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下,茶杯摔破在地上,瓷片飛濺。
“呵,終日打雁,想不到今日反被麻雀啄了……”
船舫側面的房間裏,氣氛有些凝重,稍顯嘈雜的人聲自不遠的地方傳來,樓近臨坐在椅子上,看着方才扔出了茶杯的那隻手,好半晌,方才笑了笑。
房間一側,樓書恒正倚靠在一張竹椅上,由樓家的大夫爲他敷藥療傷,此時房門緊閉,房間裏再有的,也就是樓舒婉與宋知謙夫婦。樓家的一些親朋、後輩這時隻在門外候着,他們顯然能夠聽到這茶杯摔破的聲音,但樓近臨并不在乎。
方才在那大廳當中,當蘇檀兒做了那樣強烈的表白之後,樓家這邊的反駁,一時間也就沒起到任何的作用。對比初時的嚴肅,衆人心中的期待,整個事态在那時卻顯得有些高拿輕放,一瞬間就朝着另一個方向倒了下去,錢希文、穆伯長稍微表态之後,原本似乎傾向于幫助樓家這邊給甯立恒定罪的陸推之也沒有太多的猶豫,随後便開始給整件事情定下基調。
樓書恒的出手本是爲了正當之事,但做得未免魯莽,一幹學子爲此義憤填膺,正義感也頗堪嘉獎,但也是失之沖動,而甯毅這方,雖然感情可佩,但大庭廣衆之下牽了手,也是失之孟浪,況且打鬥之中出手過重,不夠謙和……
當陸推之說了這些話,其餘的形容再多也便是花花俏俏的點綴而已。其後甯毅主動拱手道歉,那邊挨打的衆人當中有兩名是穆伯長的學生,穆伯長生了氣,他們連忙起身謙讓,一個群體,一旦出現裂痕,其餘人便是心有憤怒,也是沒有辦法了,接下來,蘇檀兒便假惺惺地說衆人的療傷賠付,将由蘇家承擔雲雲。
陸推之看起來是各打五十大闆,但接下來已經不可能給任何人定罪,既然不能定罪,這就仍舊是聚會的模式了。雖然還有其它的事情該說,但這麽多人受傷,陸推之還是讓一幹大夫先給衆人治療,樓近臨讓大夫表示樓書恒傷勢不輕,到這邊要了個房間暫時休息,随後,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終于爆發開來。
這個時候,誰對誰錯在他而言并不重要了。蘇家隻是外來者,卻在這樣的場合,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甚至連錢希文、穆伯長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這些事情,不可能輕易揭過。
樓書恒還在那邊喃喃地罵“賤人”,聲音不大,但房間裏自然聽得清楚,樓近臨看了這兒子一眼,轉去望向女兒:“今天的事情,我樓家不可能善了,舒婉,不管你有什麽想法,以後不許再與那蘇檀兒來往。我想問你,先前在船下打完架之後,你在現場?”
“嗯。”樓舒婉點了點頭,她心中以爲父親要怪她在當時出面調停,但樓近臨并沒有問這個。
“當時大家打起來,說那甯立恒與丫鬟通奸,你出面之時,蘇檀兒也已經到了,對吧?”
“嗯。”
“她當時什麽話都沒說?”
“嗯……”第三次點頭,樓舒婉有些疑惑,望了望父親。
樓近臨将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偏頭看看樓書恒。
“這個女人,在當時就弄清楚了打架的緣由,從她出現,到上船,到整個過程裏,幾乎一句話都沒說。你們以爲她是心中有所失望,連我都這樣以爲。可她若有心,早先在船下出現時,就已經可以告訴所有人那丫鬟與甯毅的關系,你們覺得她爲什麽不說?”
樓書恒眨眨眼睛,想了想,反應過來道:“她……其實是假的,對吧?她根本沒将那丫鬟許配給甯毅。所以在下面的時候她根本沒說,一直到船上,她才想通隻有這樣才能救下她這夫君?”
樓近臨手掌在茶幾上握成拳頭,偏着頭看這兒子,拳頭幾乎要砸在茶幾上,好半晌,克制着輕輕放下,一字一頓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樓書恒?”微微的窒息,樓近臨低吼出來,“你是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什麽時候的事情!?”
“什、什麽……沒、沒有啊……”
“呵,那女人從一開始就想清楚了,事情不能在下面解決,她若在下面便說出丫鬟已是許配給那甯立恒的小妾,待到了船上,大家必定不信!她從一開始就在等着後來的說話!呵,舒婉在先前便說了那送一盒蠶的事情,可到頭來,我還是低估了她。在心機謀算之上,你們兄妹跟她比起來,也是差了一截。舒婉,這是我讓你不要再跟她接觸的理由,免得被她利用了你還不自知!”
父親語句嚴厲,樓舒婉也隻能低頭沉默,不過片刻之後,樓近臨也就笑了笑:“也好,聽說蘇家的男兒不抵用,倒是出了個這麽厲害的女子……”
“但是父親,現在錢希文和穆伯長都站在他們那邊,又是錢希文發的帖子,他們的關系……”
“無妨的。”樓近臨揮了揮手,“這次毫無準備,事情倉促,錢希文可以不管我樓家的立場,他當時也不過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一旦我樓家态度堅決,他清楚之後,又能爲那甯立恒擔起多少事情?今天不說這事了,你們先出去,我馬上也過來……”
他朝女兒女婿示了意,樓舒婉與宋知謙一路出門,途中樓舒婉神色平淡,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宋知謙也有心情,低頭沉思想着,實際上倒是在想方才蘇檀兒說的那些話,他從未想過世界上居然有一對因入贅而結成的夫妻是那樣過日子的。
一路來到大廳,許多人正在調整着落座的順序,大廳前方,許多人則都已敷好了藥,一群一群地說話。先前發生的那些事,如果按照地域算起來,杭州人沒占到便宜,難免有人心生不忿,但湯修玄此時正在與衆人說着“男兒當心胸寬廣,有錯則改,這次大家雖然受了傷,但确實有過于魯莽、見事不明之嫌,我杭州男兒有杭州男兒的氣度,便不要放在心上。”之類的話,有這些老人出面,情況也就很快得以緩解。
甚至有人走上前去,朝甯毅說:“此事确實是我魯莽,在此向甯兄告罪,甯兄不要放在心上。”
甯毅還禮道:“此事是我出手過重,兄台何罪之有。”
“哎,我雖受傷,卻是我咎由自取,但不瞞甯兄,方才我也朝甯兄身上打了兩拳,對甯兄而言,卻是無妄之災,此事終是我錯。”那人如此說着,雙方一笑泯恩仇,和樂融融。
其實敢這樣做的,多半是不懼樓家威勢、有一定背景的人,如此表态,倒也能獲得幾分名譽,随後也有人說說甯毅夫妻間的感情,說說甯毅的詩才名譽,這時候甯毅的手上也已經包紮完畢,隻聽得前方錢希文笑着說話。
“……老實說,老夫雖然讀了多年詩書,見過許多人事。但不得不說,對于男子入贅之事,終究是有幾分看薄的。唯有在今日,看見立恒此事,才不得不改變一些想法。立恒,得妻若此,夫複何求,你需得好好珍惜才是。”
甯毅點頭稱是,蘇檀兒則是笑着行了一禮,對老者的贊揚表示感謝:“其實,能與甯郎成親,是檀兒的幸事才對。”
錢希文笑着點頭:“你們二人情深,來日必爲旁人津津樂道,也是彼此之幸,互相也該珍惜啊。隻是,今日之事,也實在有些令人歎息,立恒,男子入贅之事,終是爲世俗眼光所限,今日你能說清,他日卻難免又被人看清、誤會。老夫認爲,你們二人既然如此情深,是入贅還是娶妻,倒已經不重要了,我看何妨這樣,你們夫妻二人,不妨趁此機會将婚書改上一改,此事雖無太多先例,但老夫看來,還是可以的,今日有陸知府,有老夫、穆老、湯老等人在,老夫可自願做個媒人嘛,你們可将彼此關系改爲男娶女嫁。女方呢,且放了那婚書,其後三媒六證,也是走個形式。相信你二人婚事必定會爲人稱贊傳揚,以後,也是少了許多麻煩,立恒有才學,有抱負,是做大事之人,如此一來,少去許多阻礙啊……”
他這話說完,周圍有着些許的安靜,旁人都在看着這對夫妻的反應。其實若秦嗣源在場,必定會贊美錢希文果然知他心事,手段果決。
對于秦嗣源來說,見了甯毅才學卻一直守着贅婿身份,從來都是他的一層心病。他在給錢希文的書信之上不寫甯毅的贅婿身份,其實也是覺得可以通過錢希文給甯毅一些壓力。當然,秦嗣源不期待錢希文能改變甯毅這個死硬派,這也是一層類似玩笑般的心思。而錢希文這次邀請甯毅的一大目的也是爲了弄清楚他的入贅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到得此時,順勢便要将這對夫妻身份糾正,也不愧是秦嗣源那等人精的好友了。
或許連周圍的些許安靜都是錯覺,因爲幾乎是錢希文才說完,蘇檀兒已經是低頭躬身:“如此,妾身謝過諸位大人了,但聽錢老與諸位做主。”
錢希文在上方呵呵笑着,衆人也都是呵呵笑着。樓舒婉等人此時在後頭看着這發展,其實甯毅臉上也是微微的笑容,他偏過頭看了看身側的妻子,這時蘇檀兒低着頭,看不全樣貌,但發絲遮蓋的側臉上隐約是個月牙般恭順的笑。
“倒是……謝過錢老了。”
甯毅拱了拱手,所有人都在聽着他的說話,以爲這事成了,不過随即,聽得甯毅歎了口氣:“不過,當年甯家潦倒,家徒四壁,連飯也有些吃不飽,隻有蘇家伸出援手,立恒……或是因此決定入贅。在下并不在意這入贅身份,如今的蘇家,也無人因此等身份而輕慢于我,若是貿然改變,反倒是令許多人沒來由的爲難,依在下看,此事謝過錢老,但還是維持原狀吧。”
錢希文皺起了眉頭,目光嚴肅地望着甯毅,甯毅也隻是拱手微笑。其實這事要說簡單也簡單,要說複雜也複雜,有杭州知府這等官員,有錢希文這等大儒,他們要做媒、要證婚,要将一些事情做得合情合理,隻是簡單的小事。但世情禮法,也有其定規,兩人身份一改,改婚書,再三媒六證,就算一切都照舊,改了的還是改了。
在杭州一地,一時間或許無人說話,或許被錢希文這些人操作得還會被人津津樂道。但禮法之上,終究還是等同于贅婿出戶自立,再與蘇檀兒二婚的性質了。
縱然還是一樣的婚姻,但回到江甯,蘇家會怎樣看,旁人會怎樣議論蘇檀兒,難免會有些怪話。其實這一整場做下來,到得一切好處的都是他,而所有失敗跟付出都是蘇檀兒在做,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這些好處,他打心眼裏不在乎,而那些付出——他知道蘇檀兒的性子,這年代的女人沒有多少東西可以争取和真正擁有的,無論她多麽喜歡自己,無論她笑得多開心,她對那些東西,其實是在乎的,這卻又何必呢。
其實,也是他内心有着自傲,背着贅婿的身份,做許多事情或許不方便,但反正他現在想做的事情也不多,而且對于他的自傲來說,哪怕是背着贅婿的身份,要做什麽事情,也難不倒他,他壓根就不在乎,甚至爲此自負。要因此事弄得家裏人不開心的話,那就不用去做,根本不重要的事罷了。
錢希文看了一陣,笑起來,言辭還是溫和:“呵呵,立恒顧念恩情,此事值得稱贊。不過,背着贅婿之名,要做事終究有些放不開手腳,男兒當有淩雲之志,立恒又有才學,堪稱文武雙全,他日莫非不想投藝報國?況且,入贅之身,難繼甯氏香火……對于這些事情,老夫相信,檀兒也是清楚的。”
這兩段話綿裏藏針,已然有些尖銳了。甯毅仍舊笑着回答:“其實,我與檀兒早就有商量,将來生下孩子,讓其一繼承蘇氏家業,其一繼承甯家香火,這事倒并不爲難……”
他說得輕松,倒仍是拒絕,蘇檀兒爲了他上一段拒絕的話已經要流淚了,卻也知道再這樣委實得罪人,連忙拉了拉甯毅的衣袖,笑道:“其實……其實他、他太過顧及妾身……嗯,不過甯郎已經決定,不久之後,便要上京,此事也與秦家爺爺約好了的。他性子太拗,這些事情,妾身……妾身此後再勸勸他吧,錢爺爺,你、你别怪他啊,還有陸大人、穆爺爺……”
她先前堅韌自強,這時候又做出個爲着夫君而慌亂的女子形象,錢希文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時間倒也生不了氣,隻覺得甯毅爲了這妻子倒也真是執拗,兩人之間還真是有真情在,揮手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們不久要上京,此事便交由秦相來辦吧,老夫便不讨人厭了。”
旁人之中,隻有陸推之稍稍知道甯毅與秦嗣源有些關系,另外的衆人聽蘇檀兒說起與什麽秦爺爺約好了上京,還在疑惑秦爺爺是誰,一聽錢希文這樣說,俱都驚悚,無法相信甯毅竟有這層關系。
陸推之先前聽錢愈說起甯毅跟秦嗣源有關,但關系到底爲何也不清楚,他想着多半也不是什麽很深的聯系,否則秦相上京,他幹嘛隻是随着妻子南下經商,這時候也是吓了一跳,将心中對甯毅的定位提了一提。随後也哈哈幾句打個圓場,又說起:“先前便聽說立恒乃江甯第一才子,那水調歌頭、青玉案等詞我也聽了,委實絕妙,想不到真是立恒所作……”
甯毅來到杭州便沒有寫詩寫詞,旁人對這份認知也不算清晰,最深刻的自然是他方才在下面一個打幾十個,這時候陸推之發言,衆人也就感興趣起來,隻聽陸推之說道:“既然立恒來了杭州也有兩月,沒有佳作,可說不過去,不妨作上一首詩詞,與我杭州才子也比較比較,如何啊?”
他這話說完,衆人笑起來,都有些好奇,甯毅想了想,也是一笑。陸推之對在場的衆人道:“今日聚會,也是詩會,作詩本是應該,方才大家打架,便有些不好了。依本官看,我杭州才子,當心胸廣博,隻是于方才之事,也不得不找回場子。諸位也不妨拿出渾身解數來,且讓立恒見見我杭州學子的威風,在本官的私心當中,大家最好可以大大地奚落他一番嘛。”
衆人都大笑起來。陸推之繼續道:“不過,這詩題嘛,爲免大家仍舊對方才之事耿耿于懷,以此事入題,咱們今日的比鬥呢,最好還是不以此地爲題了。來到我杭州兩月,立恒對杭州一地,想必也已有些感觸,大家也都是杭州之人,不妨寫得大氣些,以我杭州爲題,大家覺得,如何啊?”
方才的事情,弄得情緒有些僵,陸推之此時的作爲,終究還是有些講究的。題目寫得大些,相對容易寫,容易調動氣氛,一幹杭州才子在杭州住久了,多半都會有料,而且有精品。破題容易是對雙方而言,于甯毅來說,也算是賣了個人情,反正大家都有詩詞,到時候一比、一讨論,都不差,也就能調動起氣氛來了。
他這話說完,衆人便也點了頭,多多少少都看着大廳前方的甯毅。樓舒婉知道甯毅是才子,隻是從未見他寫詩寫詞,還是有好奇的,蘇檀兒其實也未曾見過他參與這等正式文會的情況,扭頭看他。隻見他笑了笑,欣然點頭道:“也好,且拿紙筆來吧。”
這恐怕是他在大庭廣衆之下寫詩寫得最爲幹脆的一次了,衆人交頭接耳道:“必是他之前便做好了的。”“且看看如何。”這題目大,反正他們也有存貨,俱都是精品,也有人笑道:“我也有我也有,且讓我們比比。”随即便有人奉上紙筆來,一共奉上了四五份,也有許多人,此時觀望着,等待待會的出手。
宣紙攤開,蘇檀兒研墨,甯毅執起毛筆,對此有興趣的衆人一時間在前方聚成數團,也有人探過頭來探過頭去。樓舒婉見過了甯毅的暴力,從未見過詩才,這時候也靠了過去圍觀。不久之後,甯毅在圓桌上落下筆鋒,寫下字迹。
人群沉默,遠處未有過去湊熱鬧的人們仰起頭好奇地看着事情的變化,某一刻,有人悄然念出一個名字,那名字在片刻後傳開,傳到其他的桌子上,傳給其他寫詩作詞的人聽,以知己知彼。那名字三個字:“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叫望海潮。”“那邊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
“望海潮?那是什麽?”
有人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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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名了,諸位!越往前走壓力越大,但相信咱們票黨是不會怕的,對不對!!!
咳咳,其實我很希望這個月每天都能這樣充滿活力又沒節操地喊票,目前算是我對自己的期待^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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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