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忙碌的中秋節之後,丫鬟呈上了最近收到的禮單,李師師看了一遍,無意間找到了甯毅送過來的禮物,才想起兩人倒是有一段時間未曾碰面了。
她叫丫鬟将禮物找出來,禮物是一幅畫,畫的是中秋月圓,畫作者叫做唐止規,乃是百年前的山水名家,想必這畫值不少錢。稍稍看了一眼,師師讓丫鬟收回去了。
值錢的畫兒,代表的未必是心意,女孩子對這方面最是敏感。想到這裏,對于甯毅,她便多少有些腹诽起來。
中秋佳節,礬樓之中生意繁忙,她預定好要參加的詩詞聚會,要說話聊天談心的客人也很多。清倌人的花魁,又不陪人睡覺,要麽說在大場面上添添聲色,要麽就是單獨聚會,給人一兩個時辰的清淨舒心。
見一個人,便是一兩個時辰,參加一個聚會,時間便更長。京城之中,她得罪不起或者不想得罪的人,也是挺多的,就算把自己掰成兩半,其實也不夠用。而空閑的、或者可以挪出來的時間,她就全都投在了童舒兒的案子上,要麽去到開封府打聽案情,要麽跟其餘幾個牽涉進來的姐妹碰碰頭。這些女子并不都是礬樓的,但這一次算是煙花行業的同仇敵忾,師師并不管事,但在其中,也是重頭中的重頭。
青樓女子要表達态度,當然不能聚個牌子滿大街的抗議,那就是作死了。她們終究是通過各種各樣的“朋友”表達不滿,這些朋友涵蓋官場權貴,商場豪紳,風流名士。
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以後,對于童舒兒命案,開封府尹那邊的壓力也是相當的大,另一邊,那個作爲兇手的吏部員外也頗有些關系,跑了好些個門路,塞錢送禮,上下活動。随後便有清流出來說,青樓女子竟敢對朝廷命案指手畫腳,要挾民意,非得狠狠打打她們的氣焰。師師她們倒也不怕,遇上大官了,做柔弱狀向他們哭訴,然後又有文人士子私下撰文流傳,要将吏部員外治罪,又要将那抛棄了童舒兒的負心漢釘上恥辱柱。物議洶湧中,兩邊終究還是形成了拉鋸戰,而且看起來,那個吏部員外,多半是逃不掉了。
對這類事情,師師她們原也不必去到開封府聽審案,但是審案之時到了場,還是令師師感受到一種愉悅。她們終究是在做很好的事情嘛,大家都來幫忙,才有這樣的結果,開封府雖然一再拖延判案的時間,但終究是包庇不了壞蛋,拖不到地老天荒去的!
而真到這個時候,才多少能夠看清楚誰是朋友。自從得知她關系童舒兒的案子之後,不少以前認識的才子都過來了,幫忙寫東西,出主意,一些在衙門當差的,也來表示了憤慨,有的估計也在暗中推動了對那吏部員外的定罪。不過這個時候,甯毅卻沒有來,讓她想起來時,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當然,她知道甯毅是來過兩次的,當時恰巧都遇上了她有事,回來得丫鬟通知後,對方又已經走了。這多少顯得有些沒誠意:我沒空,你可以等等啊。另外,自己單獨見客時固然沒法出來,若是在某處參加詩會,以你這種大才子的身份,真要進去莫非還有人擋着不成?簡直像是在吝啬他的幾首詩一般。
往日裏還不太熟的時候,她多少覺得甯毅的性格古怪,到得這半年多相對頻繁的來往相處,對于甯毅的性格,她就從古怪變得習慣了。那家夥最近老想着做生意,每一首詩都要拿去配一棟竹記的分店——師師從沒見過對詩詞如此“吝啬”的才子,偏生他的詩詞又真正的讓人欲罷不能,到得最後,隻能認爲他在作詩這件事上,稍微有點“懶”。
大家當朋友,這倒也不算是什麽受不了的性格,熟了以後反倒覺得有趣。平日裏甯毅若在忙碌之中,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就走,師師也覺得尋常,因爲她原本就性情豁達,唯有最近這段時間的事情,對方竟沒來參加,讓她多多少少的,有了些怨氣。
不久之後,那怨念又增加了些許。
那是中秋過後兩天,于和中與陳思豐結伴過來看她,對比一下,這份心意便着實讓師師感到有些溫暖。其實于和中與陳思豐兩人現在也都在京城裏當官,雖然都是小官,但官員當中,京官最爲尊貴,旁人想當都當不到,不過由于平日裏接觸的多是地位更高之人,師師對于兩人的身份,倒還僅止于童年好友的範疇,說起甯毅時,陳思豐有些冷笑地搖頭:“立恒他,未免有些太看重錢了……”
兩人之中,陳思豐頗有傲氣,于和中則稍微好些,但對于甯毅所作所爲,兩人都是沒法理解的。随後又陸陸續續說起一些事情:“聽說,南北兩邊都在鬧糧荒。”
“米價漲太高了,不過,竹記最近也在收糧吧……”
“其實京裏京外的,最近都不太平,部裏的氣氛,也不怎麽輕松……”
“聽說右相府公器私用,要将朝廷的資源拿來做生意,沖的就是這次糧價飛漲。結果物議洶洶,最近幾天就有好些官員被摘了帽子了,兩位相爺都很有準備,但我認識的那些禦史清流們,最近也有點動靜,我在想啊,會不會又要鬧出問題來了。”
“禦史中丞秦大人與右相是本家啊,打不起來吧?”
“難說,秦中丞性格剛直,去年的時候他連蔡太師敢參……”
作爲底層官員,他們雖然接觸不到上層,但對于風向變幻卻頗爲敏感,多少感受到了一點山雨欲來的氣息。師師這邊則記下了糧荒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趁着糧價飛漲賺錢,是所有商人都會做的,若是說甯毅最近都在忙碌此事,并不是不能理解。
但那可是饑荒啊,這等時候,怎麽能隻想着賺錢呢……
心中是這樣想,又知道這等想法在許多人看來,多少有些天真。此後幾天裏,在關注着童舒兒案進展的同時,她也略略打聽了南北兩面的災荒情況,與她來往的人中也有些了解内情的,說了今年的受災狀況,而後商販們囤積糧食,擡高糧價,已經将範圍擴大到南北好幾路的程度!人們說起這事,多半也要歎一口氣,今年多半有不少人要死了,随後又說起那些囤糧者的毫無人性。
如此一緻到八月二十二的這天,第一輪的忙碌過後,晚上恰好空出些時間來,師師跟李蘊告了假,離開礬樓去甯府拜訪。登門之時遇上蘇文定,才知道甯毅還在竹記處理事情,她于是又折回竹記,通報過後,一名掌櫃的請了她進去,讓她在偏廳等等,道是東家正在開會,待會出來:“東家方才還說了,正好找師師姑娘也有些事情。”
師師便在偏廳裏坐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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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礬樓外的街道上,一名穿戴華貴的男子揮着折扇,在夜色中信步而行。在他的身後,跟着馬車以及多名随從。
手中搖着折扇,看着一路而來這繁華的情景,男子的臉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他偏頭對身邊的人低聲說道:“杜成喜啊,朕,有時候在宮牆上往外看看,那一片燈火繁華,但總還是覺得高處不勝寒,隻有每次出宮之時,置身于這繁華之中,才覺得,這才是京城該有的樣子,就像是朕最近讀到的詩詞,一夜魚龍舞啊……好,到了,我們進去吧。”
此時出現在這裏的,乃是微服出宮的景翰帝周喆。最近這段時間,朝堂上醞釀着一絲不和諧的氣氛,若在平時他多少會有些煩,但近期對北方戰事的順利,将他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以輕松的心态看着這一切的發展,又抽出了時間出來散散心。礬樓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上次來沒有見到李師師,讓他覺得有些遺憾,這一次若能見見,想必會心情不錯。
不過這一次,對方又不在礬樓。認出這位是上次高太尉帶來的皇家貴胄,媽媽李蘊連忙出來,拼命道歉。周喆倒是頗有氣度的,揮揮手表示并不在意,便叫了另一名花魁作伴。
周喆并不常來礬樓,但看李媽媽的姿态,他顯然身份絕高,樓中的一些丫鬟私下裏便議論起來。待到不久之後,周喆出來時,卻無意間聽到了兩名丫鬟的對話:“那說起來,師師姑娘今天是去哪裏了啊?”
“聽說是去找甯毅甯公子了,你也知道,他們兒時便是朋友嘛……關系挺親熱的。”
周喆皺了皺眉,随後便對着身邊的大内總管杜成喜笑了起來:“杜成喜啊,這個甯毅甯立恒哪,可不簡單哦。”
杜成喜皺眉道:“小的知道,皇……老爺方才吟的那句詩,是他作的。”
“哎,不是這事。”周喆笑着,“我上次來啊,這位師師姑娘便是去替什麽竹記做表演去了,這竹記就是他家開的。也就是說,這位甯公子,兩次搶走了朕看上的女子,難道還不厲害?哈哈……”
他這樣說着,聲音卻不高,走出一步,回頭看看杜成喜的表情,才陡然皺起眉頭來:“你啊,不要露出這種樣子!不要因爲這種事找人的麻煩!才子佳人,風流佳話,自古皆然,我隻是閑暇時出來尋點樂子,他又不知道,這能算得了什麽事!跟你說,這甯立恒乃是右相手下得力的人,是個人才!這也是我跟他的緣分哪……好了,忘了這事,你當……朕是昏君麽?”
再度壓低聲音說了最後那句,他轉身露出了笑容,回去陪佳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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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記,搖曳着燈火的大房間,二十餘人聚集其中,看着正前方黑闆上的一張大地圖,甯毅還在上面一面說一面圈圈點點,這邊的掌櫃,低聲跟甯毅說了一句話,卻是:“師師姑娘要走了。”
“嗯?”甯毅眨了眨眼睛,随後看看衆人,“有點事,先出去一下,待會回來我們繼續說,不二,怠慢了。”房間的末端,今天才回京的聞人不二其實也在聽他說事情,此時笑着向他拱了拱手。
甯毅與那掌櫃追出去:“還沒有走遠吧?”
“方才說,應該還沒走遠。”
“真是……正好有事要拜托她,幹脆叫她一起進來聽算了……”
甯毅低聲說着,快步走出去,快到竹記的側門時,才趕上師師與她的丫鬟:“李師師,等等,這麽快就走,我正好找你有事……”
師師那邊露出一個爲難而又迷人的笑容:“今日隻是路過這裏,順道過來看看,立恒你有事先去忙,我這邊也得快點趕回去了。”
“哦……”甯毅怔了怔,随後也點了點頭,“那……真是怠慢了,我下次找你。”
“好。”師師盈盈一禮,朝門外走去。
待到出了門,街市上的燈火照過來,她臉上的笑容才收斂起來,歎了口氣,旁邊的丫鬟聽她輕輕歎道:“既然有事,卻不說明日找我,後日找我,隻說下次……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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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甯毅皺着眉頭,快步返回房間裏,繼續與衆人看那張被圈起來的大地圖。
“……我們繼續說,在這裏的各家各戶,都有他們不同的情況,我今天在這裏例舉出來的,隻是一些想當然的方法,真正如何去說服他們,需要的是你們的随機應變,而随機應變的基礎,還是應該建立在情報上。從這張圖上看起來,還有相當一部分可以拜訪的人,被你們暫時的遺漏掉了。當然,時間雖然并不充分,我還是提倡一步一個腳印,隻要是去拜訪了的,話要說透,工作要做紮實,不要去過了就算,要有效率,如果他們隻能忍受你一次的說話,那麽你的這次說話,一定要很有質量……”
大大的地圖上,标出的是汴梁附近方圓幾百公裏的地形,範圍超過後世的一個多省,上面又标有大大小小的點和圈,這是汴梁附近,但凡家中土地超過一千畝的地主的位置,而這樣的人,在地圖上有兩百多個。但由于汴梁是富人聚居的地方,在汴梁城中定居,土地卻在外地的人,并沒有算。
“情況其實是不樂觀的……”待到與衆人說完了,議論完了,時間已經不早,甯毅才跟聞人不二在一邊輕聲說起整個事情的進展,“十多天的時間,真正确定下來的,隻有大概六千石左右的糧食,而加上有意向的,大概可以達到兩萬石,但首先攻堅的是最容易的,接下來要擴大,難度就提高了……”
他歎了口氣,其實五千石一萬石的糧食,說起來似乎不怎麽多,但帳卻并不好算。
以如今的情況來說,此時武朝的土地畝産,大概是一百多斤的樣子,分出去給佃農的,地主拿到手的每畝進賬,其實也就是半石多一點。家裏一千畝土地的大地主,一年可以有六百石的糧食,吃是無論如何吃不完的,囤積幾年,千畝土地的地主,拿出一千石來,其實通常沒什麽壓力。
事實上,如今的武朝商業雖然發達,但這一個半省的範圍内,有一種情況,是頻繁出現的:在這些大地主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他們不賣糧,當糧食在倉庫裏儲存到發黴的時候,他們會拿到田地裏一把火燒掉。
在許多地方沒有糧食賣的情況下,以火燒的方式解決糧食儲存問題,說明很大的一片地方上,存糧是有的。但在另一方面,甯願燒掉,也不會以出售的方式解決掉它們,就足以證明自我封閉觀念的牢固,當然,這其中還有其它的理由:例如沒有渠道,又例如厭惡經商。
隻有“沒有渠道”這一種情況是最好解決的。而在這兩百多戶人家中,有一小半——通常還是糧食最多的人——竹記是說不動他們的,他們有自己的渠道和方式,剩下的人當中,又有一半是性格頑固,絕對無法說服的,再加上其他的許多問題,最後甯毅預期的成果,并不會太多。
“……最理想的狀态,在明年有東西吃之前,我們要撬動的糧食,至少是五十萬石往上,竹記這邊,我覺得能搞定五萬石,應該是可以預期的,十萬石就沒什麽可能了,而在外面,秦相的關系、康驸馬他的關系,年公他們的關系,還有覺明大師這些人加起來,能不能說動四十五萬石,我覺得……不容易。”
雖然甯毅說竹記是小頭,但這樣的遍地開花,其實是有效率的。秦相他們面子大,也許可以說動幾個三五千石甚至上萬石的大地主,但真正能夠觸及的數量,卻又有限。甯毅說了這些,聞人不二點了點頭:“另外,官場這邊,聽說也不太平……他們開始要圍攻秦相了……”
甯毅搖搖頭:“這個我倒不擔心,老人家那邊,是有準備的,我們看他表演就好……”他頓了頓,“其實,聞人啊,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沒有到呢……”
商人逐利,受災地區在屯糧,這一邊,也是另一種模式的屯糧,此時兩邊各做各的,還誰都沒有驚動。一旦糧食進入災區,真正的在商業上開始打壓價格,那個時候,被損害了利益的各類人群,才會真正前仆後繼地跳出來。
而在這之前,就在八月下旬,一場規模不小的官場風暴醞釀完畢,開始在朝堂之中爆發開來。兩名丞相與禦史清流之間的戰争,在一片混亂中看似突兀地展開了……
這一切,許許多多的人,暫時并沒有太大的感覺。隻是在這天晚上,李師師照例的失眠,她看着月亮,心中能夠明白,這個朋友變質了。
如同于和中、陳思豐他們,有點小心思,有點小自私,但這都還是普通人。未有甯毅,這個曾經讓她覺得不一樣的朋友,到得此時,開始變得醜陋。可能有本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都想在某些方面,不擇手段地證明自己,隻是……變得太難看了……
那些肮髒的事情,真的有那麽好忙嗎?
随後的那段日子,各種傳言,還在持續傳來,讓她在關注着童舒兒命案的同時,确定了對甯毅的判斷……
大戶燒糧的事情,一直到中國近代,都在發生。據說解放之前,在老家那邊,有家裏田産過千畝甚至更多的大地主,修了炮樓守着的那種,屯糧發黴,隻能放在田裏或者池塘邊燒掉,其餘地方,這類的處理方式,想必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