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節。
這一天,對于武朝這個繁華的國家來說,是最爲重要的節日之一。姑娘家們穿針布宴,向織女星祈求智慧和巧手,祈求來日姻緣。大戶人家以及皇族宮廷,往往也有各種奢華飲宴,有這樣那樣的熱鬧節目,通宵達旦。
隻在這天上午,各種喜慶的氣氛已經在汴京城裏洋溢起來,及至傍晚時分,燈火漸漸亮起,一輛輛青樓花車在鑼鼓喧天中沿主街道撒花巡行,便象征着這個晚上的喜慶正式開始。一名名穿着華麗的男男女女,公子書生丫鬟小姐,将這個含蓄卻又醇厚的古代節日,點綴得充滿了書香與文墨氣息。
皇宮之中,照慣例張燈結彩了,但那些喜慶的氣氛,并未有傳至宮外來。後宮之中,公主、後妃、宮女們也已經準備好了乞巧的喜宴,這等宴席與聚會通常由皇後主持,皇上每次也會過來。但今日至入夜以後,皇商還沒有過來,幾名皇室或親王家的小公主小郡主已經在宴會中央比賽穿針,喜慶氣氛,一如往日般的令人沉醉。隻在偶爾間,會有某些消息靈通的人,下意識地将目光望向那沉默的皇宮正殿的方向,随後收回目光,看着宴會中央的活動,笑着鼓起掌來,說幾句吉祥話兒。
皇宮正殿其實并未如她們想象的那般沉默,稍西一點,處理大事的紫宸殿裏,其實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喧嚣、吵鬧以及肅殺,這時候那吵鬧漸散了,參與的官員應該也已經離宮回家,但皇帝沒有過來,就足以看出這事态的嚴重性。
杭州淪陷,在許多人的眼中,或許也意味着,江南半壁已傾。
秦嗣源是自皇宮中走出的最後一批人,與他同行的還有李綱。就在先前不久,皇廷之中做出了決議,三日之後,由童貫領禁軍十五萬精銳南下鎮壓方臘之患,而由王禀、楊可世率軍十萬北上伐遼。童貫已經回去了,一向懂進退的秦嗣源卻執拗地想要再說服皇帝一次,李綱陪他一同留下,景翰帝周喆對這左右二相也是敬重,留他們用膳,但用膳完畢之後,其實還是沒什麽結果的。
先不說周喆本人的看法,在這等情況下,已經做出的決議,即便皇帝反悔,也是沒什麽辦法逆轉的。
這些日子以來,南方各種消息如紙片飛來,皆是壞消息,杭州被圍,試圖南下救援的武驟軍被擋在途中。蘇州石生,湖州歸安陸行兒,婺州蘭溪朱言、吳邦,永康方岩山陳十四,處州缙雲霍成富、陳箍桶,台州仙居呂師囊,越州剡縣仇道人,衢州鄭魔王先後揭竿……這些人有的早已是官府榜上有名的逆匪,有的之前籍籍無名,但僅從這些日子的情況看來,早在正式攻杭州之前,方臘或許便已在暗中四處聯系,策劃着這一日狀況的到來。
這些造反的傳報在東南一帶此起彼伏,縱然規模有大有小,卻也有效地阻止了杭州附近的軍隊派往杭州的救援。在杭州已成孤軍的這幾日裏,朝堂裏的情況,每日都在變,攘外派、安内派、主戰派、主和派都各自拿出了底牌,不斷向彼此,向皇帝發動攻勢。
如今這朝堂之中,唐恪、李邦彥、吳敏等人算是安内派的代表,他們不在乎伐遼,但周圍大多數人的利益都在江南,在乎的是打仗的順序,如今南方變成這樣,後方不穩,如何攻伐,自然要早早平叛,這些話,說起來是很有道理的。
在這些安内派裏,有一定的主和派,原本就不願意與遼國啓釁的,也與安内派站在了一起,全力支持鎮壓方臘。如此時并不在汴京的西北老帥種師道,這時候便通過急訊做了鎮壓方臘的谏言,因此也引起了許多官員的附和。
作爲左相的李綱秉承正道,原本是極其強硬的主戰派,但這次杭州之禍傳來,他其實也微微有些動搖,大抵覺得若江南不穩,武朝即便伐遼成功,也難免傷了元氣,這幾日的動作便有些保守。而這幾日裏,堅決要求首先伐遼的朝中大人物,卻不見得是以秦嗣源爲首,他畢竟離開政壇太多年,這時候縱有勢力,也談不上最大了,此時要求伐遼态度最爲堅決,動用的力量也最大的,反倒是這時被稱爲“武朝第一名将”,時任樞密使、執掌兵權的童貫童道夫。
不過,童貫的強硬,待到今日杭州淪陷消息的到來,也終于知道了事不可爲,最終抵擋不住巨大的壓力,領受了率軍南下的命令。也隻有秦嗣源,即便在最後關頭,也一直堅持着北上的策略不變,而當童貫推薦王禀、楊可世率軍北上伐遼之時,幾名秦嗣源的親信也表示了一些反對,到最後又在軍中安插了幾名将領。此後會散,童貫等人當即回家,準備下一步的策略,秦嗣源與李綱則稍稍留下,到此時才離開皇城。
晚風吹來,城外禦街之上,火樹銀花。兩名此時朝中權力最高的老人走在路上。
“一夜魚龍舞……”秦嗣源微微歎了口氣,“種帥是個明白人啊……”
“種彜叔?”李綱皺了皺眉,今天一整天,雖然也有人将種師道的想法拿出來當籌碼,但此時的汴京當中,種師道的影響,還是不大的,“嗣源爲何忽然說起他?”
“若不能伐遼,便幹脆議和,如此一來,遼比金,該好相與一些。”
“江南一地,太過重要,平心而論,我也是認爲,該首先南下的。嗣源前幾日不也是說,杭州若失,我武朝便要元氣大傷啊。”
秦嗣源笑了笑:“紀翁莫非也以爲我今日是爲搶功,蒙了心神麽?”這幾天以來,時常有人以此對他進行攻讦,秦嗣源這次複起,最主要的還是以爲北方的局勢,旁人便說,他是爲了自己的事情,不顧全局。當然,這話說完,李綱卻也苦笑着搖了搖頭:“相交多年,我知嗣源一向光明磊落,論做事,我不如遠矣,但今日之事,實在是大局所迫啊,你我也是毫無辦法了……”
兩人走在那街上,後方馬車與下人都在跟着,秦嗣源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江南重要,隻是如今北地更爲兇險。真要分兵南下,我甯願是童道夫率軍北上,至于何人率軍南下,那便都行了……”
“如今軍中真能打仗的,除了西北種帥,倒也真隻有童道夫了……”
“不是能打仗,是敢不敢打罷了……紀翁,今日我爲何要反對王禀、楊可世爲帥,這其中原因,你是知道的吧?”
李綱笑了笑:“終究……還是因爲童道夫吧。”
“是啊。”秦嗣源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道夫此人一力主戰,原因你我都明白,說得不好聽些……他是閹人。他拿夠了錢,想要名垂青史……他貪墨,這沒什麽,一旦想要名垂青史,他必定奮勇作戰,伐遼一事,便是他成就英名的最佳時機,可一旦這時機給了别人,呵……王禀、楊可世,都是他童家軍的人哪,投過帖子的……”
李綱點了點頭:“如此一來,便有十萬軍隊北上,伐遼也暫成泡影了。”
“隻是徒耗錢糧。”
秦嗣源接了一句,兩位老人又走得一陣,前方一座府門前正在放煙火鞭炮,很是漂亮,那是戶部尚書唐恪的府邸,顯然裏面也正在進行熱鬧的宴會,加上唐恪等人今日在朝堂上的勝利,該算是喜上加喜了。
“欽叟的二孫女要許人了。”李綱說了一句。
“是許給了吳敏的族侄吧,吳家人高攀了。”
“呵……”
如此說了兩句,兩人走過那府邸,有一位過來的年輕官員認出了他們,近前來打招呼,李綱回了禮,随後也就笑着揮了揮手,那人離開之後,秦嗣源道:“紀翁也是覺得我對伐遼太過堅決了吧,那紀翁覺得我武朝這歌舞升平如何?”
“自是極好的,你我如此,不就是想要保住這歌舞升平麽。”
秦嗣源歎了口氣:“可想要歌舞升平,便失了爪牙啊……我在江甯之時,有個年輕人跟我議論。人與人之間,從無區别,武人也好、遼人也好、金人也好,都是一樣。我武朝升平多年,敢拼命之人,也就少了,遼人初起之時,耶律阿保機何等雄才大略,到得此時,其實也已經在承平之勢中漸失銳氣,隻是我們失得更多,而女真人,他們從冰天雪地白山黑水中拼殺出來,銳氣正盛,如饑餓的虎狼一般。女真滿萬無可敵,将我們放過去也是一樣的。”
李綱沒有說話,秦嗣源便繼續說下去:“這等人最看重的是什麽,不是什麽談判、陰謀,隻有最簡簡單單的力量,才能讓他們平等看你。紀翁,朝中之人皆言女真人少,難以攻伐我武朝,可若是讓他們占了遼人那一大片的土地,要軍隊還不容易嗎,我們原本就連契丹人都打不過的,何用女真人?”
“所以我說,種師道是個明白人,他一早便怕,趕了遼人,讓女真人在卧榻之側紮根,殊爲不智,欽叟等人不是這樣想的,他們權謀用多了,隻以爲讓女真人與契丹人殺個兩敗俱傷,我武朝便能坐山觀虎鬥,撿個大便宜。權謀啊權謀,用在戰場上,有何用途。”
“紀翁,那年輕人說得對啊,我們挑動兩國交戰,能拿到的不是一個便宜,隻是一個機會,便宜還是要伸手去撿的。此次機會當中,我武朝若能趁着遼人疲憊,大勝幾場,女真人自然也會對我武朝心生敬畏。若我武人無能,隻是在旁邊打打秋風還敗了,一旦女真人取代契丹,我們所面臨的,便隻是從一隻年邁的狼變成了一隻年輕的老虎……紀翁,到時候我怕,我們真要成千古罪人了,我們哪,該想想對策喽……”
煙火升騰,銀花火樹。李綱沉默了片刻:“那年輕人是誰啊?”
“無意間認識的一位棋友。”秦嗣源笑了笑,“不過……他如今也陷在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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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