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陳洛元,歡迎各位朋友莅臨敝莊,如各位所知,今日有幾位朋友乃是從外地過來,他們……有當年的狀元公,有享譽京城的大才子,有……”
時間已經差不多,人也基本上已經到齊,名叫陳洛元的中年儒者在與一部分的人打過招呼之後,便也準備招呼衆人上山遊玩。按照以前的說法,他舉辦這場踏青會的理由主要是因爲與周邦彥的關系不錯,周邦彥是配得上“享譽京城大才子”這個稱呼的,然而他說着當年的狀元公,倒是令得甯毅有些吃驚了。
“周邦彥考上過狀元?”
一般來說,以詩詞聞名者,其實在科舉上未必真有多厲害。詩仙李白雖然得皇帝青眼,但在官場評價上,卻是形如弄臣,詩聖杜甫在官場混了幾十年,也沒當過什麽像樣的官,陸遊命途坎坷,官場之上屢遭排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好的藝術家往往成不了好的官僚,若是思想家,或許還有些可能。周邦彥若真是那種兩者都能兼顧之人,那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隻是聽說他在京城做的隻是七品左右的小官,這倒是與狀元郎的身份有些不符了。
不過,甯毅問完之後,秦紹謙倒是朝那邊挑了個白眼:“諾,大哥以前是承平十四年的狀元,那時候父親便是吏部尚書了,也虧得他們敢取。”
武朝的年号,景翰之前便是承平,秦紹和給人的感覺頗爲低調,看來比乃父秦嗣源都要内斂一些。相對于周邦彥這等才子,秦紹和似乎算不得才名遠播,也并非是因爲學問做得好才上的位,甯毅倒也沒怎麽留意,卻想不到他卻是曾經的狀元公。這大抵是因爲他在做事上的穩健已經蓋過了文事上的張揚,正是高調做事,低調吹牛的作風。
今天到場的除了各個青樓中的美麗女子,十之八九都是文人,平日裏大家熱衷詩詞歌賦,但歸根結底,讀書寫文還是爲了科舉當官。周邦彥當初因獻《汴京賦》得官,因文采名滿天下,但狀元之才,民間傳說中甚至是文曲下凡,武朝文事興盛,當官的可以有幾千幾萬,而狀元每年卻隻能有一個,這名号一出,頓時周圍一片嘩然,若非那陳洛元随即道出對方的知州身份,恐怕立即便要有人上去套近乎。
有了秦紹和這小小插曲,一時間倒是稍稍沖淡了旁人放在周邦彥等人身上的注意力。但另一方面,現場之中,京師學子與江甯學子倒是更加肅容起來,隐約間更加重視起了這場踏青會,有狀元公在,待會寫詩寫詞,自然得好好表現一番。
一陣介紹,讓參與者們大抵知道了京城那邊來了些什麽人。周邦彥等人還是方才的文士打扮,倒是李師師懷抱着一盞古琴,蒙了面紗,顯得安靜,這位号稱京師第一的花魁,倒是沒有選擇什麽先聲奪人的出場,但輕紗之後和煦淡定的笑容,仍然能夠給人很深的印象。她倒也沒什麽楚楚可憐的樣子,隻是……
“其實覺得這位師師姑娘也挺不容易的……”
錦兒在旁邊輕聲說道,雲竹倒隻是笑了笑,甯毅偏過頭問道:“你這麽覺得?”
“嗯,人家隻是過來探親訪友的吧,也沒說要怎麽怎麽樣,咱們這邊就把她逼出來,還非得說她瞧不起江甯什麽的,其實在這一行裏的女人,誰會傻乎乎地去做這些吃力不讨好又得罪人的事情,都是濮陽逸他們……”
“她故意的。”
“嗯?”
“你看旁邊,绮蘭駱渺渺她們的樂器都是讓丫鬟拿着的,她這樣子出來,懷抱古琴,雙手在前,表示抗拒,抱琴的雙手交叉得很深,看起來将琴抱得有些用力,暗示被孤立,她笑得倒是很自然,但從一出來,沒說什麽話,肢體語言就一直在暗示:我雖然是京城花魁,但也是被别人捧出來的,其實我也隻是個普通女子,而你們欺負我。你看看,佳人在望,江甯的這些學子就得被分化掉一批,待會大家向周邦彥這些人發飙,可終究會對她手下留情。”
甯毅這話一說,旁邊的雲竹與錦兒都拿目光望着他,雲竹輕聲道:“些許動作之中,竟有這麽多的玄虛麽?立恒真是……”
甯毅也就笑起來:“假的,其實是倒果爲因的說法,她自己也許什麽都沒有想過,不過有的人就是可以看見場合立即知道該怎麽應對,雖然心中未想,效果卻達到了而已,我不過是在效果上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解釋而已。”
“不是啊不是啊。”錦兒的眼睛倒是亮晶晶的,似乎對甯毅的那番分析大爲佩服,“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啊。”
“看看,唬到一個人。”
甯毅說完,雲竹笑了出來,錦兒鼻頭輕輕一哼,“你看雲竹姐,笑得好含蓄,而且笑完之後還看了你一眼,但是臉上呢,卻沒有什麽不以爲然的樣子,這說明啊,雲竹姐信你前面的說法,覺得你眼光很獨到,哼,你老是看别人一眼就知道那人在想什麽嗎?”
“哪有那麽厲害……”
幾人正在說話,一旁濮陽逸也朝這邊過來了:“甯兄也到了。”他看看雲竹與錦兒,認出兩人是女子,或許還認出了錦兒的身份,隻以爲她們心儀甯毅随着過來,雖然好奇,卻不在言語上打招呼,隻是微微行了個禮。
“方才在那邊見些人,不好過來打招呼,甯兄恕罪。”他笑着望望周圍,“今日來的人倒是多,他日想必會成爲一段佳話,文章天下事,甯兄今日可有心情出手玩玩?”
去年處理蘇家的事情,商界之中,熟悉的人給甯毅安上個“十步一算”的名頭,這名号隻是在小範圍内傳開,主要還是因爲在甯毅手上吃了虧的幾戶人家心有餘悸。若是落到文人耳中,大抵也隻覺得商場小道,大家讀了聖賢書,将來是要打理天下的,若自己出手,多半也不差,對這外号便覺得言過其實了。不過,濮陽逸旁觀了當初皇商事件的全過程,倒是明白這外号的分量的,這時候并不拖泥帶水,隻是問起甯毅這邊所做的決定,不過,甯毅倒也是搖了搖頭。
“今日群賢畢集,怕是看看大家表演也就夠了,呵……”
“呃……”
“我與那李姑娘以前認識。”
“嗯?”
“小時候,家中住在三蓮巷那邊,那時候李姑娘大概在巷口一戶樂師家學琴,前幾日忽然碰了一面,當時倒是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今天早上過來,方才知道的。”
在濮陽逸面前,甯毅倒也是坦白,那邊微微愣了愣,随後倒是苦笑起來,拱了拱手,更多的倒也是豁達:“呵呵,原來如此,理解、理解,故友相逢,既是有關系的,甯兄自是不好爲绮蘭作詞了,若早知道……呵,其實這事倒是我市儈了,詩文風雅之事,原不該存了太多心思才對。”
他拱手道歉,随即笑着歎了口氣:“今日周邦彥名滿天下,沒有甯兄壓軸,看來绮蘭這邊頗爲危險。在下倒是得罪李姑娘了,隻是心中并無惡意,待會倒是要請甯兄美言幾句。不過這些事情倒可收起一邊,甯兄若真有心情,有了好字句還是得寫出來啊,今日文會,若沒有甯兄的詞句,總會讓人覺得失色不少。濮陽逸雖然市儈了些,于文事還是最尊敬的,前幾日的請托,隻是希望甯兄在寫出詩詞之餘照顧一番绮蘭,今日便當那番話不曾說過,還請甯兄不要心存芥蒂才好。”
濮陽家熱衷詩文,固然有許多利益上的考慮,不過濮陽逸受家學熏陶,此時這番話說出來,對于詩詞也有着發自内心的尊重。這是這個時代的氣息,詩詞文章,向來是最高的藝術,好的詞句寫出來,便能令人感到有一股聖賢之氣在其中嗎,人們用這種色彩,塗抹着整個曆史的卷軸。當濮陽逸知道事不可爲,放下心中對利益的權衡,對于文字的尊敬,其實也是發自内心的。
大家又聊得幾句,待到濮陽逸離開,雲竹方才問起他認識李師師的事,甯毅便将不久前三蓮巷的事情說了出來,雲竹道:“那……立恒不準備參與今日的文會之中去了嗎?”
“本就是來看表演的,詩詞這東西,陶冶情操,有感而發,比來比去,其實沒什麽必要。何況他們是爲了有個好名聲,出出風頭,我沒這個需要,也就無須擋人出頭了,做做陪襯就好。何況……也真是有些欺負人,呵……”
他腹中諸多詩文,這時候又溶入了這個時代的氣息,對于詩詞了解更多,能回憶起的,也是越來越多,要說有些欺負人,其實倒是實話,不過說出來之後,錦兒自然瞥他一眼:“吹牛。”
随後又得意地說道:“不過我看出來了,那個濮陽逸以退爲進,知道你無法爲绮蘭姑娘作詩之後,便退而求其次,讓你去分化李師師那邊,說讓你幫忙美言,其實是示敵以弱。而且他說沒有你壓軸便沒辦法了,肯定也是假的吧。”
甯毅點點頭:“濮陽逸這人擅燒冷竈,當初其實并沒有幫我什麽真正的大忙,隻是做過些錦上添花的吹捧而已。他是那種謀定後動的人,我既然沒欠他恩情,他當然也不會非要我幫忙,他請我寫詩,頂多是張副牌。何況這次踏青,說多了也隻是七八十人,隻要不出大簍子,不論詩詞比鬥如何,濮陽家總也能把绮蘭吹成跟李師師一樣的花魁,曹冠赢了,他們也赢,周邦彥赢了,绮蘭也是跟李師師同台獻藝,往後大家隻會說起這場文會。而李師師回了京城,那邊則宣揚她與江甯的衆人一戰,總之花花轎子人擡人,隻要不是笨蛋,總是雙赢的局面。”
“你們這些做生意的真奸詐。”錦兒撇撇嘴,随後笑了笑,“不過濮陽逸這個人倒是不錯呢,你說認識李師師,他立即就理解了,還那麽認真地道歉,以前就聽說他好說話,現在看起來倒也不錯嘛。我……呃……以前見過他好幾回……”
濮陽家一向追捧的是绮蘭,但元錦兒作爲金風樓的花魁,自然也見過濮陽逸數次,隻是沒有太多的接觸而已,這時候回憶着以往見面時的情景。甯毅笑道:“怎麽?花癡了?”
“哪有,我隻是覺得他很厲害,想要學一學而已,我覺得,能體諒别人苦衷,很不錯啊。我以前在金風樓的時候,老是有人吵來吵去,譬如明明我先答應了去赴陳家的宴會,結果呂家的公子又過來,說一定要元錦兒,到頭來又吵鬧一通,吵完了,我還得去給兩邊賠禮,可如果抽空出去吧,陳家公子又不高興,不去呢,往後呂家的公子不來了怎麽辦,媽媽就會一直唠叨,難怪他們都沒有濮陽家生意做得大,我和雲竹姐将來會把竹記做得比濮陽家還厲害的……”
錦兒對往事并沒有太過在意,這時候碎碎念碎碎念說得有趣,甯毅被逗得笑出來,随後搖了搖頭:“别看不起濮陽逸。”
“呃?我沒有啊……”
“那不是體諒,那是修養,他知道我這邊有苦衷,這事情也不大,所以做個人情。如果今天這件事情關系到濮陽家的生死存亡,他會說的話也是一樣的,不過他這些話說完以後,你就得知道,你們是敵人了,他回過頭來就會對付你,當然,他也許會多求你一次,但結果也是一樣。商場之上,可以有真修養,不會有真謙和,濮陽逸可是分得很清楚的,你要跟他學,可别真把他當成謙謙君子了。”
雲竹想要經商,甯毅并沒有在細節上說太多,錦兒想要學,他倒是順口說教了一番,随即倒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錦兒于人際關系上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方法,她心中其實沒有太多的奸詐,卻也能避開許多奸詐的手段,這是她有趣的地方,自己也就沒必要将許多真正黑暗的東西讓她意識到。
随後幹脆将濮陽逸一番黑化,塑造成卡通片裏那種瘋狂大魔王的形象,當錦兒感到那濮陽逸滿身黑水之後,方才那綿裏藏針的感覺倒是被沖淡了,一行人說說笑笑地離開院子,沿着院落後方的樹林,朝着不遠處的山坡上走去。
此時大約巳時兩刻,也就是上午十點的樣子,太陽破出了早晨的雲層,山林茂密,但範圍并不算大,兩條溪流自山間淙淙而下,波紋反射着日光,迷離晃眼。一行人行走在清新的樹林間,偶爾有女子撥弄了手中的琵琶,絲竹悅耳,或是傳來銀鈴般的笑語之聲。視野盡頭,小山頂端的林間顯出一片綠地來,草青如油,草地上點綴着斑斑野花,一旁的山體與林木擋住了東南來的疾風,另一邊則視野開闊,遙望長江與遠處的石頭城,正是春日踏青的絕好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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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針……大概中午還會有一章,因爲正在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