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起來,你過去,人家問的第一句話是吃過了沒……”擺設華麗寬敞的廳堂,一身紅衣的中年女子喝了口茶,擡起頭來,“所以你就在他家裏吃了午飯了。”
正是下午,陽光從天井明亮地照進院子裏,這廳堂附近的檐廊下,站崗的皆是女兵。中年女人并不算漂亮,大概三十多歲的樣子,隻是身材結實高大,此時穿着如戰袍般的紅衣,也頗有幾分英姿飒爽的感覺。一身黑衣的安惜福站在廳堂門口,拱了拱手:“呃……回禀元帥……是的。”
“叫我百花姨就可以了。”這中年女人便是方臘的胞妹方百花,如今乃是方臘軍中西北一路的元帥。她武藝高強,原本就是方臘所統領的摩尼教一支的聖女,此時連番征戰,縱是女子,身上也不乏威壓與殺氣。但眼下倒也在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顯現稍許溫和,放下茶杯,揮了揮手:“本以爲你中午會來,叫廚房備了菜的,西……茜茜也有事未能過來。你覺得那人如何?”
“從容,話不多,但氣質風度頗爲令人心折。”
“茜茜如此看重他,想必也是不錯的。你跟他談了些什麽嗎?”
“我……問起他對于湖州之戰後來戰局的看法,若他當時并未傷至昏迷,該如何應付接下來的戰局。”
“他的回答。”
“他并未正面回答,隻道戰場情況瞬息萬變,能做的事情都已做了,若當時不能将敵人盡殲,接下來不過按部就班,求生保命回湖州而已。”
方百花點了點頭:“倒是中規中矩。他在湖州之事不過是行險一搏,置之死地而後生,逼急了的讀書人會做這種事,并不出奇,倒是我聽說在杭州之時他一環環的計劃差點将七哥他們揪出來,這才是厲害的本事……這事就這樣吧,茜茜既然要用他,你們幫忙看着就是,茜茜用人,不會盲從,我還是放心的。”
她本身也是日理萬機之人,不過是因爲事情有關霸刀營,因此問問而已,說到這裏,也就不再多管:“我待會要去見聖公,你之前在湖州督戰,并未回來,我看那升官榜上隻給了你一個偏将銜,我打算給你多提幾級,你覺得如何?”
“謝百花姨關心了,惜福隻領黑翎衛三百人,官職爲何,并無區别。”
“黑翎衛掌軍法,乃是精銳,你又是我手下之人,官職高些,在情在理,何況最近杭州多事。你的黑翎衛回來,我打算讓聖公将杭州巡檢之職交于你手,官銜高,才能管住人,名正言順。”
安惜福皺了皺眉:“之前有關巡檢之事,佛帥是交由陳凡來做的,陳凡做得很好,若交由我,恐怕……”
方百花揮揮手:“陳凡是會做事,大局管得住,但小節太過不拘,得罪的人怕是會很多。如今聖公稱了帝,該稱陛下了,杭州城内也不好一直任他這樣打殺下去,總該有些體統。”
安惜福拱手道:“若不是陳凡這樣子,如今在杭州……”
對面打斷了他的話:“你與陳凡不同,你也勇于任事,但能溫和的地方,總能溫和一些。其實我今日剛回來,便已有人跟我說過陳凡的事情,方才中午,道乙也來找了我,他手下确實有些人橫行不法,但如果一直任陳凡這樣打殺,他恐怕也壓不住了,此事他也已經在苦苦讓步,陳凡該給他些面子。”
方百花說着,看看安惜福的表情,又皺了皺眉:“我也知道你對包天師的看法,他這人,我也是知道的,本身便有些亂來,喜歡貌美女子,愛些财貨是有的。可我們殺人造反立山頭,誰不是這樣,小節有差,并不出奇。以往打仗,大家入了城三日不封刀,該拿的拿該搶的搶,如今稱了帝,是該有些講究,可這講究也得慢慢來。”
她随後笑了笑:“陳凡我知道,他性烈如火,看起來什麽都不想,其實很聰明,可是……他求的太多,把人看得太好,如今你看他打的都是包天師手下的人,頗懂克制,可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再過段時日,恐怕他就會真的向道乙動手了。待七哥回來可以說說道乙,他這樣做,就有些不分尊卑了。我想來想去,終究還是你懂分寸,此事定下,你想想怎樣将杭州城管好吧。”
“……是。”安惜福拱手領命,他對于包道乙多少也是有意見的,但也知道方百花等人與對方的交情。包道乙原本就是摩尼教頭目,如今也算是方臘座下最大的幾個山頭之一,手下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但當初摩尼教中,他與方臘、方百花便有過命的交情,雖然對外大家都知道他算不得什麽好人,但方臘軍系中,除了方七佛等少數幾個人,确實沒有誰能夠動他。
他明白方百花的心思,自己比之陳凡,至少在“不動包道乙”這件事上,或許更适合用來維持杭州。自己無論如何也是沒法動包道乙的,至于陳凡,雖然那家夥會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動包道乙”“不能動包道乙”,但或許這樣說着說着,就會忍不住順手拿個石磨往包道乙頭上砸——雖然自己确實很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景。
這事說完,便又照例說幾句話長裏短的問候話,方百花問過安惜福家中妻妾,道:“惜福,上次就跟你說的,我那個侄女,阿巧,可是戀慕你很久了,怎麽樣,找個時間,你們倆正式見見?”
安惜福面無表情,片刻後拱手道:“家中已有一妻二妾,自覺麻煩,應付不來。”
方百花笑道:“若是女人壓住男人,一個妻子就夠了,若是男人壓住女人,三妻四妾多少都是無所謂的,你若覺得麻煩,讓她們走開便是。如何,阿巧如今在軍中,可是深受愛戴,她手下的……”
她一貫性格豪爽,以往的相公是個書生,方百花比較強勢,向來主管家事,算是前者,但對于丈夫,還是頗爲溫柔賢惠的,家裏家外的事都是一手包辦。不過對于一般家庭,也都是相對普遍的大男子主義想法,對于真正有能力的男人三妻四妾,從來覺得理所當然。這時候便介紹着侄女的好處,大有“她喜歡你你便馬馬虎虎将她領回去當個妾室,打罵随你”的感覺,安惜福聽了幾句,回答道:“她長得像牛。”
“呃……”方百花想了想,“那以後再說吧。”
再說一兩句,安惜福準備告辭時,方百花道:“那甯立恒的事情,他如今也算是聖公麾下之人,過幾日百官宴,倒不妨給他安排個位子,一來絕了他反水招安的念頭,二來我也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樣人……你且去吧,若覺得他還算可交,到不妨将此事給他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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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用安惜福通知或是方百花安排,甯毅已然知道了幾天後方臘舉行的百官宴的消息。
他有一個位子。
雖然入夥霸刀營的事情并未太過張揚,然而在方臘建立起整個朝廷雛形之後,劉西瓜那邊仍舊給他安排了一個官位。位子自然不高,官位也有些含糊,說是霸刀營執筆文書,品級原本說是九品,今天說讓他準備參加過幾日的百官宴,劉西瓜順口改成了七品。總之,還是個不能拿出去欺負人的小官。
此時方臘系統中的這類品級做不得數,但八月二十的百官宴卻相對正式,據說如今在杭州的大大小小官員将領都要參加,劉西瓜這類的,更是可以自己安排去的人數,到最後加起來,大概會有四五百人。這是方臘登基之後第一次正式的宴請,如果說朝廷會在這邊安排奸細,宴上之人,大抵都會被正式記錄在案。
這件事情頗爲嚴重,不過在甯毅來說,反倒是松了一口氣。他原本擔心若是劉西瓜要将他的加入弄得聲勢浩大,以後這個事情勢必難以洗清了,整個蘇家恐怕都會受到牽連。好在劉西瓜并沒有這樣做,如今也隻能慶幸于對方低估了他背後可用的力量,有康賢與秦嗣源的關系,當事情壓在這個程度,應該還是可以按下來。若是再往上幾級,那就難說了。
中午接待着安惜福吃了一頓,下午的時候便來到劉西瓜這邊的宅邸。今天沒什麽多的問題,劉西瓜問候了一下他中秋快樂什麽的,又跟他說了百官宴的事情,然後給他發些過節的東西。其中有半斤肉,一條魚,幾個雞蛋,霸刀營如今物資也不多,至少在甯毅了解中,劉西瓜本人也很節儉,有肉有雞蛋,算是頗爲慷慨了。
他在庫房領了東西,經過側面一處院廊時,陡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秦淮,棋友。”甯毅手上的肉掉在地上,偏頭一看,卻是旁邊一個房間門打開了一條縫,有人就在那裏說話。他吸了口氣,低頭撿肉時朝後方看了看,或許因爲今天發東西大家都過去了,這個小院一時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如今算是加入了霸刀營,之前會跟在身邊的阿常阿命等人,此時也不可能再像那樣跟着,隻是霸刀營一向是義軍中相對精銳的隊伍,這人應該不是其中的人,卻不知道是如何混進來的。
他蹲下去時,隻聽那人說道:“暫時無人,可以說話,在下聞人不二,奉命營救甯公子。”
甯毅在之前不是沒想過外面會派人來,但對方如果選在在甯毅居住的小院或是上街時接觸他,反倒非常危險,這時候雖然冒險,卻多少讓甯毅松了一口氣,思緒急轉:“暫時不可能,多少人知道我。”
“上頭嚴令,此事必須在下親自來,不可因失誤危及公子處境,故暫時隻在下一人知曉。”
這大抵是秦老或是康賢這種老手的行事了,甯毅終于放下心來:“保密,按兵不動,至少一個月後再接觸我。”他輕聲說完,快步離去。
有人接觸、營救,是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前一次他設計抓方七佛等人,一個探子被抓自己就洩露的事情仍然記憶猶新,但這一次看起來多少靠譜許多。隻不過近期他所接觸的圈子還不大,并未真正融入這個杭州,對方想要救出自己不可能,接觸的危險也是極大。
要應付這件事,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得開始出出門,擴大與旁人接觸的圈子,然後把水稍微攪渾一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