是對上普通人,固然令人膽寒,但若是稍微正規一點的軍隊殺過來,他們基本是沒有抵抗能力的。遼人的打草谷偶爾就來一次,山裏的抵抗,絕對稱不上可歌可泣。田虎派出的軍隊往這裏一站,也絕對可以打趴下一大片,逞起大大的威風。但随即呢?他們躲進山裏,躲進他們可以躲的任何地方,但是……他們不願意合作。
不願意合作當然也有很多理由,排外隻是其中之一,最麻煩的還是吃的不夠。假設田虎真要占領這邊——先不說難度——他首先就得考慮這麽多人的吃飯問題。而這裏卻是一個養不活這麽多人的雞肋,走私固然可以賺一點,但随之而來,問題就大了。
假設有一個勢力統一了呂梁,又養活了這麽多人,那麽這裏就變成一塊蛋糕了。雖然說呂梁山勢崎岖,遠比不上雁門關的平坦,但是統一之後,就等于跟掌握雁門關的軍方打擂台。想要利益的勢力,誰也不會放過這片地方,那時候呂梁仍舊隻能面臨争奪和覆滅,而一旦陷入這樣的争奪,呂梁必将再度進入混亂。循環之下,呂梁根本就沒有統一與和平的基礎。
也是因此,甯毅當初給紅提出謀劃策時,就曾強調,決不能統一呂梁周邊,周邊一定要繼續亂下去,即便悲慘,隻能看着。隻有在這樣的局勢下,再加上對雁門關軍方的賄賂,對方才會對呂梁的這條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保持周邊混亂的前提下,青木寨才能在其中——不管救人也好、施舍也罷——表現出他們的仁慈,同時凝聚起呂梁山中最強的一批人,成爲這一片地方實質上的統治者。
這一策略其實頗爲黑暗,但沒有辦法,即便甯毅親至,也隻能如此行事。光明固然可喜,但呂梁山,暫時卻隻能活在這樣的黑暗裏,頂多是少死一點人而已。
甯毅都隻能這樣,田虎又能有多少的眼光。因爲呂梁的一盤散沙,田虎要伸手進來很容易,然而伸進來以後,就得提供物資,提供援助,還拿不到産出。而往往他表現善意,扶植起一個呂梁的勢力,沒半年,這個老大就被手下或者敵人砍了,理由千奇百怪,莫名其妙。對于想做大事的人來說,那感覺實在讓人百味雜陳、無法言語。久而久之,他也隻能看着這裏,沒法再用太多的心思。
小響馬裘孟堂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随意扶植起來的。由于他武藝高強,縱橫兩年多仍舊屹立不倒,田虎當然也就樂得給點援助,結個善緣。這一次樓舒婉等人進山,找血菩薩做生意,便是用人之機了。
隻是雖然結了善緣,對于樓舒婉等人,裘孟堂也頗爲熱情,但長期在山林當馬匪的裘孟堂,并不會覺得自己比田虎的手下地位要低,見面之後,這位小響馬是頗爲傲氣的,聽說了他們進山的目的,也有些不以爲然。
“……青木寨,最近是弄得紅紅火火,但我恐怕這些事情虎王想得有些岔了。裘某是呂梁土生土長的,這麽多年,刀口舔血,提着腦袋殺過來,最懂呂梁山是個什麽樣子……我告訴你們,道上的事情,你永遠隻能占一時的便宜……血菩薩?你們等着看吧,一個女人,在呂梁山上,武藝高強又怎樣,我裘孟堂怕她嗎?不到兩三年,你們一定再也看不到這個人。要麽是被人殺了,要麽……呵呵,是打殘之後讓人養着玩了……說不定是誰幹的,也說不定……就是我小響馬裘孟堂呢。”
他說着這些事情的時候,露出不以爲然的陰鸷笑容,随後又道:“當然啦,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她要比武招親,這倒是步好棋。女人嘛,總是要找個男人的。有了男人,就多個靠山了。大家既然有這個興趣,我也會跟着去看一看,往年沒機會交手,這次……倒是想親自試試她的深淺,哈哈……”
平心而論,小響馬的這類想法,也并非毫無緣由,但最主要的還是在與田實等人争鋒,側面表達對田虎想跟青木寨合作的不滿。他身爲呂梁的山頭老大,對盤踞一地的虎王倒是尊重的,但虎王要跟青木寨結盟,這擺明是不看好自己啊。自己的寨子目前是比不得青木,但呂梁這麽亂,風水輪流轉,一個女人可以上位,自己也可以啊。這樣的心态下,他也不再理會太多的禮貌,變得頗爲強勢。
與青木寨的結盟如今由樓舒婉負責,田實又做了入贅青木寨的心理準備。這樣的狀況中,衆人一方面哈哈笑着接受了裘孟堂的款待,一方面又覺得這厮實在是不怎麽安分,得敲打敲打才好。而在閑聊之中,裘孟堂對于樓舒婉,也頗有些好奇。這女子畢竟是大家閨秀的出身,混迹于一幫強人中,又有着自己的強勢,尤其在經曆那麽多的事情之後,心态的變化使其自然而然的有一股冷豔的魅力。裘孟堂一個山裏人,四處劫掠也很難在呂梁山劫到什麽大家閨秀,何況是樓舒婉這種江南大戶層次的。簡而言之,頗有些想上她。
雙方看起來和樂融融地相處到第二天,樓舒婉等人又向裘孟堂了解了不少呂梁山的内情。過了中午不久,喽啰來報,有青木寨的人正要借道,她自然想去親眼看看。
看到了甯毅。
當時衆人呆在山坳的口子上,竹記的馬隊從側面過去,由于光照的方向,是看不清山坳中的人的。樓舒婉根本沒料到會見到那個身影,一時間疑惑自己是看錯了,她盯着那邊看了許久,甚至還搖搖晃晃地下了馬,跟着走了一陣。确定那個噩夢般的印象變成真人後,她的神情恍惚。裘孟堂、田實、于玉麟等人自然是看出來了,疑惑地詢問此事。樓舒婉的心緒根本壓不下來,回到寨子以後,裘孟堂等人猜測着問了一句:“與那幫人有舊?”
樓舒婉恍然間搖頭,咬牙答了一句:“有仇。”
當時她坐在山寨大堂中的椅子上,微微偏着頭,陽光照進來時,側臉上有着令人窒息的冷豔。隻是眼底翻湧複雜。裘孟堂哪裏受得了這個,表情淡然地攤了攤手:“那我做了他啊。”
花花公子田實對于樓舒婉其實也是有些念想的,答道:“可以嗎?”
“一個商隊而已,我夠給青木寨面子了,但有時候出點小意外也是難免,做完之後我親自登門跟血菩薩解釋,她還能怎麽樣。”裘孟堂道,“何況江湖事江湖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是江湖規矩,大家又遠來是客,不能讓樓姑娘不開心,是吧。”
樓舒婉偏了偏頭,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平複思緒,但第一個聲音發出,幾近沙啞:“這……這不太好,裘寨主,沒有探清楚他的虛實,何況……何況你們與青木寨有盟約,不好爲了我的事……這樣亂來……”
在場之中,于玉麟算是田虎一系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此時笑了笑:“這話沒錯,但裘寨主也說得沒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裘寨主,這事我們自己來也許比較好。”
“……虛實?”裘孟堂撇了撇嘴唇,對于玉麟的說話,更隻是簡單的一揮手,懶得讨論,“一百多人而已呀!”
他轉身出去:“小的們,點人,出去幹一票。”
這便是整個事情的開始。
而随着裘孟堂的出動,跟随過去的樓舒婉,也被那股狂熱的氣息所感染,按捺不住自己的思緒了。她想不清楚這忽如其來的一天對自己意味着什麽,平素在田虎帳下處理事情的理智難以留存。心中下意識地浮現出抓住對方的場面,抓住甯毅之後的各種處理方法難以抑制地在心頭出現,那感覺有快意也有痛楚,她想不清楚見到他的第一眼該說些什麽,但有些畫面抑制不住的不斷浮現:抓住他的樣子,殺光了他身邊人的樣子,各種折辱他時的樣子,罵他時他的反應,讓他求饒時的樣子。
身體就那樣在鬥篷下顫抖着。
直到交戰過去一盞茶的時間,夕陽之下,由于己方的躁動,理智才開始冰冷地回歸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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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舒婉是看不懂複雜戰場的,然而裘孟堂已經差人去叫援兵,于玉麟與田實也已經看出了情況的不妥,在将三百多的精銳調集過來。目光望向那邊的山嶺,漫山延綿着的屍首與鮮血。裘孟堂的手下——即便以她這個外行人的眼光——似乎是減掉了半數。而那名叫甯毅的男人,正在有條不紊地遠離。
長久以來,樓舒婉在田虎麾下做事,是有聽到過有關甯毅的傳聞的。在京城開了布行,其後破了梁山,闖下一個心魔的名号。江湖上似乎将此事看得很重,樓書恒聽說這事之後甚至完全斷絕了複仇的念頭,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但樓舒婉本人卻還有着理智,什麽四十人破梁山,不過是借了朝廷的勢而已,合縱連橫,借力打力。雖然撬動整個梁山有些神奇,但在智者眼中,也并非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人力總是會有時而窮,虎王固然是趁勢而起,方臘、方七佛那樣的天縱之才,卻也會在最鼎盛的時候消亡。這或許是作爲女人的冷靜,樓舒婉并不會對甯毅做了什麽事情感到畏懼。更爲複雜的是,雖然有聽說了甯毅的一些事情,一些江湖上流傳的片段,但對于事件的真實,樓舒婉或多或少是有些逃避心理的。知道了又怎麽樣,自己現在又沒法報仇。
也是因此,縱然心中知道甯毅是厲害的狠角色,心緒混亂之中,她也沒有對裘孟堂的動手反應過來太多。因爲甯毅真正讓她覺得害怕的,其實是在她的心裏劃了一刀。“沒有探清楚虛實”隻是她下意識的言辭,裘孟堂的“一百多人而已”才是正理。他再厲害,一百多人而已。
但在這時,她心裏微微冷下來了,才看着那一幕,心中想到:他真厲害。
他似乎……一直都這麽厲害的。
心中回想起杭州時的情景,一絲不可能的想法浮現出來:自己不會……踢到鐵闆了吧,對上這個男人,他一百多人,不會還能反殺過來吧……
當然,這樣的思緒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因爲山嶺間的厮殺繼續蔓延,而後裘孟堂的手下開始一批一批的過來,逐漸變成五百人、六百人、七百人……陽光西斜,甯毅帶着隊伍退過那邊的山頭,開始撤退逃亡,于玉麟這邊,三百多的精銳也聚集過來了,上千人的陣容一路蔓延追殺。就算意識到對方很有些本領,但也不可能會有人覺得對方還能翻盤,對戰場有着深刻了解的于玉麟、田實等人就更是這樣認爲的。
陽光就要落下,樓舒婉騎着她的那匹大馬,随着衆人朝前方哒哒哒的艱難追去。
想抓住他,很想……抓住他。
她咬緊牙關,追趕着漸沒的夕陽,是這樣期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