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樹的枝葉間射過來,照在巷子裏的青石上,也将三人的身姿與笑容撒上金黃色,遠遠看去,俨然便是春意盎然的二月裏,舊友重逢的可喜景象。
“……因爲當年升遷,在下也随着家父去了汴京……家父如今在戶部任主事之職……當時初至汴京,人生地不熟,小弟也是懵懵懂懂地鬧了不少笑話,不過話說回來,京城氣象,果然也與江甯不同,此時倒也難說得清楚,甯兄他日有暇,務必要抽空去汴京一遊,到時候,也好由小弟做個東道,盡盡地主之誼……”
“其實去了汴京,最爲驚喜的一件事,倒是與……王兄的重逢。其實甯兄或許不知道,王……王兄兒時便是在汴京長大,他才是真正的東道主,小弟當時過去,也得了王兄不少的照顧,呵呵……哦,看甯兄的樣子,似對往年在此的事情,記憶不多……”
叽叽喳喳,一番交談,說話的倒一直是那表現得熱情的于和中。話語之中多少也自豪地表示了自己父親的官員身份,那戶部主事乃是從六品的官銜,說起來不大,但對于普通小民來說,也已經是高山仰止的大官了。似甯毅這等書呆腐儒,怕是讀書一輩子也難以企及,而因爲父親在戶部任官,隻要長袖善舞一點,有經營些關系,這于和中将來能弄個職銜,也不是很難的事情。
大家交談一陣,于和中倒也察覺出來,甯毅對于以往的事情似乎已經沒有太多的記憶,否則對于這王姓姑娘,恐怕多少還是會有些印象的。他對此說了幾句,又随口問起附近某某最近的下落,甯毅自然沒什麽頭緒,他倒是笑道:“陳思豐還記得嗎?去年高中了,如今也是分在戶部任職,甯兄到時候去汴京,咱們也可以找他一聚。”想來那陳思豐也是以前甯毅認識的人。
三人之間言笑晏晏,于和中大抵認爲甯毅科舉不第、生活落魄,又是在那王姓女子的面前,話語之中偶爾表現一些優越感,其實這倒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人皆有炫耀之心,若是一見面就盡給别人做面子的,除非是萬中無一的君子人物,否則大抵就是類似濮陽逸那種信奉商人家學的人。當然,老實說來,濮陽逸這種人面前,隻要你對自己的定位準備,那就很容易相處,甯毅也是喜歡的,但于和中顯然也隻是個普通人,偶爾炫耀幾句并不出奇,甯毅倒也隻是看着有趣。
不過,比較令人注意的,反倒是那個一直話語都不多的王姓女子。整個過程裏她基本一直都是微笑在旁,對于周圍這個小胡同,于和中偶爾說起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懷念的感覺。于和中說起過往的事情的時,她偶爾會附和一兩句,其餘時間往往便安靜地聽着,這樣的應對中規中矩,并不出奇。但令甯毅感到注意的是,于和中每每炫耀起來,若隻關自己,她便微笑着點頭,錦上添花,但若附帶着突出或是暗中奚落一下甯毅,她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他處,略略表現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從不會做出任何附和的暗示。
這一點很有意思。
一般的宴席或聚會之上總會有個主家,或者總有受人重視的存在。某個人炫耀一番表現一下自己,主人家附和一番,對方很有面子。但若是兩個客人的态度對立起來,如何保持持平的态度,表現公允或是和稀泥,不讓某個人讨厭,這都是一門很深的學問。
這女子并不在意舊友的吹擂,還會展現出與有榮焉的态度來爲對方誇贊一番。但如果于和中要在她面前以暗示手法來貶低一下甯毅時,她卻會以這種微妙的手法來保持獨立,并不參與其中。當然,由于終究與于和中更相熟一些,她倒也不會胡亂的幹涉對方,好惡、親疏拿捏得很有分寸。
若隻是一兩次的表現出這種微妙的拿捏,那是普通人都能有修養,若是每一次都能這樣到位,那就顯得很耐人尋味了。
這個女人,應該有着很好的教養,應該也有着……一個足夠讓這些教養得到鍛煉,發揮出來的圈子。老實說,這年月女人抛頭露面的機會終究不多,類似自己的妻子,蘇檀兒這樣的,教養也是相當不錯,在某個圈子裏可以長袖善舞,對人心的拿捏還算準确,但與眼前的這個女子比起來,蘇檀兒似乎也顯得有些尖銳了,在某些方面還是不夠圓滑。
自己認識的女子中,錦兒與雲竹以前在青樓,也有過這方面的鍛煉,都有處理他人關系的方法,但錦兒相對活潑,往往以自己的活力将别人心中的芥蒂推得煙消雲散,雲竹溫雅,但内裏高潔孤傲,相處久了難免會感受到内裏的堅韌與棱角。這個女子簡單的一些笑容,倒是令甯毅感受到了與濮陽逸類似的氣質。
隻是類似,但未必就能說她有那麽高杆。要在見面交談的幾句話中就了解一個人,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甯毅與兩名“舊友”交談了好一陣,待到他們轉身要離開,後方稍顯破舊的院門裏才走出一道身影來:“啊,姑爺,你在這裏啊。”
這是已然将房間打掃完畢的小婵,一面擦着額角上的汗珠一面出來。她今天一身花衣小襖,看來頗有小家碧玉的氣質,待見到門口跟姑爺說話的兩人,才“呃”的一下,站到甯毅身體側後方的位置。小婵本也長得美麗,兩人看了,都是微微愣了愣,随後那于和中笑道:“哦,這是弟妹?”
王姓的女子還是男裝打扮,于是先行了個禮:“這是嫂子嗎?”
弟妹與嫂子的稱呼大概令得小婵很有虛榮心,眼睛轉了轉,微微驚訝當中也有些高興,随後看了看甯毅,往他身邊靠了靠:“呃,不是啦,我是姑爺的丫鬟,我叫婵兒,兩位……公子是?”
“我們是甯公子的舊識,我以前住在那邊……”知道是丫鬟,也就沒有鄭重通名的必要了,小婵見了禮之後便不多說話,幾人又聊得幾句,王、于二人終究還是轉身離去了。甯毅與小婵在這邊看着他們的背影,小婵道:“姑爺記起以前的事情啦?哦,對了……那個王公子是個女的。”
“傻瓜也看出來了。”甯毅笑着拍拍她的頭,“倒是不認識,隻是他們以前住在這裏,記起我了,所以過來打招呼,他們大概是記得這個院子……”
這院子此時看起來實在寒酸,破舊的門楣,年關過去才兩個月,卻沒有挂上任何的喜畫春聯,與周圍的房屋院落格格不入,甯毅看看自己,身上灰塵污迹,又是一本破書,不由得搖頭笑笑。小婵往周圍看了看,倒也想到了一些事情,道:“小婵明天叫人來把院子翻新一下。”她想了想,又笑道:“真想知道姑爺以前在這裏是個什麽樣子……”
“聽說是個傻書呆……”甯毅笑笑,又看看小婵,“别說你不知道,比我還清楚,檀兒不就是因爲這樣才選我的麽……現在貨不對闆,後悔了吧……啧,可憐的席君煜……”
“嘻,那是小姐有眼光……而且婵兒當時可不敢說話,那時小姐可嚴肅了……”
小丫鬟開始叽叽喳喳地說起成親前的趣事,兩人轉身往院子裏走去。
另一邊,王、于兩人一個個的院子過去。其實昔日離開江甯,兩人都還年幼,如今雖然有些記憶,但記得的也隻是這邊的一些孩童夥伴。于和中相對熟悉一點,中途又離開了一陣,按照印象敲了幾扇門問了問,跑回來時,王姓女子正在她曾經住過的院外往裏面看,隻是那院子也早已換了人家居住了。于和中笑道:“我倒也記不得太多以前的人了,方才問問,竟有一個是認識的,稍稍聊了一陣,倒也問了問那小甯的事情,你猜怎麽着?”
他賣個關子,王姓女子卻沒有直接詢問,隻是低頭想想:“他那個丫鬟很漂亮呀,身上的衣服也挺好的,這幾年怕是不住那個院子了吧?”
“嗯,我方才認識那人在這邊住得不多,倒也不是很清楚,隻是指了那個院子才記起來,說那房子的主人是入贅了,女方是一戶賣布的商戶,聽說很有錢,當初鬧得挺熱鬧的……”
王姓女子朝那邊望了望:“那也挺不錯的啊……”
“咳,我方才說得倒也是有些忘形了,不該問他科舉之類事情的情況的,他既是贅婿,想來也是無法應試了……隻是實在難以想象他竟會去入贅,唉……”于和中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總也有些身不由己的情況的……”
“呃,過幾天我再回來,問問堂兄以前那些人的情況。哦,師師,你看要不要過幾天我們再找他出來聚一聚,隻以好友身份見見,說不定對他也有些好處?”
于和中口中說着這話,目光則一直望着那名叫師師的女子,卻見對方微微笑了笑,搖了搖頭:“若是你和陳思豐找他出來聚聚,當是有好處的,我這等身份,他又是入贅,還是不用給人添麻煩了吧。何況我也隻是順道,興之所至回來看看,沒打什麽衣錦榮歸的主意,當初……與他也沒說過多少話,其實本身也是不熟的……”
這話一說,于和中笑了起來:“也是,那……就這樣吧……”
兩人一面說着,一面轉身,片刻後,身影消失在巷道那邊的街口。
這場偶然的邂逅并未在甯毅心中停留太長時間,他倒也未曾想過,就在不久之後,三人就有了另一次碰面的機會。這天下午回到家,他便見到了在蘇家等待已久的秦嗣源的長子秦紹和,他隻是以普通人的身份通名拜訪,而并非是以官身,否則不知道蘇家會熱鬧成什麽樣子。
這幾天回到江甯,這位已然官居知州的中年男子也有着自己的許多事情要處理,許多人要拜訪,前幾天與甯毅錯過了一次。直到今天才終于又抽出了時間,一直在蘇家等到了甯毅回來,方才與甯毅見了面,向他道出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