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翰九年七月十一,湖州、杭州交界之處,午時過後,天空中彌漫的陰雲像是将世界籠罩成了下午,雷雨聚集着。營地之中,武德營的數千殘兵開始朝着空地上聚集過去。
不安的情緒在人群間彌漫,主營帳那邊,如今能參與到逃亡隊伍高層的将領、士紳在這陰沉的氣氛中激烈的争吵,也有性格相對暴烈的,看起來簡直想要動手,随後又被周圍的人攔下。
不光是這裏,有關陸鞘的軍隊發現了衆人躲避的方向,此時正朝這邊奔來的消息,也已經漸漸散布到了軍隊當中。平民間此時也有了些許的耳聞,但騷亂在一時間并沒有起來,因爲如果事情是真的,衆人現在甚至連魯莽的決定都沒辦法做出來,往後是即将下雨的河流湖泊,往前是自投羅網,誰也不知道該往哪裏逃。
有的人在确認着事情的真實與否,有人在尋找着自己認識的人,詢問對策。主營帳這邊,則被各種各樣的人,投注了最多的關注目光。湯修玄、錢海屏、陳興都、那病恹恹的年輕書生甯立恒,乃至于更多的曾經在杭州有才名、有官名的人,都被大家密切的注視着。
甯毅偶爾會簡單地跟一些人說話,說得最多的,大概是那邊的湯修玄,作爲四大家的家主之一,這位老人目前仍舊有着最高的地位,有着最多的關系。武朝重文輕武已有多年,即便是陳興都,在這時也沒辦法怠慢真正的士紳。湯修玄與甯毅說了很久,某一刻終于皺着眉頭深深地看了甯毅一眼,點了點頭。
“在杭州之時,希文公很看重你吧……事到如今,也隻好聽你的了。去吧,保重身體。”
說這個的時候,一名将官正要憤怒地朝甯毅沖過來,随後被人隔開了,湯修玄看了一眼,搖搖頭,柱着拐杖轉身離去,那将領在罵罵咧咧中被拉開了距離,甯毅沒有看他,由蘇檀兒攙扶着往另一邊走去了,雖然已經很累了,但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這樣的時間裏,姚義所帶領的隊伍正一刻不停地往他們所在的南邊過來,更北面的地方,黑翎衛掉轉了方向,朝着這邊飛速趕來。天空之下,這片大戰場的東北面,隔了河道的方向,名叫劉茜茜,小名劉西瓜的女子,正帶領了一隊霸刀營朝着石橋渡的北面包抄過去,她并不着急,隻是等待着陸鞘等人在北面某地打敗了那支逃亡隊伍,然後去接收她看上的軍師。
當甯毅強忍着頭暈,去往武德營士兵聚集的那片空地時,遠遠的已經傳來過好幾次嘩然的聲響了,隐約間,陳興都正在說話,将面臨的整個情況,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在場的士兵。
那是一片草地,此時看起來,已經像是一個小小的校場,前方紮了個簡單的台子。風不大,甯毅從側面上去時,半數人都朝他望了過來,蘇檀兒沒有跟上去,這樣的地方,她并不适合上去攙扶。台上不止是陳興都,也有湯修玄、錢海屏,以及一些杭州的官員、士紳,看着這時候有些弱不禁風的甯毅,多少有些怨氣,但并沒有太多的表現出來,隻是有的盯着他看,有的轉過了頭。
那大台子上,這時有塊簡單的幕布,标出了衆人所處的位置以及面臨的五股敵人。
“……各位兄弟!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人家要逼死我們!我們隻能往前走!我們有三千人,他們隻有一千,而且各自都已分散,來不及救援……他們如今輕敵,我們才會有這樣的機會,若讓他們清醒過來,我們什麽機會都不會有了……幾日以來,我們費盡力氣才将他們的距離拉開,路,可以别人指,但命得自己掙!還有血性的,就給我拿起刀,殺出一條血路來——”
陳興都本人也是有武藝的,這時候大聲說話,全場皆聞,但他算不得口齒靈活之人,重複的基本也是甯毅的那番話。待到他說完,甯毅走過去,将拿着的一大疊卷冊交給了湯修玄,随後到陳興都身邊:“我沒什麽力氣了,陳将軍可以幫我傳言嗎?”
陳興都點了點頭。甯毅掃視了這三千餘人組成的黑壓壓的一大片,低聲地、緩慢地說話:“中途折返,陷于死地,是我——甯立恒故意設下的算計,你們都被我算計了。但除了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陳興都先是愣了愣,随後方才開口,将他的話大聲轉述出去,頓時軍隊之中又是一片嗡嗡之聲,甯毅等待了片刻。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近萬人的隊伍,掩蓋不了行進的痕迹,在杭州這一片的地方,不管怎麽樣走,時間一長,我們都隻有死路一條。我們的前面,有将近六千的敵人,但杭州一戰,方匪的隊伍已經開始輕敵,昨天石橋渡往回,我們那樣簡單的就騙過了他們,就是明證。我們還有唯一的勝算,那就是,我們是武德營……是軍中精銳。”
甯毅看了看他們,但其實這樣的奉承,并沒有什麽效果。
“杭州一戰,因爲天時的原因,我們敗了一仗,敗得我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今天走在這裏的還有三千人,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開始怕。但方臘那邊的人,已經覺得我們是土雞瓦狗了,他們派了五支軍隊來,每一支,都隻有一千多人,這些人互相争吵,不願意對方占了太多的利益,至于怎麽打敗我們,搶走我們的東西,他們沒有去想。他們像大家一樣,覺得這已經不用去想了,可我們還有三千人,那邊,那些護院、镖師,也有近千人。現在的情況已經畫在後面的圖上,他們一千多人氣勢洶洶地過來,我們四千多人,隻想着逃跑,他們一千,我們四千。”
“我對打仗,并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勝,可到了現在,我們的情況,大家都已經清清楚楚,跟以前不一樣,這次你們每個人,都清清楚楚,我們要怎樣打,你們也清清楚楚。我隻能幫你們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揮了揮手,有人将一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擡上來。
“從昨天開始,我們就已經記錄了各位兄弟的姓名,籍貫,今天在這裏的,以湯老爲首,我剛才已經将卷冊全部交給了他。如今的這個隊伍裏,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如果可以回到湖州,你們看看這台上,看看那邊,所有人,都欠你們一份人情,你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升官發财。”
那些箱子被打開,金銀的光芒閃了出來。
“這裏的,都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大家衛戍杭州一地,我知道你們有許多人的親人、兄弟,也都在杭州,他們有的也在這支隊伍裏,有的已經在杭州去世,或者出不來了……方臘殺了他們,燒了大家的房子……也有女人……”
甯毅頓了頓,然後指了指後面的那塊幕布:“他們跟當初攻杭州的那批精銳不一樣,他們是一些農民,連刀槍都配不全!手上拿着耙子木棒跟我們打仗!到了現在,他們一千多人,就已經氣勢洶洶地過來了!我們可以想想怎麽逃,現在脫光衣服跳進河裏,從這邊遊過去!也可以現在過去踩死他們!你們現在已經看到了,他們五支軍隊都已經分散,我們吃掉陸鞘的這支,再吃掉姚義的這支,其餘的都還趕不過來,我們據河以戰,繞一圈再吃掉薛鬥南,要下雨了,這是天助我們……這一仗怎麽打,有沒有可能打赢,你們可以自己想!”
“打赢了,你們可以爲杭州死去的親人兄弟報仇!你們可以分走這些金銀!你們可以去到湖州,加官進爵!你們是這場杭州大戰唯一打勝的軍隊!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地記在湯老手上的那份卷冊裏,卷冊到湖州,你們每一個人都不會落下。就算你們回不去,你們的家人,也會拿到他們該拿到的東西,活着的人對你們的家人,必如至親奉養!”
湯老點了點頭:“老朽可爲此事負責,天地可鑒。”有人便将他的說話傳出去。
甯毅笑了笑:“若不勝,那就什麽都沒有了,各位兄弟,我的娘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她就在後面站着。如果這樣也能敗,大家都會死在這裏,這些金銀,會被他們全部搶走,你們活不下來,你們在杭州被他們破了城,毀了家,殺了至親之人,那些仇,就再也沒有可能報了。這時戮力向前,那就活下來,什麽都有,這時候往後,大家就都報不了仇,死路一條……他們是一群連兵器都不全的亂民,沒有操練沒有秩序,就爲了搶掠殺人到了這裏,他們隻有一千人,大家會輸嗎?把所有東西都輸給他們?”
“還是要拿回來一些什麽?”
他将話說完,整個場面,都已經窒息起來,黑壓壓的雲層下,大家看着那塊大幕布,怔了半晌,有人終于說起來:“可以報仇……”
“怎麽可能輸——”
“踩死他們——”
這聲浪漸漸的開始彙集起來,也在此時,陡然有人沖了出來:“别聽他的,他妖言惑衆,就是他把我們陷在這裏的!”那卻是之前尋甯毅麻煩的将領。這人姓夏,名叫夏七,甯毅在初九清晨将一名阻人取水的鬧事者弄得半死,便是他的堂弟,這幾日以來,倒是與甯毅唱了幾次反調,他這時候跑出來,令得一幹士兵的情緒陡然一滞,這夏七緊接着便開始說那計劃是甯毅一人所爲。
台上的衆人也都愣了愣,陳興都原本看着将兵的情緒都已經被調動起來,還在高興,這時候指着那人:“夏七!爲了你堂弟與甯公子的私怨,你這幾日無理取鬧得還不夠麽!竟在此時霍亂軍心!”
萬人的隊伍,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那天甯毅與這夏七堂弟結下梁子,部分軍士也是明白的。夏天仰頭道:“陳将軍,我說的都是實情,若不是這甯立恒……”
他話沒說完,台上甯毅朝旁邊已經走出幾步,抓起旁邊一名士兵北上的弩,用力地上了弦,直接指向那夏七。夏七愣了愣,随後雙手一張:“你敢——”
下一刻,嘭的一下,血光飚射出去,弩箭直接射在了他的腦門上。這人睜着眼睛,保持那張開雙臂的姿勢倒在了地上,甯毅另一隻手抓住旁邊一名士兵手上的長槍,努力讓自己站穩:“啰啰嗦嗦!婆婆媽媽!唧唧歪歪!你不是男人!”
他原本已經處于虛弱的狀态,這時候卻是強用蠻力,那聲音說出來,全場皆聞,一時間,不光是下方的士兵,就連台上的湯修玄等人,都愕然地望着這平日裏病恹恹的書生,心下驚怵。他們也聽說了甯毅心狠手辣與石寶等人交過手的傳聞,但平日裏自然沒見過,這時候才見他如此幹脆地動手殺人。
“路隻有兩條!往前!往後!你們選好了,就走過去,爲自己掙命!與我有私仇的!事後要找我!殺我!我盡管奉陪!但在這時要禍亂軍心的,都是大家的死敵!你們盡管選擇聽不聽他們的!”
甯毅說完這些,手和身體都劇烈的抖動起來,隻是仍舊站在那兒。那夏七的手下原本也有些人,初時錯愕過後,這時便有人陡然喊起來:“竟敢當衆行兇,兄弟們……”這話還沒喊完,陡然聽見“乒”的一聲,後方有人猛地拔刀朝他砍過去,那人也機警,擋了一刀,退後幾步,隻聽那出手之人喊道:“誰他媽是你兄弟!”這人卻是素來與他有嫌隙的一人。
人群中刷的又有人拔出了刀,指向這邊:“這人不安好心!”
“宰了他!”
又有人狂喊起來。這人持刀退後了幾步,那邊喊聲已經此起彼伏,不少人被剛才的鮮血激紅了眼睛,在此時找甯毅麻煩根本無濟于事,這時所有人都能想到的。呼喊聲中,那人腰肋之間猛地被身邊人劈了一刀,鮮血飚射出來,他錯愕地睜着眼睛将刀子往四周揮,士兵群中一名大漢直沖過來,刷的一刀往他肚子裏捅進去:“老子宰了你這孬種——”
一刀之後,又是一刀,四周的士兵已經成了一個圈子,刀光刷刷刷的往那人身上劈,鮮血四處飛灑,直到有人一刀劈了那人的腦袋,周圍的地面都已經被鮮血染紅。當先那大漢舉起手中的鋼刀,朝向北面:“兄弟們,殺光那幫雜碎!報仇——”
“殺了他們。”
“殺光那群農民——”
“我要報仇!”
片刻之間,幾乎所有人都被這殺戮激紅了眼睛,刀兵如火,聲浪開始沸騰起來,這時候的軍隊不見得會有多好的指揮,但人在絕處時的血性,終于已經被激了出來。
甯毅站在那兒,柱着長槍,看着這一切,他眨了眨眼睛,然後,周圍的黑暗包圍過來了。身體冰涼,視野開始傾斜,他吸了一口氣,隐約聽見有人喊:“甯公子——”
“甯公子……”
意識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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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鍾後,陰沉的天空下,就在朝北方不到兩裏外的一片丘陵的山坡上,陸鞘所率領的将士将他們這次追殺的目标納入視野,如狼群一般的朝着那邊疾沖而去,雙方很快地進入箭矢所能及的距離。這邊不多的箭矢飛了過去,似乎并沒有起到怎樣的效果。
陸鞘還在疑惑雙方接兵爲何會如此之快,那邊的數千武德營士兵,紅了眼睛,揮舞刀槍,如同海潮一般的淹沒過來,呐喊聲震天。
沖在最前方一名陸鞘麾下士兵微微察覺到不對,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了一下,被後方的同伴推倒在地,踩了過去,随後那前方卻是更多人下意識的放慢速度或是停下。這發展與他們原本想象的并不一樣,與早幾天裏經曆過的類似事情也并不一樣。
這上千人的錯愕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片刻之後,他們被眼前這次毫無章法僅憑着血氣的簡單沖鋒一次平推,數千人的怒潮,在數裏長的戰線上轟然席卷,沖向北方。
沒有鏖戰,沒有章法,沒有更多的圍追堵截,兵鋒過後,紅色的地毯一次鋪開,滿地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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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