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居運河發端,東臨錢塘海口,杭州自古以來,便是文人口中有關“江南水鄉”的最典型寫照,城市内外,水路縱橫。這縱橫的水道不僅帶來優美的風景,同時也帶來了商業的發達,比之江甯汴京,也不見得有多少遜色,不過這個時候,卻還沒有到杭州經濟真正最發達的時刻。
如果在原本的曆史當中,南宋遷都之前,杭州一地,還算不得真正到達巅峰的商業中心,盡管此時杭州的商業已是相當的發達。它的巅峰還在南宋遷都,被改爲臨安之後,這裏的商業發展因此激增數倍,撐起整個南宋繁華半壁。
此時也是一樣,如今的杭州,最繁華的商業區,還在官巷口到羊壩頭一地。至于甯毅與蘇檀兒如今所在的太平巷附近,雖也有繁華街市,但與那邊還是比不得的,巷子裏适合住家,幾顆樟樹茂密參天。巷口一家小小的劉氏武館,生意看來不錯,整日裏嘿嘿哈哈,偶爾聽來,倒也頗有朝氣。
來到杭州幾日,主要的事情,終究還是駕了車馬四處遊玩,有時候下了車信步而行,這時候沒有詳細的旅遊地圖,一處一處的走來走去像是密境尋寶。西湖去過了,夕照山、雷峰塔自然也不能錯過,幾個孩子最是好奇塔下是否真的有白娘娘,至于後世的西湖十景,則要一處處的去尋。
随性遊覽,說來浪漫,其實若真去做起來,倒也是挺無聊的。後世見慣城市生冷的人們或許會爲了某些原汁原味的祠堂裏弄好奇不已,但實際上真正古代街巷,遠沒有後世旅遊景點那般浪漫怡人,一處處石闆土路,低檐窄巷,有的道路上污水肆流,雞鳴狗吠,行乞的孩童卧于路邊,看得久了,便知道那并非風景,而是生活。
沒有後世風景區的布局、裝飾、管理,想要看風景,更多的是憑着自己胸中的情調以及可以随意引申的發散思維。一個胡同裏華蓋亭亭的大樹未必真有多好看,若你有心情,那自樹隙間穿下的千萬金光也就成了怡人的美景。但若看得多了,同樣的美景也會變得平平無奇,因此若真要尋些熱鬧,反倒是那熙攘俗氣的商業街區更能讓人滿足,也是因此,一些固定經典逛過之後,甯毅與蘇檀兒等人選擇光顧的地方,大抵還是如官巷口、羊壩頭這類的商業區。
平心而論,縱然羨慕文人情調,喜愛詩詞歌賦,蘇檀兒在本質上,其實是沒有多少情調的人。陪着甯毅在一處處街市上閑逛,累了便上茶樓小坐休憩,聽聽書文小曲,心中更多的,大概還是在盤算來日的倉庫設在哪、作坊設在哪、店鋪怎麽開了。
甯毅對于到各處欣賞閑逛其實也不是非常熱衷,可有可無。對他來說,後世經過各種修飾的景觀已經見得多了。這個時代原汁原味的景色,最初或許有所新奇,感到甯靜,見慣了,其實也就差不多。本質上來說他并非是喜歡風景的人,他更欣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看街市之間熙熙攘攘,衆人讨價還價,茶樓上閑聊談笑,妻子與丫鬟的指指點點,便總能感到樂趣。相對于山水風景間的樂趣,他更喜歡這種人工的。
待到在太平巷定下住處,看了那小武館幾次之後,他便又興起了可以在這段時間内鍛煉一番的想法。
當然,這樣的小武館,蘇檀兒是絕不認爲自家相公應該去學的。婵兒娟兒等人大抵也是這樣的想法。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随口說了一句,當天夜裏,三個丫鬟便是一臉幽怨和遲疑,她們的身份令得她們不可能對主人決定的事情指手畫腳,但也是因爲甯毅平素随和,大家關系親近如一家人了,方才令得她們爲甯毅着想,擔心他真做出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情來。
文人與武人的差距,在此時畢竟還是太大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甯毅已經在詩文一道上闖下了頗大的名聲,縱然他平時并不在意,但是當他決定去某家小武館中當個小學徒時,旁人便極容易的就能感受到其中的違和。
縱然他不在意,婵兒等人又哪裏受得了自家姑爺到這樣的小武館裏給人呼呼喝喝——雖然花了錢未必會如此,但就算是江甯百刀盟程盟主之類的人,這時候見了姑爺雖然能稱長輩,但也得客客氣氣的以禮相待,這等街頭巷尾的小武館,總之是不該碰的。
她們心中是這樣想,一個晚上端水點燭之時目光裏看來就像是在說話,偏又不好出口,蘇檀兒聽過之後也未曾表态,沉默而溫婉的感覺。這時候一家人在這院子住下還隻有幾天,許多東西都在購置、裝點,待到将睡之時,蘇檀兒去隔壁的房間沐浴,婵兒端了洗腳的水盆過來,蹲在床邊爲甯毅脫了鞋襪,伸手将他的雙足浸進溫水裏。
這類事情以往甯毅都是自己來,脫鞋脫襪也不用小婵幫着動手,大家相處許久,基本也已經習慣。隻是今天小婵似乎做得順手,甯毅笑着說一聲:“好了,我自己來吧。”小婵隻是擡頭看他一眼,又低了頭,輕聲道:“婵兒也沒其它事……”她身材嬌小,蹲在那兒專心做事不再說話,在甯毅看來,像個被欺負後的小媳婦,不由得哭笑不得。
甯毅對于武館的事情原也隻是稍稍動心,随口說上一句,不管小婵等人心中觀念如何,他是否認同,總之倒是喜歡的。等待着這小丫鬟開口說服自己,誰知道這丫頭也還如同初見不久時哭着說:“小婵雖然是個什麽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亂嚼舌根的……”的感覺一般,這時候低着頭就是不說話。
片刻後,蘇檀兒也已經回到這邊來,她沐浴過後穿了月白色的單衣,頭發還有些濕,披散下去像是黑色的緞子,她走到床邊,将燈盞換了個位置,稍微挑亮之後才打開窗戶。小婵端了水盆起身,低着頭出去了。
甯毅感到有趣地躺倒在床上,蘇檀兒坐到窗邊,讓夏日的涼風幫着吹幹頭發,她似乎有些心事,偶爾低頭想着,目光倒是與甯毅望在一塊兒,不片刻,也是安靜地笑。
如此過得好久,她起身關了窗戶,上床拿蒲扇驅趕了帳裏的的蚊子,随後熄了燈盞。夜開始變得安靜下來,待到街道上敲起子時的更聲時,房間裏才又亮起了燈,有人起身,清理着某些運動後的痕迹,待到燈火再熄滅,兩人偎在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單,已經有些累了。
黑暗的房間裏,不久之後,響起輕聲的低語。
“相公覺得無聊了麽……”
“嗯?”
“習武的事情。”
這句話後,有片刻間隔的沉默。
“一時興起,再說吧……”
“但是……”
“婵兒跟杏兒,都拿那樣的眼神瞅我,娟兒性子安靜,就在背後瞅。看得我簡直像是要踏上不歸之路的失足少年,誰受得了啊……”
“相公若是真的……”
“純是一時興起,還沒決定,那武館也小,往後再說,我有分寸的。”
“嗯。”
“何況也答應了,這兩個月還有很多的事情要陪你……”
“哦。”
啓程之初,兩人多少曾做過一些計劃,都是商場上過來的人,知道來杭州的目的,那麽除了旅遊之外,就仍有許多的事情無法避免。需要甯毅參與的,主要是要拜訪各種的陌生商家,如杭州本地的布商、絲商、棉商、染料商等等等等,都會是一個龐大的關系網。
以往人在江甯,蘇檀兒偶爾拜會的,主要是以往就有關許多關系的本地商戶,有蘇伯庸坐鎮,蘇檀兒也有着足夠的基礎,以子侄輩的名義拜訪,不會受到什麽欺負,但若是年關前後,各種人拜訪一遍,終究還得甯毅陪同爲最好,到了杭州,都是陌生人,就更是這樣的一回事,不僅是陪同、保護,也是一種信任。
“但那些事……”當然,作爲男子,以贅婿身份陪同妻子拜訪一家家陌生商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總也不見得是極爲光彩的事情。不過蘇檀兒此時心思也未必在這上面,身體酥酥麻麻的,思緒一過,忘了剛才要說什麽。
“嗯?”
“但……但那些事……其實也是蠻無聊的……”
“不想讓我陪麽?”
“沒!沒有……”
身體動了一下,反射性的讓下半身貼得更緊,倒也因此,擺脫了某些顯得尴尬的感覺,那隻手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又回到腰上,還是癢……但仍然不動。她能忍住。
“其實走來走去,見識各種的人,我覺得很有趣。”
“嗯。”
“如果有人欺負你,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幫你一塊合計一下。”
“好啊。”
話說出口,覺得自己太興奮,又在夫君頸項間縮了縮頭。知道相公很厲害,能當自己的後盾,她覺得很高興,可另一方面,又覺得相公不好涉入商場的爾虞我詐裏,他是該做更大的事情的。想到更大的事情,又想起那秦老似乎找過相公上京當官,相公拒絕了,她覺得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在内,又覺得有幾分内疚。
有内疚,也有自私,她隻是個商人,喜歡上自家夫君,覺得他什麽都好,有時候也覺得夫君不該是這個入贅的身份,若她是旁觀者,如今或許也會覺得蘇檀兒這個女人何德何等竟讓甯毅入贅。可她不是旁觀者,心頭也疑惑起來,但隻得不聞不問,最好誰也别提。最好……他能一展才能,有什麽理想抱負能得以發揮,也能一直入贅在蘇家,也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而自己,也能讓他感受不到贅婿的身份,大家能夠如尋常夫妻一般恩愛……
她也知道不可能萬全其美,她沒辦法,隻是想,于是也隻能在這方面當個縮頭烏龜,根本不想了。
“店面……其實已經選好了,倉庫也已經選了地方,就等這兩天定下來,文定文方、陳先生他們也都安排好了事情……”慢慢的,她整理了腦海中的胡思亂想,輕聲說道,“後天……不,大後天開始,我們就去一家家的拜訪要拜訪的人吧……”
“嗯,大後天嘛……也好……”甯毅點頭,随後想起一件事,“那明天我去送封信。”
“啊?送信?”
“離開江甯時,秦老知道我來杭州,讓我到這邊後拜訪一個姓錢的朋友,給他送封信。早些天到的時候,我随口問了問,有人說那位老人家外出講學了,我就沒去他家,這兩天也該回來,明天我去看看,不管在不在,信交給他們家人也就是了。”他想想,又道,“一來就找個姓錢的,我覺得兆頭倒是不錯。”
“又是……很厲害的大儒嗎?”
“大概是吧。”甯毅笑笑,“不過我也不是跟什麽老人家都談得來,就送封信,沒其它的。然後接下來這兩個月就都歸你了……”
蘇檀兒沉默片刻,腦袋頂了他一下:“是陪。”
“哦。”甯毅點頭輕笑,“是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