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初停,經過了那慘烈的搏殺,鮮血與亂局,誰也沒想到,事情會忽然間急轉直下,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之前的事态擴大到幾千人混戰的規模,本就不是含含糊糊可以抹過去的事情了,但霸刀營陡然間祭出來的這個理由卻委實讓人心情上上下下的難做歸納。要說事情小,确實,一個人頂多一家人的事情,何至于波及到眼下這種局面上,但要說事情大,在場任誰都覺得陳凡确實有出手的理由,女人被人上了,鬧到什麽程度,都是沒話說的。
但即便如此,包道乙這邊終究還是平日裏蠻橫慣了的,知道此時決不能露出理虧的樣子,一時間便有人喊起來:“空口無憑。”
“就隻有你們說啊……”
“有種别走……”
這聲音吵吵嚷嚷,隻是比起方才的理直氣壯,氣勢自然就低得多了。劉西瓜看他們說了一陣子,道:“包天師,古桐觀是你的地盤,你還真想撇得清麽!今日之事,我霸刀營就管定了,我帶陳凡走,看還有誰敢阻攔一下!”
她如此說完,就此吩咐回營,包道乙吼道:“你敢!”
“厲帥,告辭了。”
“此等事情,憑你說說就算麽!”
無論是否真有此事,眼下終究是沒有證據的,包道乙便不可能用默認的态度将事情坐實在自己身上,他這樣一出聲,其餘喽啰又是紛紛吼了出來,陣線前方的一人大喊着:“絕對是你們随意栽贓!”旁邊一人小聲問道:“沒這事嗎?”
“不奇怪,我覺得肯定是真的。”那人努了努嘴,随後繼續大喊,“絕無此事,含血噴人!”
厲天閏那邊将戰旗轟的紮在了道路中央:“誰也不許動手!”他強勢起來,畢竟還是有分量的,先前隻是需要一個足夠強勢的理由而已,這話說完,也朝包道乙拱了拱手:“包天師,古桐觀無論如何都是歸你轄制,若真是在你那邊出了這等事情,你是否也該管一管你下面的人呢。若真無此時,陳凡之罪自可到金殿之上再議……”
他這下子便是要向着霸刀營,将事情壓下去了,但厲天閏的态度一旦真堅決起來,包道乙也知道,這架已經沒辦法再打下去,吵嚷作勢幾句,又道:“我回去必定徹查此事,若真是我手下犯下如此罪行,我決不輕饒,但若無此事,最終證實我這邊的清白。就算佛帥回來也别想保住陳凡的命!”
如此這般,霸刀營連同酒樓、茶樓上的孩子,連同甯毅一塊從平昌街出去了,包道乙帶人散去,一直到回到馬車上,他才砸掉了身邊的辦張椅子,沖着手下大吼起來:“誰他媽幹的好事!我平時就說過,你們要玩可以,被他媽給我弄出這種手尾來!今天搞成這樣,要查出是誰,我絕不放過他——”
要甯毅來說,包道乙就算平均一晚玩一個女人,兩個月的時間又能玩多少,隻是他有這種習慣,跟在他下面的那群手下便也有恃無恐,許多時候打着他的名義抓人的事情并不出奇,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才當着衆人的面他說事情肯定不是自己這邊幹的,這時候沒了外人,要他說不是身邊這幫人做的,他才不信呢,一個兩個都不是什麽好鳥,媽的這次真是無妄之災,被這幫牲口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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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壞到自己都能對自己失去信心,确實是件很誇張的事情。不過至少這一次,可憐的包道乙确實是被冤枉的。
有關陳凡家隔壁的情況,甯毅前兩天就聽他說起過,走丢了人,鬧得很麻煩,陳凡感歎過一次,甯毅當時問起,他說道:“肯定被包道乙手下的人抓走了,這事情不奇怪……”無論如何,那位翠花姑娘也不可能跟他有什麽私定終身的事情。
一路回到霸刀營,甯毅去看陳凡時,陳凡正躺在床上整理繃帶。他久曆生死,體質好得驚人,見甯毅進來,笑道:“如何?”
“太棒了,誰想出來的?”
“我啊。”
“包道乙還真是啞巴吃黃連……不過話說回來,嫂子長得怎麽樣。”
按照目前的身體年齡,陳凡比甯毅還要大上幾歲的,他一問,陳凡那邊将臉揪成了包子。
“你說那個翠花?小身闆小腦袋,嘴巴還尖尖的,像隻雞。”
“就這樣也會有人抓?”
“其實還不錯啦……不過她反正被人弄過很多次了,我是不可能要的。理由光明正大,嘿,你少來看我笑話。對了,劉家老大想要幹嘛?”
“嗯?”
“我跟她認識很久了,她若有事,找我幫忙,我是會幫的。但她說要買我一條命,這就不是小事了……”
甯毅點了點頭,在這種情況下,陳凡依舊保持着敏銳的思維。應該也正是因爲擁有着如此出衆的能力,劉西瓜才會付出這麽高的代價來救他,不過甯毅這時自然也不好跟陳凡說劉西瓜的想法,再聊得幾句,有人來叫他,是劉西瓜招他過去。
今天發生了這些事情,接下來應該就要進入正題了,劉西瓜下了決心,他也已經準備好了初步的應對。去到劉西瓜的書房時,少女坐在窗邊皺眉沉思着什麽,片刻後方才說道:“包道乙一定要死。今天的那種狀況不能殺他,但在這之後,就有由頭了。”
這自然是正理,今天在平昌街上,霸刀營再霸道,也是不能當場殺掉包道乙的,那确實太過突兀,但接下來就已經發展成兩個勢力的對抗,接下來若能弄垮對方,才算是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甯毅點了點頭:“嗯。”少女轉過頭來:“不過那個不算是最重要的事情,現在還是要先想最重要的。”
這是要進入正題,跟甯毅談論“革命”之類的事情了,甯毅從身上拿出一疊草稿來,隻聽劉西瓜說道:“今天晚上,我要去參加一個詩會。”
“嗯?”
少女皺着眉頭:“你給我的兩首詩用完了,我覺得挺不錯,待會再寫幾首好的給我,我覺得身邊應該多幾首備用的。哦,之前不是還有那些你寫了給我但是我覺得沒用的嗎?忘了扔哪了,我現在覺得那些也不錯,詩會上可以用,好像有什麽寒蟬凄切,什麽門暢通無阻的……”
甯毅嘴角抽了抽:“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
“啊,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寫下來寫下來……不是暢通無阻啊?我覺得你之前給我的那幾首也不錯,很适合我,都寫下來吧,今天晚上可以用。你以前好像說這首是死了相公的吧,以後我要殺誰,就送這首詩給他們家娘子……”
“呃,死了相公的是另外一首,叫做聲聲慢……”
兩人頗爲可恥地在房間裏研究了一番詩文,随後,少女将寫滿了詩詞的紙張視若珍寶又理所當然地收進懷裏:“這些以後是我的了,你不能再寫了哦。”待甯毅點頭,她坐在那兒,面上才顯出一抹明亮的笑容來,那笑容隻是一閃即逝,有如幻覺,但的确是甯毅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見的神情,片刻之後,她坐在那兒看着甯毅,深吸了一口氣,又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再擡了起來。
“然後……是真正的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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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車駛出細柳街,甯毅回頭看了看後方屬于霸刀營的這片宅子,黃昏已至,天昏暗下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光。
劉西瓜終于下定了決心,要爲了那從未見過的,據說更好的精神與理念将霸刀營的運作方式做出一番革新。作爲以牧羊人自居的她而言,或許算是找到了可能更好的牧羊方法,甯毅算是始作俑者,但即便作爲他,也不知道今後的霸刀營會變成什麽樣子。杭州城遲早還是會被朝廷攻破的,但霸刀營如何,此時無從去想了。
他在給劉西瓜的草稿裏,做了第一步抛磚引玉式的思考和發問,有的對,有的錯,但大而化之,并不處理和介入實質問題。公平原則、契約精神、互相監督、三權分立的終極設想,首先要幹些什麽,需要劉西瓜自己去想,甯毅并不打算将正确的底牌從一開始就兜出來。目前的幾天,還隻是她想法的孕育期,重要的是,她得覺得,這些想法都是她自己的,甯毅便隻做甩手掌櫃了。
反正幕僚就是這麽好當。
眼下他有更爲重要、更爲迫切的事情需要處理。一路離開霸刀營的範圍,回到平昌街,由于白日裏的那番打鬥,眼下這邊還是一片狼藉,燈火黯淡。甯毅在街角停了馬車,穿過街頭,随後折入一條小巷子,他謹慎地觀察了周圍,然後在其中一個院門前準備敲門,手才舉起,門便開了。
女子已經不知道在門邊靠了多久,聽見腳步聲過來,她就轉身将門開了,彼此對望了兩秒,甯毅左右看了看,女子便伸出手将他拉了進來。
按捺了心頭的波動,兩人一道沉默又快速地關上門,女子拉着他朝正對面的房間走去。院子不大,兩個房間已經有了幽幽的燈火,屋檐下也有另一道熟悉的、嬌小的身影。他們進了房間,甯毅反手将門關上,女子轉過身來,将他抱住了。她咬緊牙關,臉上滿是淚水,但沒有哭聲。
甯毅吸了一口氣,将女子抱住,閉上眼睛時,心中也盡是暖暖的感覺。在他心裏,早知道女子性格中的堅韌與剛強,雖然在平日那堅韌已經與這個時代的特質融合在一起,可以成爲溫柔安靜的妻子,但當真正考驗人的事态出現,那些特質還是會嶄露出來,做出那些無比驚人又無比窩心的事情。
當初從杭州一路輾轉回湖州,九死一生才獲得安甯,然而在甯毅被俘近三個月後的今天,蘇檀兒竟然又帶着丫鬟娟兒在内的幾個人生生地殺回了此時戒備森嚴的杭州。她一貫是有這個能力的,不過聞人不二那邊沒有傳來消息,霸刀營那邊也沒有絲毫端倪,這說明她甚至瞞天過海,同時避開了身邊的所有耳目,這或者才是連甯毅也不得不驚歎的事情。
他靠着房門,想着這些東西,蘇檀兒身材本就高挑,此時微微惦着腳尖,摟着他靜靜地流淚,那哭泣倒不像是羊入虎口、水深火熱,而更像是煎熬日久、苦盡甘來了。兩道身體貼在一起,甯毅攬住她的腰肢,感受着她已經稍稍隆起的肚子,心頭才泛起一股明悟來:是啊,她懷孕了……懷孕後的女人,才真是最兇狠可怕的。
無論如何,這樣的評價,終究隻是針對她的行事能力而來的,此時的蘇檀兒,隻像是一隻歸了家的羊兒一般,安靜地貼着他,甯毅将她摟起來,他坐上房間裏的凳子,讓妻子坐在自己的腿上,兩人又如此在黑暗的房間裏相擁了一陣,甯毅方才開了口,語氣溫和,如閑話家常。
“怎麽過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