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舞會終了,音樂漸息,當夜色深邃,風也卷動了凝結在城市上空的雲朵,一絲一縷的将那一片陰霾舒展開來。蘇家宗族議事廳中的這場聚會至于尾聲,這個晚上的變化一波三折,蘇家大部分的人到此時都還未來得及将眼前的現實予以消化或接受,但無論如何,幾個月以來,因皇商事件而引起的一系列巨大牽扯,背後的黑幕,那最出人意料的結果,終于在這裏被掀開了一角。
雖然待到許多人真正的反應過來,将整件事情抽絲剝繭的一縷一縷理出真實的輪廓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但僅僅是眼下掀開的這個角落,就足夠令關注着今晚這些事情的人們驚愕不已,一系列的算計與反算計,沉默背後的布局,原本壓得沉甸甸的期待落了空。特别是在此時背後的這些布局者的名字,蘇愈、蘇檀兒,而最令人愕然的,無疑還是那個一直以來遊走于整個局面之外的甯立恒,他在背後的出手,在整個過程裏,是誰也沒有想過的。
大房、二房、三房、議事廳内外衆人,這時候都還在紛紛的議論中接受這逆轉的局勢。在這裏,或許也隻能感歎于蘇愈這個四個月裏都相對沉默的老人對這個家族還有着莫大的掌控能力,當事情揭曉,皇商事件的成果明明白白地擺出來之後,他也就能順勢說服周圍的宗族長者接受這一現實,随之而來的,以事實壓服家中的所有人,接受蘇檀兒上位的現實。
事實上,若非是因爲這幾個月家中的局面真的很難看,這些老人們也不會出來跟蘇愈打什麽商量,眼下既然證明蘇愈對整個局面的掌控依然。驚愕之餘,他們自然也就接受了這等現狀,因爲在這之前,蘇愈的掌控下讓這個家度過種種難關的事情,畢竟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那麽……讓檀兒接手伯庸原本負責事物的事情,大家有什麽想法的,接下來也可以說一說了。”
衆人的議論之中,當蘇愈再度說出這些話來,籍着這事态全局逆轉的強勢,一時間也已經沒有幾個人敢提出質疑的想法。幾個宗族老人随後也是表态:“既有如此成績,檀兒接受這些事情,自是無人可說了。”
事情漸漸的定下,原本的危機成了轉機,這場爲着危機而召開的宗族大會也沒有了更多需要商量的事情。老人們在上方說着善後的話語,議事廳内衆人的心中懷着滿滿的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蘇仲堪、蘇雲方等人時而看看那邊已經回到座位上的蘇檀兒,時而看看上方坐着的父親,另一側,蘇雲松幾乎是長長地歎了口氣,看着蘇檀兒,便能想起這幾日裏也見到過的那個被女兒說成整日閑逛的書生。
“仲堪、雲方,散了之後,到我那邊去一趟吧。”
臨近尾聲之時,蘇愈也走過來,跟兩人說了說,兄弟倆也就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的操作,他們真是成了徹徹底底的敗者。但父親威嚴猶在,就算爲此憤懑,其實也解決不了問題。
另一方面,感受着所有人驚愕的目光、議論的言語,終于在這裏攤開了底牌,徹底赢下這一局的蘇檀兒,心情卻并不怎麽好。
那并非是什麽大勝之後的缱绻,也并非是想着父親已然癱瘓,付出了多少多少的代價。捧着盒子走上前去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幾乎有着女皇加冕般的激動與期待感,那些銀票、契約拿出來的時候,整顆心都在顫抖。但這個時候,一身淡青色長裙的女子偶爾會看看議事廳外,心中忽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走出這扇門。
她有着擔心的事情,那原本也可以說是件小事,可到得此時,忽然就占滿了女子的整個心神,幾乎讓她感受不到成功後的甘甜。
終于,老人們宣布了這場會議的結束,人們站起來,交談,議論,将目光往一個個關鍵的參與者身上投來。蘇檀兒遲疑了一下,随後也站了起來,随着爺爺、父親,朝外面走出去。
離開那大門時,她朝四周看了看,沒有看見心中想着的那道身影,一時間有些放心,另一方面又有些擔憂。蘇丹紅正從另一側過來,她沒有注意,在走廊下與父親等人分開,随着爺爺以及幾名老人朝另一邊過去。
轉過一個轉角,爺爺才注意到她,回頭将她叫了過去,旁邊的兩位叔公也與她說了一會兒,她禮貌地回答了。待到叔公走開時,檀兒才微微蹙起眉頭,将目光望向老人。
“爺爺,你怎麽能那麽說……”
“嗯,怎麽說?”老人慈祥地笑着。
“說立恒。”
望着孫女的表情,蘇愈沉默了半晌:“說他,有什麽不好嗎?”
“爺爺,他是我相公,我想……可以簡單一點。”視野四周都有人影,蘇檀兒皺着眉頭,“而且,相公他能聽懂的,爺爺,我該怎麽跟他說今天的事?”
老人歎了口氣:“立恒入贅到我蘇家,你既是她妻子,他原本就該保護你,當你的擋箭牌的。今次之事畢竟太過激烈,你二叔三叔必定心中有怨,與其全放在你身上,立恒若能替你分擔一些,也是好事。再者,伯庸如今身體不便,有立恒在你背後,你也不至于勢單力孤,此事縱然對不住立恒,但畢竟是幫你這妻子做些事情,也是他分内之事,應盡的情分。”
蘇檀兒閉上眼睛,用力地說道:“可爺爺你這樣是讓整個蘇家的人看住他,相公會明白這一點的。”
她從小性子剛強,即便是再大的事情,也難以讓她露出過分軟弱的神态,特别是在爺爺面前,即便在黃布褪色了的那段時間裏,都不曾露出過無能爲力的眼神,一直撐到身體支持不住而病倒。可這時候,也就在做完了牽扯如此巨大的一件事,定下了大房掌控權之後,爲着這件事情,她幾乎就快露出要哭出來的神情了。
有些事情是沒辦法跟爺爺說的,沒辦法告訴爺爺自己與相公之間的感情才剛剛到了夫妻般的程度,沒辦法告訴爺爺自己與相公才剛剛決定了将要圓房,沒辦法告訴爺爺她與相公這些天來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發展的,相公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可她心中知道,相公一定會聽出爺爺話語背後的聲音。
當他爲了自己而做了這麽多的事情之後,父親也說了類似的話,現在爺爺也怕了,開始提防他,提醒整個蘇家的人注意他,就算這其中并沒有多少的惡意,可相公心中會怎麽想呢?自己又能怎麽跟他說這些事情,就算相公心中再豁達,可自己該怎麽去說……
老人爲此看了她許久,終于舉起手,拍拍她的肩膀,又笑了出來,這笑容與平素有些不同,有幾分了然,也有幾分欣慰:“原來……是這樣啊……”
“爺爺……”
“子安兄有個好孫子啊。原本你要掌這個家,我也是想過很久的,能力以外,隻是擔心你太過剛強。女子要當家,就得比别人更剛強,可就怕這樣一來,你感受不到家的滋味,沒了個真正關心的人。現在哪,爺爺總算是放心了。立恒當初入贅,我不想以贅婿待他,是怕他沒有多少适應的能力,這次說出來,固然是對他有一份擔心,可最主要的,是因爲他有這份能力了。”
老人頓了頓:“有這份能力,旁人就傷不了他,有這份能力,便可以站在你前面。你爲他擔心,這自然是件好事,爺爺也覺得欣慰,可是在爺爺這裏,他是你相公,哪怕是入贅的,他既然能擔得起,就該爲你擔些東西,這也是爺爺的私心。而男人在這個世界上,這些責任總是會壓下來,沒得道理可講的,你是他的妻子,多關心他一些,這自然也是你應盡之事,呵呵,也是好事,夫妻倆,便是這樣嘛。”
爺孫倆往前走着:“至于你那些兄弟,皆是庸才,在他手底下兩三招都過不了,真要傷他,沒這個本事的。有今日之事,往後你在商場上看來勢單力孤,可旁人想要算計你,總會想起你背後之人。今後呢,你若真是喜歡他,你們倆的第二個孩子,便讓他姓甯又如何,此事拿捏皆在你,我對子安兄,也算是有個交代了……呐,他在那邊呢。”
如此說着話,蘇愈朝前方示意了一下,甯毅也正從不遠處往這邊過來,途中被個叔公糾纏住,大概是在說些鼓勵的話之類的,那叔公走開後,蘇愈帶着蘇檀兒過去,随後拉起蘇檀兒的手,放進甯毅的手中:“這孫女,便交給你了。”
甯毅呵的笑出聲來。
蘇愈離開後,蘇檀兒握着甯毅的手,沉默了好一會兒:“相公,我們……成功了。”
“我生氣了。”
“呃……”蘇檀兒的手心瞬間涼了下去,她大概明白甯毅指的是什麽,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甯毅看了看周圍,拉着她往前走,搖了搖頭:“今天晚上跟你分房睡。”
“……”
“老頭子太不仗義了。”
“……”
“沒商量,說生氣就生氣。”
“……”
“讓我不爽我就拿他孫女撒氣。”
“……”
“你哭也沒用的,今天晚上獨守空閨。”
“……”
“哈哈哈……喂,你别真哭啊,不用這個樣子吧。”
兩人方才已經往前走了一段,到得沒什麽人的廊道間,蘇檀兒拉起甯毅的衣袖在臉頰上碰了幾下,方才竟是真的流了眼淚出來了,此時在燈光中,微微的笑容與眼淚混在一起,随後才恢複了冷靜的微笑:“本來想替爺爺跟相公道歉的……”
“我保留追究和生氣的權力。”甯毅笑起來,拍拍她的肩膀,“不過,你還是先處理好善後的事情吧,今晚事情很多?”
蘇檀兒這才放松下來,點了點頭:“嗯,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
“那就快去。”
燈光下,甯毅笑着揮了揮手,蘇檀兒站在那兒看了他好一會兒,似乎還有些遲疑,但最終,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甯毅目送着蘇檀兒的身影遠去,對于蘇檀兒接下來的計劃,他并不是很清楚,想來也隻是一些收尾,他沒什麽必要參加了,蘇檀兒在閑聊中,也未有提起太多。
在蘇府前方的一個院子裏換了一身不怎麽起眼的男性衣物之後,蘇檀兒乘着馬車離開了這一片街道,随行的,還有幾名最得力的蘇府護衛,他們趕上了前方的兩輛馬車,一路朝城外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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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将近午夜,十步坡附近的房間裏,油燈上豆點般的燈光正在微微搖曳,席君煜坐在桌前,雙手平平地放在木桌的桌面上,房間裏另外還有兩個人,一是耿護衛,他就那樣坐在席君煜的對面,另外一人身材有些幹瘦,但目光有神,靠在門邊的陰影裏,手上提了一把尖刀,一看就知道并非善類。
蘇府生意做得大,也時常走镖去外地,有時候自然也涉入一些地下瓜葛,席君煜也知道,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爲好。
時間的流逝枯燥而乏味,席君煜聽着遠處傳來的一些鍾聲,猜測着蘇府那邊可能的發展,但其實并沒有太多的頭緒。
“蘇家這時候也該有結果了吧?”
他這時候開口問一句,但耿護衛也隻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還能怎麽翻盤呢?”
“這是二小姐的事情。”
“不過我确實是想不通。”
席君煜歎了口氣,他真是不喜歡這樣的感覺:“誰能快點來給我個答案也好。”
這話說完之後,房間裏又安靜下來,也隻能這樣子的安靜以待,外面偶爾傳來一些聲響,席君煜道:“耿大哥,你知道嗎?我在蘇家這麽些年,看見檀兒慢慢地接觸到這些東西,雖然說教她的人很多,她見到什麽東西都願意去學一下,可真講起來,她幾乎是我一手帶起來的學生,可到了現在,我一天天的看不懂她了,這種感覺真是不怎麽好……”
“總會有這個時候的。”
“可這時還早了一點,對于……”他看看周圍,“對于這些事情,我确實有些想不通……”
安靜,沉默,有個聲音在外面響起來:“我也有些想不通。”
那聲音有些冷,過得片刻,人影推門而入,蘇檀兒穿了一身黑色的短打裝扮,頭上戴了片頭巾,看來幹淨利落便于行動。她站在門口那裏朝這邊望來,不過,這種男性裝扮其實終究令她顯得有些矮,有些單薄。席君煜覺得這簡直像是很小的年紀時的那道身影第一次看他時的那種眼神,有些陌生和疑惑地打量。
“君煜哥……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你,父親當時讓我這樣叫你。你教我很多東西,現在也許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你。”蘇檀兒走到桌邊,坐下,目光深處蘊着陌生和冰冷,這也算是席君煜教她的東西,談判,就得劃出明确的距離,席君煜想從那陌生裏看出心痛來,可惜隻有疑惑,“到底是因爲什麽事情,爲什麽要做到這種程度?”
“到底出什麽事了?”席君煜皺起眉頭,看看周圍,“今天蘇家宗族大會的這個樣子,你總不會覺得是我弄的?”
“不,我是指……”蘇檀兒安靜地搖了搖頭,目光清澈地望着他,“爲什麽叫人刺殺我爹爹?”
(本章完)